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睢寧最後是伏在床榻邊上睡着的。

她沒想到楚昭帝竟然醉得這麽狠, 本來以為只是緩一會兒,然後再說自己的問題,哪知道到最後這人徹底就睡死過去了, 真是一點點的防備也沒有, 旁邊那小太監還一直守着,沒辦法,睢寧就只好趴在床榻邊上, 一副很擔心的樣子, 實際上, 心思早就飛到清瑾那裏去了。

她想清瑾這會兒應該也沒有休息的, 清瑾多半是放心不下她, 甚至很有可能一直讓人留意着這邊的情況, 等着一有不對勁就來救自己的, 這麽一想,心裏就舒服多了。

只是她趴着趴着,最後就真的睡着了,實在不是她心大,主要還是累慘了,這種極其消耗情緒的表演,她每來一次,都十分耗神,撐不住也是正常的。

楚昭帝一覺醒來, 只覺得渾身通透了許多, 并沒有醉酒之後的難受,然後見看見了趴在床榻邊上的睢寧, 睢寧眼下還是一片的黑青,可以看出來并沒有休息好, 應該是一直守着他,末了沒撐住才睡着的。

頓時那心就軟了下來。對于昨夜怎麽就想起來到慶元殿來走走,楚昭帝自己心裏有數,對這孩子他是虧欠的,所以才會借着酒勁兒,就順着自己的心意來看看她,這些年,阿寧确實受苦了,看着蹙着眉的人,楚昭帝嘆了一口氣,剛要動手把人推醒,外面就有了動靜,然後就進來兩個宮女,看樣子是來送飯的。

那二人也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一身明黃色龍袍的皇帝,頓時就受了驚吓,手裏的餐餐盒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也把阿寧給吵醒了,只看了一眼,睢寧就明白現在是怎麽個狀況了,照例先問了楚昭帝安,然後才走到那兩個宮女身邊,給了她們一個眼神,就彎腰把掉在地上的硬饅頭跟剩菜都撿了起來,放在了桌子上。

看了一眼,睢寧就知道,這應該也是清瑾的傑作,自打她又回了慶元殿之後,在吃的上面從來也沒受過委屈,今天這饅頭鹹菜應該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當着楚昭帝的面,讓他看看,這十年他一個皇帝的女兒,過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日子!

“這是給你的早膳?”楚昭帝果然擰眉,走過來拿着冷硬的饅頭敲了敲桌子,問那兩個宮女:“這東西是給人吃的嗎?”

“不、不關奴婢的事,求陛下饒命,饒命呀!”

“陛下。”睢寧喊了一聲,低垂着眼眸:“時候不早了,陛下該上朝了。”

這個時候,早就已經過了要上朝的時間,而且團圓節第二天是例行的休沐日,并不需要上朝,不過這些被關了十年的人怎麽會知道?她初入宮的時候,楚昭帝也不過剛剛登基而已,再之後,她就被關了起來,一關十年,與外界隔絕,本該怨氣沖天,可她還在為苛待她的宮女下人講話。

“你叫朕什麽?”

楚昭帝望着她,背着手,态度威嚴:“朕今日在此為你撐腰,若你對她二人有不滿,說出來。”

“沒有。她們對我很好,我在這裏也都好。”睢寧垂着眼眸:“陛下若體恤,下個月的季度裏,可以備上一些紙張,就夠了。”

“朕再問你一遍,你叫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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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睢寧的聲音很輕,非常輕,輕到似乎只能看到她的唇動了動,低着頭的樣子看起來溫順極了。

楚昭帝這才點頭:“日後人前要叫父皇。”

跪在地上的那兩個宮女顯然沒料到,明顯是驚訝至極的,但同樣也已經抖成了篩子,覺得自己這次多半是真的完了,誰能猜到關在這裏面的人竟然會是公主?誰又能給想到皇上會親自來給這個長期被幽禁的公主撐腰?果真是風水輪流轉,等輪到這位的時候,她們的腦袋跟脖子是要分家了。

“還不伺候公主起身,不成體統!”楚昭帝這才看向睢寧:“朕這次來,就是要接你離開的,跟朕走吧,以後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公主殿下。”

睢寧卻不動步子,像是沒反應過來,又像是沒意識到到底是什麽情況一樣。

楚昭帝也不急,就等着她。

昨夜到慶元殿可能只是因為醉酒,可醉酒之後發生的所有他都記得,盡早醒來第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床榻邊上守着他的睢寧,那種感覺,還是讓楚昭帝動容的,可同樣他也感慨萬分,尤其是當那冷硬的饅頭掉在地上被睢寧再撿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做了決定。

這是他的女兒,是公主,卻要在這裏被一群下人欺負,喝冷水,吃硬饅頭,過得比下人還要凄慘的日子,怎麽可以!

更不用說,那是阿寧,他最疼愛的女兒,已經關了她十年,又怎樣呢?這樣一個柔軟的女孩子,她與世隔絕了十年,難道還能威脅他的皇位不成?想到這裏楚昭帝就越發肯定要帶睢寧離開。

眼下對他皇位有威脅的是外面那兩個不孝子!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遠比睢寧的威脅要大得多,睢寧她已經受了太多的苦,若是再如此,他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人!

“我、真的可以離開嗎?”睢寧問得小心翼翼。

那模樣,看的楚昭帝也是一陣心酸,點點頭,然後示意身後的小太監上前扶着,寫小太監也是極其有眼力見的,忙說道:“公主殿下請。”

睢寧并沒有跟着走,反而去看楚昭帝:“那我、能帶些東西嗎?”

“自然,你要帶什麽都可以。”

然後就見睢寧收拾了一些她平日裏練的字,很小心地收拾好,自己捧在胸前,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兩個宮女:“那她們呢?”

“你想怎麽處置?”

宮裏的人都是趨炎附勢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作為他們的主子,楚昭帝當然知道這些人都是怎麽辦事的,睢寧在這裏受的苦,多半都是根他們有關的,卻沒想到,睢寧用詢問的語氣說道:“那能帶着她們嗎?我走了以後,那她們也就沒了用處,以後的日子估計會很難過。”

“謝公主隆恩,謝公主隆恩。”

一個接一個的跪拜,倒是很識時務,楚昭帝卻并不願意這些人再跟着睢寧,但是睢寧已經開口了,他也不願意為了這件事去反駁她,也就點了頭,睢寧這才有點兒高興的樣子,去那跪在地上的人攙扶了起來:“快起來吧。”

只是她伸出手的手在觸碰到那宮女的胳膊時,宮女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分明就是害怕的,睢寧也不在意,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餘下的,都不重要。

眼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能見到清瑾,可惜,她現在還不能去見清瑾。

清雲宮裏,小雅過來給清瑾傳信:“已經下了旨意入了宗廟,公主殿下如今住在朱鸾宮裏,由三個教引嬷嬷教導禮儀,目前一切安好,陛下去看過兩次,賞賜了金銀和錦緞。宮裏面睢陽公主反應最大,看幾次都要上朱鸾宮裏去,可惜都被擋在了外面,是陛下口谕,內宮後妃及公主們都不許前去打擾。”

“嗯。”清瑾點點頭,才翻了一頁書,問道:“你進去看過沒有?她還好嗎?”

“并沒有進去過。”小雅有些為難:“守備過于森嚴,蒼蠅也難往裏進。”

“那就好。”清瑾神色并未有什麽變化,似乎覺得小雅進不去是一件好事。

看着清瑾漫不經心的樣子,小雅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大祭司似乎過于平淡了些,好像根本就不在乎這件事一樣,可真的不在乎嗎?那又怎麽可能?她跟着清瑾這麽多年,公主殿下那是唯一能讓大人動容的人,怎麽現在好像,又不動容了?

小雅想不明白,也不敢胡亂猜測。

而青鸾宮裏,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睢寧日日被教引嬷嬷壓着學習禮儀和各種儀典,一開始她倒是真心在學,那是她沒有接觸過的東西,她是公主,但也确确實實是半路出家,那些所謂的皇家禮儀對她來說,就跟天書一樣,是該學學的。

可她是想好好學了,來教的人卻并是好好教的,幾次之後,睢寧就感覺到了,她這個半道上來的公主被針對了,呵,這種感覺還真是,有點兒刺激,她在朱鸾宮裏已經住了好幾天,自打出來以後,就沒有見過清瑾。

雖說說恢複了所謂的自由身,但是睢寧發現,并沒有絕對的自由,所有的自由都是相對的,睢陽可以肆無忌憚大搖大擺往清雲宮去,是因為從前她就已經得到了楚昭帝的許可,可遺憾,她是沒有這個許可的。

她也不能去提,不然她一個被幽禁了十年的人,怎麽會找到清雲宮去,像什麽話?睢寧就很是沉悶了一段時間,她想見清瑾,很想很想,非常想,已經想到夜裏睡不着了。

偏偏這個時候,還要再被教引嬷嬷誠心針對,睢寧怎麽可能受得了!

不過,這裏可不是慶元殿,她在慶元殿裏随便發瘋,反正外面也不知道,這兒就不同了上上下下全是眼睛,小雅說的對,稍有不注意,就被人盯着呢,她得小心這點兒才行。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她是不能做什麽了,但是攔不住那教引嬷嬷要去做點兒什麽吧?

于是在睢寧又一次做錯了動作,碰了不該碰的糕點之後,手背上就用竹條狠狠地抽了一道子,不過片刻,白皙的手背上就是一道道的傷痕,睢寧也不吭聲,就繼續,等收到朱紅給她的信號的時候,又故意做錯了一次,果然這次教引嬷嬷直接下了大力道,沖着睢寧的手背狠狠地就抽了過去。

“公主,又錯了。”

“嬷嬷,今日能不能不做了?我手好疼。”

“不行。”教引嬷嬷板着臉:“公主手疼,奴婢的手就不疼了嗎?”

“教公主的禮儀規矩,公主沒有一樣是做對的,公主難道就不愧疚嗎?”

“依奴婢看,公主就是不長記性,還請公主将手伸出來,受罰!”

那邊朱紅的身影一閃而過,睢寧這才怯生生地将手伸了出去,小細鞭子打在掌心,那是真的疼,睢寧也不用假裝,直接就扭過了臉,也不去看,緊蹙着眉頭,一副十分難捱的樣子。

然後就聽見了一聲呵斥:“這是在幹什麽?”

是楚昭帝跟前的太監總管,一路小跑着過來,還喘着氣,見此情景就有些急了,忙去看睢寧的手,手心手背全是傷,偏偏睢寧還不讓他看,藏在袖子裏不說話,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太監總管這下是真的急了,翹着蘭花指對那教引嬷嬷說道:“讓你們來是來教導公主的,你們可好,竟然敢私下裏對公主動刑,公主金枝玉葉,豈是你們這些腌臜東西能碰的!”

“總管,這、這怎麽能叫用刑呢?”教引嬷嬷也有點兒急:“歷來都是這麽教的,小施薄懲才能讓公主記得牢不是?怎麽能叫刑罰呢?”

“這話呀,你們還是跟陛下說去吧!”太監總管蘭花指一揮,教引嬷嬷就被帶走了,又忙彎腰對睢寧說道:“公主殿下受驚了,老奴已經叫了太醫,後腳馬上就來。公主受了委屈,陛下那兒已經知道了,只是眼下正在議朝政抽不開身,所以特意讓老奴來看看公主。”

滴水不漏的一番話,很周到。睢寧往前走了兩步,太監總管就跟着她,走到池塘邊的時候,睢寧才說道:“只是陛下知道了?”

她初心可不是什麽陛下不陛下的,陛下對她而言不重要,她就是想把自己挨欺負的消息給傳到清瑾的耳朵裏去。朱紅是個膽大心細的,她也去過清雲宮,路熟而且小雅還認識她,睢寧就是讓朱紅去給清瑾那邊遞個信兒,得讓清瑾知道自己眼下是個什麽情況,她是不能上清雲宮去的,但是清瑾那麽大的本事,又是大祭司呢,要想來看看她,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之前那是睢寧沒想明白,她這兩天越發是想明白了,清瑾根本就是故意不來看她的。

有點兒像是躲着她的意思。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睢寧整個人都處于暴躁的邊緣地帶,好好的清瑾為什麽要躲着她?根本就想不明白,于是幹脆就趁着那幾個嬷嬷找事情,就想看看清瑾是什麽反應,她在這兒都讓人給欺負成這樣了,清瑾難道就不擔心嗎?

總管卻是笑笑不說話,轉手悄悄給了睢寧一個小藥瓶。

那小瓶子睢寧簡直太熟悉了,就是清瑾之前給她上藥時候用過的,是清瑾贊成親自配的,效果特別好,塗在傷口上,能減緩疼痛,還不留疤。

拿着小瓶子,睢寧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但還是問道:“那她怎麽不來?”

總管依舊是樂呵呵的:“這老奴就不知道了,許是不方便吧。”

睢寧皺眉:“你不知道,她能讓你給我帶這個?她、是不是不願意來見我?”

這話說出來就讓睢寧有點兒沒辦法接受,神色明顯就變了,用力攥緊了小瓶子才對那總管說道:“她既能讓你帶這個給我,那也請你替我轉達一句話,既然做不到,當初就不要答應!”

然後使勁兒用力,就把小瓶子給扔到了湖中心,轉身就走了。

總管望着湖裏的一陣漣漪再去看公主殿下的身影,也只能嘆了口氣。

這話呀,還是得去傳一下的。

“她扔了?”清瑾的神色有些茫然。

就聽太監總管說道:“可不是,瞧着可不高興了,小臉兒當時就拉了下來。”

清瑾又問道:“那太醫的藥呢?用了沒有?”

這下總管更為難了:“都沒讓太醫進去看,說是什麽小傷不打緊,過兩天自己就好了。可能傷,老奴去的時候看過一眼,手背手背都腫了,赤條抽打出來的,一道道的,這要是不及時處理,怕就是好了,那也得留疤。公主金枝玉葉,可不敢呢!”

清瑾直接摔了手裏的書,把過來傳話的統建總管給吓了一跳,大祭司一向都是好脾氣的,怎麽這會兒好像、跟炮仗似的,點着就要往上蹿呢?

“勞煩公公一趟。”清瑾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說道:“此事陛下那裏可過了明路?”

“那是自然。”太監總管忙說道:“大人放心,老奴辦事心裏有數。”

“辛苦公公跑一趟了,今日就不留公公喝茶,下次再來,我親自給公公沏茶。”

“大人言重,言重。”

送走了太監總管,小雅回來就見大祭司明顯是心浮氣躁的,好像只要是跟公主殿下有關的事情,大祭司就很容易沉不住氣,尤其是殿下還受傷了。

她前幾日才剛剛回禀是朱鸾宮裏一切安好,哪知道這才幾天的躬功夫,公主殿下就讓人給欺負了,還動了手受了傷,這不是往大祭司的心上紮針嗎?可能也不是紮針那麽簡單的,很有可能是兩人鬧了什麽矛盾,大祭司也不去看公主殿下,而且、公主殿下不是還把大祭司給的藥都扔湖裏了嗎?

那藥可是大祭司的心血,之前的時候,公主殿下還住在清雲宮,別提多寶貝了,哪像現在,說扔就扔的,一點兒也不在乎了,這不是明擺着跟大祭司鬧矛盾了?

小雅看着大祭司的神色,小心問道:“那要不要,去看看公主殿下?”

要是有什麽問題,當然是要說清楚的話,不然兩個人都難受,你在這裏難受,她在那裏難受,偏偏她又受了傷,她傷了手難受,你傷了心也難受,明明都在宮裏,為什麽偏要兩地折磨呢?

而且,公主殿下都說了,既然做不到,當初就不要答應!大人你這樣,破有點兒負心的嫌疑了,可見當日裏是答應過公主什麽的,不然人家能時時刻刻記着嗎?

小雅幾次三番到底也是沒敢把心裏話往外說,只是淺淺地提醒着清瑾:“公主殿下如今新換了陌生的地方,身邊也沒有能說話的人,心裏想必是不舒服的。這還又受了傷,還被人欺負,如今要是再被大人傷了心,怕是、”留下一個話茬沒往下說。

但是不說的效果遠比說要好得多,被她這麽一說,清瑾立馬就覺得自己錯了。不僅錯了,而且很慌,因為她覺得小雅說的對,阿寧的狀态本來就不好,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身邊還沒有熟悉的人,還被人欺負,自己再不理她的話,是會讓她覺得自己被抛棄了。

清瑾當時就坐不住了,要不是時機還不合适,她想現在立刻馬上就過去看看睢寧,看看她到底是什麽樣的狀态。

“小雅,你去安排一下,今晚去朱鸾宮。”

朱鸾宮守備森嚴,但那都只是對外人來說的,清瑾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易如反掌,等她一路找到睢寧的時候,那丫頭正對着鏡子發呆,見她來了也是不言不語的,好像根本就沒看見她一眼,清瑾心裏就“咯噔”了一下,挪着步子一步步上前,低喚了一聲:“阿寧。”

睢寧這才扭臉,還是那樣的表情,連眼神都沒有變化:“你之前,是在騙我的,對不對?”

“阿寧,你還好嗎?”

“很好。”睢寧倔強地擡着下巴:“你說你會一直待在我身邊,會一直陪着我,會一直跟我在一起,其實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你早就做好了打算,你答應幫我離開慶元殿,離開慶元殿以後,你就不管我了,是不是?”

“既然做不到,當初為什麽要答應我?”

“還說什麽短期內不要見面了,免得被人懷疑。”睢寧嗤笑一聲:“懷疑什麽?我見你一面很難,大祭司要是想見我還是不是容易的很,連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都聽你的,你有什麽是辦不到的?”

“不想見我就不要來呀,你現在又是什麽意思?”睢寧的眼睛睜得很大,裏面盛了淚水,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 :“現在又能來看我了是嗎?清瑾,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到底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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