21 地宮

紀緋川半夢半醒着在篝火旁渡過後半夜,直到天快亮才逐漸睡熟。醒來時旭日東升,朝霞遍布,天際泛出金紅色。他身上還披着沈雲灼的外衣,而沈雲灼和沈雲蕊卻不知所蹤。

他站起來,無頭蒼蠅似的轉了兩圈,發現連昨晚拴在樹邊的馬兒和行李也不見了。胸口流淌的血液好像忽然冷下來,他愣怔着盤腿坐下,望着柴火中徐徐升起的輕煙發呆。

“醒了?”沈雲灼一手持劍,一手拿着幾個野果從林間走出來,将果子遞到紀緋川面前,“接下來的路福禍難測,雲蕊就不與我們同行了。”

他讓沈雲蕊就近找個村鎮落腳,方便向外界傳送消息。如果他二人發生不測,這樣做也可多出一線生機。

紀緋川猛地擡頭,目光由驚愕轉為憤怒,最後化為怨氣,起身惡狠狠地沖着已經熄滅的柴火堆踢了一腳,木炭劃過沈雲灼的衣擺,留下一道焦黑的碳印。

紀緋川仍不解氣,一巴掌拍掉沈雲灼遞來的野果,胸膛一起一伏地瞪着他,好像随時能沖上去咬他一口。

沈雲灼臉色一沉,“我從前就是這樣教你的?”

——為師以前就是這樣教你的?

一句似曾相識的問話從腦海中驟然響起,紀緋川瞳孔一縮,雙拳緊握着瞪了他半晌,仿佛在極力控制自己,良久之後才偏過臉去,憋出一句:“......我剛才睡懵了,以為你和沈雲蕊走了!”

沈雲灼神色稍斂,俯身撿起那幾顆野果擦了擦,再次遞到紀緋川面前,“補充體力罷,最好今天就能潛進五毒教,探一探敵人底細。”

紀緋川猶豫地看着果子,又聽沈雲灼補充了一句,“甜的。”這才接過來,低頭悶聲不響地啃了起來。

沈雲灼問道:“此處距五毒教入口有多遠?”

“走過去還得翻兩座山,不過有條近路,你要是用輕功,半個時辰就能到。”紀緋川鼓着腮幫子嚼得吭哧作響,眼神時不時偷瞄沈雲灼一眼,看着他打開水袋将冒煙的木炭一一澆透,每當沈雲灼對他的目光有所察覺時,又飛快地轉移視線。

兩人準備動身時,紀緋川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剛才是不是想揍我來着?”

“你想多了。”沈雲灼回答之餘不禁扪心自問,他對紀緋川是不是過于嚴苛了,以至于他只是稍微變一下臉色,都要被紀緋川誤認為是想要對他動手。

然而沒過多久他便毫無疑義地否定了自己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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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紀緋川,遠比對待家中弟妹要寬宥得多,更不要提嚴苛一詞。除了那天晚上他親手施加的懲戒,那是僅對紀緋川才有的舉動,不可與其他人一概論之。

“哦。”紀緋川眼珠轉了轉,心裏雖然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的确有些欠揍,不過要在沈雲灼面前承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嘆,拍拍沈雲灼的肩,“我現在才算明白,沈師兄原來是個天大的好人。不過好人也會觸別人的黴頭,有些東西是招惹不得的,比如炸毛的貓,吐信的蛇,翹尾巴的蠍子,還有剛睡醒的我。以後我常提點着你,你就知道怎樣做才最能讨我歡心了。”

“我?讨你的歡心?”沈雲灼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反問道。

“那是自然。”紀緋川勾了勾嘴角,心頭陰霾一掃而空,腳步也随之輕快起來,“你當然要讨我的歡心,畢竟只有我才清楚五毒教的布局迷障,幫你全身而退呀。”

而且,沈師兄這般喜歡我,哄我開心不是理所當然的麽。

不過他并未将這句話宣之于口,否則沈雲灼就該懷疑,也許他對紀緋川真的有些縱容過頭了。

紀緋川草草填飽了肚子,沈雲灼帶着他施展輕功一路穿行于崇山峻嶺之間,不消一炷香便來到一處峽谷。

那道峽谷由兩面高逾百丈的石壁圍成,其間雲霧缭繞深不可測,隐約聽聞潺潺水聲。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一人寬的羊腸小道上,沿着峽谷峭壁一路下行。

紀緋川在前方引路,同時低聲叮囑道:“這裏才是真正的梵音谷,穿過這裏就是五毒教的老巢。這條路只能進,不能出,只能下,不能上,你記得不要走回頭路。”

“這是何故?”沈雲灼問道。

“梵音谷得名于它裏面的迷障,此處上空毒霧彌漫,可以使人産生重重幻覺,好似梵音入耳,勾起生平所有痛苦的記憶,最後喪失理智困死在這裏。我們在下行的時候吸入的毒霧少,你又佩着我的香囊,所以能夠抵禦。谷裏的人要是沒有百十來年的內家功夫,想從這裏通往外界無異于癡人說夢。當初尚紫雲就是被我師父喂了天蠶香,丢到這個地方自生自滅的,不知他那時用了什麽東西續命,我瞧他現在腦子也不大正常。”紀緋川想起昨晚見到尚紫雲那半張臉,不由得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

“那麽你當初又是從何處逃出來的?”

紀緋川緊繃着一張臉,“我當然是放完火之後,從大門口光明正大走出來的。”

說完他便抿着嘴巴,再也沒有主動開口搭過腔,沈雲灼聽出他語氣中的悶悶不樂,接下來也未曾多問一句。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兩人終于穿越峽谷,始見峽谷之外別有洞天。

那是一處地勢平緩、草木蔥茏的山塢,随處可見暗紅色的石蒜成團成簇迎風招展,遠遠望去,便如同美人的枯手骨架一般,正向着過路行人招魂索命。再往遠處便有宮殿樓閣數座,經歷過一場烈焰焚燒,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

紀緋川深深地吸了口氣,胸膛起伏片刻,終于邁腳走向那居中的一座宮殿,擡手推開了屋門。

他回答沈雲灼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但有些細節只有自己清楚。

他的确清楚天蠶香的制作方法,行事也随心所欲不受拘束,誰要是不長眼得罪了他,定要十倍百倍地報複回來。

但數月前各大門派死傷者重,卻與他沒有半分瓜葛。

平時五毒教有專人把守,極少有人能出入自由,長大以後他試過無數種辦法離開五毒教,甚至摸到了後山梵音谷的這條通道,幾番斟酌才決定冒險一試。

那日他本來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哪怕困死在迷霧裏,也好過繼續留在雪裏紅身邊生不如死。卻不想,真正領教了梵音谷的威力之後,他還是退縮了。

他在梵音谷的迷陣裏繞了三天,這三天他感知到的痛苦,是這十年來所有愛恨郁結彙聚而成的總和,是那人加諸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痛的無限延長與放大。

哪怕再回到那人身邊煎熬地活着,也好過将每一刻時間的流淌都化作無休止的折磨。

然而當他精疲力竭地折返回去時,一切已經變了模樣。

五毒教裏除了遍地毒蟲,幾乎沒有了活物。滿地都是幹涸的血跡,曾經欺淩過他的、遍地嘲諷過他的人,以及對他不屑一顧、從未以正眼相待的人,無一不化作冰冷僵直的屍身倒在地上,永遠陷入了沉默。

他到處找不到雪裏紅的蹤跡,于是一步步踏入地下,終于在陳列着歷任教主棺椁的地宮裏發現了那人。

他安詳地躺在冰棺裏,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傷痕,穿着平素最愛的紅衣服,手裏握着一把檀香折扇,卻已經停止了呼吸。

那把扇子真正的主人其實是雪裏紅的男寵,名叫韓彩衣,早在三天前便死了,紀緋川最清楚這件事。

他從小與蛇蠍蠱毒為伍,三十六冊毒經的內容了然于心,實實在在殺過的人卻屈指可數,韓彩衣是其中之一。

要怪也只能怪那人不自量力,幾次三番來找他的晦氣。

可雪裏紅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底下的人越過他擅自行事,經此一事,必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要不是因為這件事,紀緋川也許還不會下定決心去闖梵音谷。

他原以為此番回去,雪裏紅定會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誰知那人竟然一句話也沒留下,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了。

這算什麽?

他在雪裏紅身邊待了十年,竟然不知道他那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的師父還是個情種?

那一刻的紀緋川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恨意如潮水鋪天蓋地地襲來,讓他禁不住渾身發抖,上下齒列咬得咯咯作響,咽喉裏泛起陣陣作嘔之意,仿佛連一身的血液也跟着沸騰起來。

他忍着幾欲作嘔的欲望,頭也不回地跑出地宮,一把火将自己存在過的痕跡燒了個幹幹淨淨。

在那之後,他久違地擁抱了自由,雖然只短暫地擁有了幾個月,便被人廢了武功,囚禁在了玄清後山裏。

“就當下情況來看,這裏的房屋沒有住人的痕跡。”沈雲灼四下查探一番,開口問道,“可還有什麽密室暗閣之類的地方嗎?”

“有一座地宮,靠着一條暗河通向外界,不知道當初那把火有沒有燒到下面去。”紀緋川帶着沈雲灼走向藏書閣,裏面的藏書和木櫃也大多焚毀,只有一架玄鐵古琴擺放在原來的位置。

他單手撥了幾個音調,古琴铮铮作響,片刻後,地面一道石門應聲而開,露出通往地宮的懸梯,“......看來沒有影響到,”他神色複雜地朝下看了一眼,手指無意識地搓了搓袖口,“要不我在這裏等你?”

未等沈雲灼回答,紀緋川唯恐他懷疑似的,立刻又道:“我不會一個人逃走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先把香囊解了,用母蠱一探便知我的心思。”

沈雲灼沒有解開香囊,反倒低頭将自己的佩劍連同劍鞘一并解下來,遞到他手裏,“拿着它防身,不要四處亂走,确認了下面沒有活人跡象我再上來。”

紀緋川愣愣地兩手托着佩劍,仿佛接了個燙手山芋一般,一時竟然不知道怎樣拿才好,待沈雲灼下了暗道,才後知後覺地喊道:“喂,把劍給我你怎麽辦?你要是想确認有沒有活人,幹嘛不用煙熏火烤啊?”

這一問過去許久都沒個回音,紀緋川耐不住了,将白虹劍別再後腰上,手腳并用地蹬着懸梯跟着爬了下去,甫一下到地底,便被眼前場景唬了一跳。

廣闊的地宮早已被人改頭換面布置一新,尚紫雲正坐在臺階上的主位上,手捧香爐饒有趣味地看着他們,身側的下屬分左右兩邊站了四五排,人數約莫有三十來個,手裏皆持有兵器。

這些都不足為奇,最惹眼的應當是臺階下的情景,那裏蜷縮着十來個赤身裸體、布滿青紫痕跡的童男童女,他們面黃肌瘦、形容枯槁,悉數被捆縛着手腳拴在一根繩索上,身體四周不時有蠱蟲爬進爬出,有的孩子已經悄無聲息地死了,仍在喘氣的幾個眼睛裏沒有神采,已經到了瀕死的狀态。

這是極為陰毒的采補之術,就連五毒教也将這樣的秘術視為禁忌之物,從來不允許教衆弟子修習。

饒是紀緋川自小見慣了蠱毒之物,看到這樣的場面也不由得一陣惡寒。他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沈雲灼,對方臉色鐵青,額角青筋突起,目光裏殺意翻湧,毫不遮掩他此刻的暴怒與憎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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