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身世
紀緋川被那沉魚一路扛着東奔西繞,不知穿過了多少暗巷,直到天蒙蒙亮才恢複了些許意識,醒來發現自己置身于一間光線昏暗的屋子裏。
沉魚見他眉頭松動,旋即起身來到紀緋川床前,取出一個小瓷瓶,笑道:“這一路颠簸實在是委屈公子了。只要你肯服下瓶中藥丸,我便解了你身上的禁锢,如何?”
紀緋川觑着那瓶藥, “這是做什麽用的?”
沉魚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裏肯定處處不情願,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恢複記憶。昨晚的琴曲需要以此藥相佐,才能發揮出最大效力,只要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到時候不必誰逼你,你也會情願留下的。”
紀緋川心裏冷笑一聲,面上作猶豫狀思考了片刻,點了點頭,“你給我解開穴道,我自己來。”
沉魚道,“公子精于用毒,萬一反悔,沉魚豈不是白忙活一場?反正你已經點了頭,不如先服了藥,伴着琴曲睡上一覺,醒來便可見到我家主上了。”
說罷,她鉗住紀緋川下颌迫使他張嘴,兩粒藥丸丢進去,又在他咽喉處一推一按,紀緋川便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去。
紀緋川兩眼猩紅,惡狠狠地盯着她,“你這舉動,跟強迫有什麽分別,何必假惺惺地同我打商量?”
沉魚掩唇而笑,“剛才公子與我周旋,是不是以為找到了可乘之機?不這樣做,又怎能打消你的戒心呢?這裏已經是教坊司的地盤了,你是逃不出去的,乖乖待着吧。”
說罷,她便要到外室準備焚香撫琴等一應事宜。
卻不想手指剛剛碰到月洞門前的珠簾,紀緋川涼涼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了來,“四,五,六......”
沉魚心裏咯噔一跳,猛地止住步伐,暗自運功,這才驚覺體內氣息阻滞,已經中毒了。
紀緋川在她身後躺着,哂道:“怎麽不走了?再走上一步,你就可以直接去見閻王了。”
沉魚背上浮起冷汗一層,聲音終于摻雜了幾絲慌亂,“公子這是何必,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可我好好說話的時候你不聽,非要逼我下毒。”紀緋川強行運起一道真氣,沖破穴道,緊接着忍痛錯開關節從紅绫裏掙脫出來,慢吞吞地來到沉魚面前。
沉魚見他眼也不眨地緊盯着自己,無來由地覺得有些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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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緋川倏地一笑,那雙桃花眼便彎成月牙狀,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潭裏被人投入一顆石子,泛起了層層漣漪,“我紀緋川,生平最恨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受人威脅,二是被人冤枉,三是長得醜,還敢算計我。”
沉魚錯開臉,神情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絲尴尬,想她煙雨樓當家花旦,名動江南十幾載,頭一回被人嫌棄長得醜......這回的差事可真是有些難辦啊。
“本來我是答應了沈師兄,從此不再枉害無辜之人性命。可仔細想想,你挾持我在前,威逼利誘在後,我要是失手錯殺了你,也算不得殘害無辜,對吧?”紀緋川沖她呲了呲牙,正要出手,沉魚驚得連忙閉眼,萬念俱灰地喊道:“公子且慢!留我一命,我可以帶你出去!”
紀緋川指尖刀片貼在女子柔嫩的頸項邊,劃出一縷血痕。
沉魚呼吸紊亂,胸膛劇烈地起伏了片刻,察覺到身旁之人沒有繼續動作,這才緩緩睜開雙眼,長舒了口氣,道:“公子應該知道,以我家主人的權勢,一旦踏入此地便再難脫身,除非你能贏得他的信任。我既然能将你帶來,也就有辦法幫你出去。”
紀緋川心中暗道,那九幽宮宮主難纏得緊,沈雲灼一時半會兒怕是難以抽身來救他,想要擺脫麻煩,還得他自己想法子才行。
同朝廷扯上關系肯定沒有好事,不如趁此機會與那個什麽主上掰扯清楚,一勞永逸。
“你坑我兩次了,我信不過你,先自己探探路。”紀緋川冷哼一聲,松了手,“你就原地等着吧。”
說罷他拉開房門,警惕地探出半個腦袋東張西望了片刻,見四周無人,這才輕手輕腳地往外走。
沉魚心裏急得好似油入熱鍋,手帕無意中在指間絞得死緊,只聽那細微的腳步聲将将跑出五六步,便被人當胸一腳踹回了房門前,壓得兩扇門哐啷一聲倒下來。沉魚聽見動靜,頓時松了口氣。
紀緋川眼前一黑,硬生生吞下喉間上湧的血氣,一邊往後縮,一邊滿眼忌憚地打量着那個踹了他一腳的人。
那人一身青衣,身形修長,雖是男人裝束,五官之間卻萦繞着一股陰柔之氣。
紀緋川自诩從小到大見過不少美人,能夠真正入他眼的人少之又少,沈雲灼清朗,雪裏紅魅惑,無論面相上有多俊美,總能叫人一眼看出是男子。可眼前這人氣質裏卻隐隐透出一股女人獨有的柔媚,叫他一時竟難以分辨出他的性別。
可別的不說,他的五官的确跟自己有幾分相像。
“我說過,這孩子性子野,叫你行事不必太過瞻前顧後。”那人不鹹不淡地開口,随意在桌邊坐下,叩了叩桌面,“怎麽還是中了他的計?”
沉魚噘了噘嘴,哀哀嘆道:“小公子足智多謀,又有沈道長相助,昨晚要不是有九幽宮主攔路,哪裏有我得手的機會?”她抱怨了兩句,又恢複正色,“不過那裴清為報殺父之仇而來,想必不會善罷甘休。”
“裴清......裴家那條漏網之魚?難怪昨夜煙雨樓鬧出那麽大動靜,原來是有高手過招。”青衣人似笑非笑地觑了紀緋川一眼,“沈雲灼為了你不惜與九幽宮撕破臉,這下事情可要傳遍整個武林了。
“麻煩本是教坊司招來的,九幽宮主不敢與朝廷作對,自然只能打着江湖恩怨的旗號撿軟柿子捏,殊不知沈雲灼已在梵音谷內內功突破,修為大增。碰上他這塊釘板,裴清注定讨不到什麽好,趁此良機,派些人出去斬草除根也不賴。”
紀緋川揉着胸口和屁股爬将起來,警醒地與那人保持着距離,沒好氣道:“自從跟你們做了一回買賣,老子麻煩就沒斷過!”
沉魚好心勸道:“這位是總督大人,是你長輩,公子還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辭吧。”
他就是靜含煙?聽說遍布江湖的茶軒就是此人名下産業,當年茶軒作為江湖情報機構聞名于世的時候,靜含煙對外的身份還是個女人。
“總督大人?說得好聽,不就是東廠的太監嗎?”紀緋川挑了挑眉, “我孤家寡人一個,哪裏來的什麽長輩?少占我便宜!”
他話音剛落,只見靜含煙右手一動,一道勁風便朝他迎面刮來,“啪”地一聲,臉上便留下一道紅痕。
“好好的孩子,被雪裏紅教壞了。”靜含煙輕哼一聲,沖紀緋川招了招手,“過來,讓我看看你。”
紀緋川心裏窩火,暗暗謀算着,要是他現在沖出這間屋子,有幾成的把握能在靜含煙手中全身而退。猶疑片刻,他還是放棄了硬碰硬的想法,一邊挪過去一邊道:“先說好,就算你真是我親戚,想攀關系叫我給你賣命,我也是不幹的。”
說罷,又小聲嘟哝了一句,“我都答應沈師兄不再随便殺人了。”
靜含煙凝望着低頭站在跟前的紀緋川,那眉間神韻太過相熟,以至于現在雖然不能完全證實少年的身份,可血緣的牽絆卻能讓他感受到那份隐藏在骨血裏的親情。
這孩子......是嚴家最後一絲血脈了。
還未開口,靜含煙眼底隐隐浮現出幾分激越與動容,他手指稍稍動了動,似乎是想擡手碰一碰眼前的少年,可與紀緋川對視上的那一眨眼的功夫,他目光裏那些情緒如同潮水悉數褪去,轉瞬間便恢複了平靜,那只手也從始至終虛握着搭在腿上,不曾動過。
他是嚴家老太爺與外室生養的兒子,嚴家遭難時他的名字還未記入宗譜,因此僥幸逃得一死,後來隐姓埋名改換身份,淨身後被送入宮裏,做了先帝的脔寵與隐衛。
他忍辱負重茍且偷生,在隐衛司裏一路晉升,暗中向楚王即當今聖上投誠,借勢在江湖上培養起自己的情報網,引來安王與他合作,後來聯手将老皇帝送上了西天。
新君繼位,整肅朝野,隐衛司這樣見不得光的組織也随之被取締,他做了明面上的東廠督公,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可史書記載裏老皇帝是壽終正寝,在位數十載不曾有過冤殺錯判,嚴府上下為皇貴妃殉葬更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陛下曾明明白白地告誡過他,有些事情過猶不及,該就此止步了。
他苦心經營多年,自知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遂不再強求。唯有兄嫂留下的那一點血脈,到最後都沒有确切證據證明那孩子已經死了,便成了他大仇得報之後僅剩的一絲念想。
如今人已經找到了,他卻并沒有感到預想中的喜悅或寬慰。
對于一個六七歲的體弱多病的孩童而言,在五毒教那種弱肉強食的地方活下來,紀緋川這十年過得也許比他還要艱難。可這孩子野蠻又強硬地長大了,與背負着仇恨活下來的自己不同,紀緋川似乎并不需要那些親緣與家族的牽絆,也沒有多餘的仇恨或惦念,他一個人就能活得随心所欲。
親情對紀緋川來說,好像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
那麽找到他、與他相認又是為了什麽,讓他替嚴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
嚴家早在十年前就已經不存在了,府門上至今還貼着封條,哪怕如今東廠總督權勢日盛,想要進去祭拜,也得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前往。
世俗的眼光與觀念,于他而言早已成了可有可無之事。
人生在世,不稱意的事情已經占了多半,何必還要為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勞神。
紀緋川與靜含煙對視片刻,見他始終一言不發,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地移開了目光。
這人一上來就動手動腳,原本紀緋川是想逮到機會狠狠報複回來的,可當靜含煙用那種平靜之中隐藏着洶湧的眼神與他對視的時候,他卻開始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在這世上真的還有什麽親人,那麽......也許并不是什麽壞事。
昨晚沈雲灼好像要跟他提起自己的身世,當時要是打起精神聽他多說幾句,心裏多些準備,現在也不至于這麽稀裏糊塗地被人牽着鼻子走。
“我本名叫做嚴靖,是你的小叔,你是廬陵嚴府的孩子,如果你自己還有印象的話,早年間你身上那塊梅花胎記就是證據。嚴家祖上世代行醫,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親,原本是太醫院院首,十年前不幸卷入宮闱鬥争之中,全家遭受株連,你是當年的幸存者。”
靜含煙言簡意赅地敘述了一遍,未等紀緋川做出反應,門外忽然有人進來通傳。
來人對着靜含煙耳語一番退了出去。
靜含煙聽完匆匆起身欲走,臨行前囑咐道,“你若心存疑慮,便叫沉魚幫你想起以前的事情,逐一對照便知。十年前,你我也是見過幾次面的。”
“哎,”紀緋川聽他一說梅花胎記,心裏冷不丁跟着突突了兩下,急忙跟着上前一步,“照你這麽說,我原來姓嚴?那我叫什麽名字?”
靜含煙側過頭,略帶些玩味地道: “你自打生下來就體弱多病,你爹娘擔心你長不大,就取了個女孩的名字好養活——”
紀緋川臉色一變,忙揮舞着兩手急急叫停:“打住打住!你不用說了,我自己慢慢想!”
他一口氣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幾大步來到沉魚面前,在她面前揮了揮衣袖,氣沖沖道:“勞駕!”
沉魚聞見一陣香風飄過,胸口阻滞的氣息忽然流暢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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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