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軟禁
盛夏時節,綠樹環繞的山莊裏蟬鳴陣陣,喧嚣刺耳,直吵得人心浮氣躁,連帶着對周遭所有事物都失了耐性。
陸瑤環藏在回廊盡頭的庫房門後暗暗觀察着,眼見男孩神情由茫然到慌張,一邊喊着“姐姐”一邊東張西望,最後拖着哭腔小肩膀一聳一聳地走遠了。
她籲了一口氣,撿起一把小石子用力往樹上一抛,随着石子嘩啦啦落地,周遭頓時清淨不少。
男孩低着頭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走,沒留神撞到人身上,他心裏一喜,擡頭便叫“姐姐”,嗓音軟軟糯糯的,配上一對紅通通的兔子眼,分外惹人憐愛。
“路也不看就往人懷裏撞,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姐姐。”
被撞上的人比他高了半個身子,穿着一身與氣場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裳,眉宇秀氣,膚白若雪,一雙眼睛清淩淩地望着他,嗓音處于孩童與少年之間,輕柔而低沉,一時讓人分辨不清是男是女。
小孩看得呆住,眼睫毛撲閃撲閃,上面挂着的淚珠還未幹透。
那人見不遠處有人經過,便拉着小孩躲到假山後面,從懷裏摸出一顆糖來,剝開糖紙遞到小孩嘴邊,“張嘴。”
小孩乖乖含住糖果,吸了吸鼻子,“那漂亮姐姐叫什麽名字?”
美人笑起來,兩只眼睛彎成一對月牙, “聽好了,我叫嚴靖,不叫漂亮姐姐。按輩分你得叫我小叔。”
男孩露出迷惑的神情,“小叔?”
少年揉了揉他的腦袋,“乖,跟小叔說說,剛才你一個人哭什麽呢?”
“瑤環姐姐不見了,我找不着她。”
少年輕哼一聲,“人家那是故意躲着你的。”說着又從身上摸出一把糖果,通通塞進小孩随身佩戴的小荷包裏,“不用管她,以後有小叔疼你。”
他探出頭一邊往外看,一邊叮囑道:“我是偷偷溜進來的,太陽下山之前必須要離開,千萬別跟人說你見過我,這是咱們兩個人的秘密,知道了嗎?”
男孩用力點了點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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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以後別老圍着陸瑤環打轉,沒人陪你玩你就來找我。”
“可我明天就要跟阿爹阿娘回家了,我家離這裏特別遠。”男孩用雙手比劃了一小段距離,覺得不夠長,又張開雙臂,板着一張小臉正色道,“有這麽遠,你找不到我的。”
少年趁機撓他癢癢肉,直逗得小孩咯咯笑個不停,氣喘籲籲地出了一腦門汗,這才停手。
“我知道你家在哪裏,過幾天等我籌足路費,就去廬陵看你。”
少年無比認真地對着小孩許下承諾,趁着四下無人,飛快離開了山莊。
小孩捂着滿荷包糖果,扭頭便又去找陸瑤環了,“姐姐我終于找到你啦——”
“姐姐等我——”
“姐姐吃糖——”
陸瑤環抓了抓頭發,幾近崩潰地揪着小孩的衣領吼道:“我都說了八百遍叫你別跟着我別跟着我,有完沒完?煩人精!”
男孩 “哇”地一聲哭起來,哭聲嘹亮,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駭得陸瑤環忙不疊松手跳到三步開外。
乍一失去支撐,小孩身體失去平衡,“撲通”一聲跌進身後荷塘裏,咕嚕咕嚕嗆了幾大口水,沒等撲騰幾下便沉了大半截身子進去。
幸災樂禍的神情只出現了短短一瞬,下一刻陸瑤環驚覺大事不妙,立刻大聲呼喊着,驚慌失措地跑遠了。
外界的聲音逐漸遠去,他的身子越來越沉,呼吸越來越悶,直到意識陷入黑暗之中。
紀緋川緩緩睜開雙眼,琴音不知何時起停了,房間裏空無一人,刺目的陽光透過窗棂照耀進來。他愣愣地低頭望着身上的鋪蓋,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後知後覺地擡手撫上胸口。
兒時的記憶并不清晰,也不完整,但經此一夢已經足夠他想起自己出身何處,姓甚名誰。如今,他終于擁有了十七年完整的人生。
難怪當初聽到陸瑤環的名字便隐隐覺得耳熟,原來打小就認識了。
那年夏天,他跟随雙親到沈家做客,與陸家瑤環相識,還見到了自己的小叔。
沈家前院的荷塘假山他也覺得眼熟,是因為小時候從那裏落過水,所以印象深刻。
落水後他高燒不退,病中難得清醒的時候說起小叔叔的事,家人都以為他發癔症燒糊塗了,全家上下都告訴他嚴家沒有這號人,後來他便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只是那場高燒讓他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整天除了喝藥就是紮針,游魂似的在病床上躺了兩年。
那兩年過得好像一輩子那麽漫長,阿娘因為他的病憂思過甚,積郁成疾,頭年冬天就撒手人寰了。後來大禍臨頭,朝廷降罪,嚴家上下無一幸免,他也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從人世間解脫,與親娘團聚了。
只是他以為而已。
“咚”地一聲,紀緋川任由自己直直地砸回床板上,他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感覺自己心裏空得可怕。
當他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還可以滿不在乎地說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不聞不問,不關心旁人透露出來的有關身世的任何消息。
他紀緋川用不着與久未謀面的親人團聚,反正自己做慣了壞事,認了親反倒不知如何自處。可現在不用擔心了,他家裏沒人了,除了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小叔。
小叔跟他也不怎麽親,費盡心思找到他,不知打的什麽主意。
他就不該到這裏來,昨晚一見面察覺不對勁就該解決掉沉魚,省得牽扯出這麽多麻煩。
要是沈雲灼在,他壓根就不用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沈師兄說什麽就是什麽,只管跟着他走就是。
不知昨晚沈雲灼與裴清有沒有分出勝負,好不容易解決一樁麻煩,風塵仆仆到家頭一晚就得出門幫弟弟收拾爛攤子,結果撞上仇家尋釁滋事,小情人還被人半路截胡拐跑了。
如果他是沈雲灼,大概頭發都要愁白了。
“對啊,我得回去幫他!沈師兄還答應了今天要給我撈魚!”紀緋川一拍腦袋,立刻起身下床,打算循着體內子蠱感知一下沈雲灼的動向。
還未跨出腳步,他便被小腹處異樣的感覺牽住了步伐。
紀緋川撩起衣擺,低頭一看,發現腹部不知何時被人纏了一圈紗布,隐隐有血色透出來。他神情一滞,立刻動手将紗布層層解開,只見小腹上被人豁了一個約莫三指寬的刀口,傷口上縫了針線,暗黃色的麻藥與半幹涸的血液混雜在一起,提醒着他自己在睡夢中身體被人動過手腳的事實。
紀緋川慌張地給自己把了把脈,發現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沒了子蠱的蹤跡。
紀緋川飛快纏好繃帶,利用香爐餘燼點燃桌布,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氣勢洶洶地大步踏出了房門。
既然這地方采光通風如此之好,說明一定是建在地面視野開闊處,不是地下教坊司那種複雜的建築結構,就不必擔心有人敢攔路——除非那人想死無葬身之地。
只是這回紀緋川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房屋火燒起來的時候,他才剛摸清四面建築的布局,正要順着牆根往下跳,兜頭就被一張大網罩了個結結實實,用随身攜帶的刀片一劃,那網不知道是用什麽材料做的,竟然牢牢箍在身上紋絲不動,越是掙紮便收縮得越緊,掙紮到最後累得他臉紅脖子粗,五官硬生生擠成一團,下巴外突,差點變成地包天。
靜含煙出現時,紀緋川還在罵罵咧咧個不停,句句不帶重樣,唯獨不肯說句軟話求饒。
“尚有餘力罵人,看來是這兩天餓得不夠,還能再關上一陣子。”靜含煙擡了擡手,身後有個身形魁梧體格健碩的黑衣人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封了紀緋川啞穴,又飛快退回靜含煙身後。
“......!”紀緋川怒目而視,用眼神質問他——什麽兩天?
“可你的房間剛才已經被你自己燒了,只能委屈一下睡柴房了。”靜含煙彎了彎唇角,“前兩日有貴客到訪,那人一身醫術妙手回春,聽說之前還與你有過一面之緣,我就請他替你取了體內蠱蟲。不過那人精打細算慣了,為了讓他賣這個人情,我可是下了血本。你也稍微體諒一下我的辛苦,如何?”
“......”老子親手埋下的蠱,到底是哪個混賬東西給老子解了!
紀緋川恨不得捶胸頓足仰天大喊三聲直娘賊,最終卻只能無語凝噎,被人擡着送進了柴房。
說是柴房,實際上比柴房還不如,鐵床鐵門鐵鎖鏈,活脫脫就是專門用來看押囚犯的地方。紀緋川滿腹牢騷地在裏面待了半天,待滿腦子熱血逐漸涼下來,才察覺出腹內空空,整個人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他頭暈眼花地卧在柴堆旁,又想起沈雲灼說要給他撈魚。
那條魚可真肥,全部烤來吃太浪費,不如一半清蒸一半紅燒,魚腦袋拿來做剁椒魚頭,拿來下飯可以造三大碗!
中秋快到了,螃蟹也該熟了,沈府那麽大的家業,螃蟹肯定能管夠。沈師兄那麽會照顧人,肯定會幫他剝螃蟹,到時候沈雲灼負責拆骨剔肉,他負責收拾殘局,一定能配合得天衣無縫!
還有那只羊,再養一段時間就能下奶了......
紀緋川咂了咂嘴,忽然聞到一陣罪惡的肉香,還是冒着騰騰熱氣的那種,他以為自己餓得靈魂出竅飄到了別人家飯桌上,等門後傳來一道壓低的少年嗓音才反應過來。
“嘿,你還活着嗎?我可是瞞着靜姑娘悄悄過來的,你要是活着就吱個聲,托盤太大塞不進來,你一樣一樣取!”
那鐵門鎖得密不透風,唯獨門上開了個小方格,一看便是專門送飯用的。
紀緋川連滾帶爬地湊過去,透過方格伸出手去,一個熱乎乎軟綿綿的白面饅頭遞到了他手上。
“別急,這裏還有紅燒肉,糖醋排骨,鹽酥雞......都是我家最好的廚娘做的。”
門外的少年将小碟分好的吃食一樣一樣遞進來,一邊送一邊小聲嘟囔,“靜姐也真是的,前兩天還笑着跟我說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侄子,沒想到緊接着就翻臉不認人。這麽多年不見,生分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嘛,怎麽能不給飯吃呢?”
紀緋川惡狠狠地啃着饅頭,“就是就是,真是太壞了!”說着急不可耐地敲了敲鐵門,“筷子。”
“噢噢!差點忘了!”少年趕緊将筷子遞進來, “放心,我讓人拖住他了,現在他顧不上這裏,你慢慢吃,小心噎着。”
紀緋川一通胡吃海塞,總算纾解了饑餓帶來的焦躁和煩悶,聽着少年的聲音越聽越覺得耳熟,狐疑地問道,“我說,你之前是不是去過廬陵......還被人拐賣過?”
“你怎麽知道?!”少年聲音震驚無比,手裏正端着一碗米酒遞進來,聞言險些灑出一半。
紀緋川一把攥住那白嫩嫩的手腕,另一只手端過酒碗一飲而盡,随後往地上一摔,就着碎瓷片抵在少年腕間,獰笑道,“龜孫爺爺也是龜,這話是誰說的?難得今天咱倆祖孫團聚,來,叫聲爺爺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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