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無解之症

忘不了。

忘不掉。

很多很多時候, 安潇彌留之際的樣子,那副讓人心碎的樣子,都會在賀鑄的記憶裏淺淺地浮現出來。

滿頭微卷的秀發光澤盡失, 亂糟糟地堆在枕頭兩邊。

飽滿的額頭變得特別突出, 臉頰卻深深地凹陷進去。

原本秀美絕倫的容顏,早已随着她的生命力,一點一滴逝去了。

她的眼睛永遠濕|漉|漉的, 像是一直在哭泣。

她的呼吸始終斷斷續續, 怕是如同風中的蠟燭,随時都會熄滅。

可就算病成那樣,她還是很清醒,也還是那麽溫柔。

“晚之, 等媽媽走了之後, 你就跟着爸爸回賀家吧。”她伸出幹枯細長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很快就不堪重負地垂落下來。“那個家裏,有哥哥, 有爺爺,還有一位新媽媽, 他們都很愛你, 他們都會好好照顧你。”

謊言。

謊言。

都是自欺欺人的謊言。

明明媽媽一直都很清楚,除了這個只有兩個人的家,世界上再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瞪着通紅的眼睛,茫然又惶惑地擡起頭, 窗外,有鴿子呼啦一聲飛向黃昏時分的藍天,純白的羽翼掠過絢麗的雲彩,多像盛綻開放的悼念之花。

賀鑄掙紮着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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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還是在晏容秋家那個寬敞到近乎空曠的白色客廳。

面前的茶幾上, 有着鮮紅圓形标志的小藥瓶正冷冷地與他對視着。

于是一顆心又重重地沉了下去,往下一直墜,永遠碰不到底。就像從高處掉入深淵,那種全身失重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又緊緊包圍住了他。

晏容秋也會和媽媽一樣——

賀鑄收了念頭,不許自己再往下胡思亂想。

仿佛是在一瞬間裏,他忽然确信,自己所愛的一切美的好的最終都會離他而去。可明明他從未得到過很多,也根本不奢望求取更多。

他只想要晏容秋,只要他一個就足夠了。

有晏容秋在他眼前,他就在也看不見其他了。

“咳咳咳……咳咳……”

隔壁卧室裏突然傳來粗重的咳嗽聲,聽得賀鑄心頭一驚,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沖過去一把打開門。

在夜燈薄薄的水霧般的光線裏,晏容秋躺在床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本就是單薄纖細的身量,如此,越發像個荏弱而稚氣的半大孩子。他白,被褥也白,兩白相遇,只有墨黑的頭發和眉睫能讓人立時辨清他的所在。

賀鑄前腳剛跨進去,後腳卻又猶疑不定。因為,他聞到空氣中正緩緩彌散開一股幽微的氣息,很淡,卻是香到了極點,也甜到了極點,簡直無法想象,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麽甜美誘人的味道。

他絕對不會記錯,這是屬于晏容秋的信息素——不像一般人可以準确形容出具體氣味,他的只是平白讓人覺得無比的香甜,不僅是在感官層面,幾乎能沁到靈魂深處去。

就像《聖經》中的嗎那,當摩西和他帶領的那群以色列人快要餓死的時候,耶稣從天上降下生命的靈糧,比蜜糖還要甘甜,比初雪還要潔白,沒有人能拒絕這幾乎等同于神賜福音的存在。

賀鑄也不能。

非但不能,他還會被嗎那深深吸引,滿身心都在瘋狂渴望叫嚣,要将那嗎那的主人也一起侵吞獨占。

死命咬破嘴唇,唯有刺痛感能使自己保持清醒。賀鑄顫顫地擡起手,探向晏容秋的額頭,指尖甫一觸到,只覺一片汗涔涔的滾燙,臉頰也燙,燙得賀鑄心都快揪起來了。可信息腺共濟失調紊亂症一旦發作,患者只能靠緩釋藥物硬撐過去,旁人根本無能為力。

絞來了一把冷毛巾,賀鑄替他擦了把臉,又敷上冰貼,卻看見晏容秋的睫毛底下,正不斷滲出大顆大顆的眼淚,只因實在無聲無息,剛才竟沒發現他在哭泣。

大概這世界上,除了賀鑄,再沒有第二個人會相信,晏容秋這樣的人也是會哭的。只是他哭也不肯出聲,弓着清瘦見骨的背脊,又咬緊了一口細白的銀牙,既是隐忍,又似銜恨,仿佛在與什麽看不見的東西苦苦做着鬥争。

還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賀鑄一邊幫他拭去淚漬,一邊看着床頭櫃上整齊擺放的霸王育發液,默默地想。

當年,被賀明承從福利院接回賀家後,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在一場社交晚宴上又見到了晏容秋——當然,他是不被允許出席的,只是一個人在庭院裏玩兒的時候,透過那燈火通明的窗戶,看見晏容秋捂着腦袋跑了出來。

小胖子竟然是是晏家的孩子?

他有一點失落,有一點難過,但心裏面更多的還是激動與高興。

悄悄跟在晏容秋後面,他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院中的樹上,想待會兒冷不丁地跳下來,好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可不知為何,那個總是一本正經又嚴肅高冷的晏容秋,竟然皺巴着一張哭唧唧的小胖臉,坐在樹下的石椅上,委委屈屈地抹起了眼淚。

雖然小胖子哭起來也沒個聲兒,可他在樹上往下看着,也跟着一起覺得傷心,聽到小胖子咕哝着“我也不是想禿才禿的”,又忍不住想笑。

唔……從這個角度望過去,好像頭發是有點少……

但是,再少他也不在乎。就算晏容秋一根頭發都沒有了,他還是覺得他可親又可愛,是個武能英雄救美、文能吹拉彈唱的小胖子。

這麽想着,他從樹上飛身躍下,想在對方面前來個帥氣又潇灑的亮相——

“咚!”

結果還沒站穩,就被晏容秋一猛子撞倒在地。

一年未見,小胖子高了點,也瘦了點,隐約顯出了清秀的輪廓。可相對的,人也憔悴了不少,不像以前那麽白白胖胖,面色紅潤有光澤。

兇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晏容秋就頭也不回地飛快跑開了。

完全不記得他是誰。

事到如今,記不記得,忘沒忘記,賀鑄覺得都無所謂了。原來他一直都很在意,甚至有點怨恨為什麽晏容秋什麽都記得,卻偏偏把關于他的一切——包括最重要的承諾,徹徹底底地從記憶中整個兒剜去。可現在,他只希望晏容秋能好起來,只要晏容秋能平安健康,要他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

摸了摸晏容秋的額頭,短短十分鐘,那枚冰貼已經完全被捂熱了。賀鑄暗暗心驚,揭下來後打算立刻換一張,誰知剛要起身,手腕卻被一把攥住了。

熱得發燙的晏容秋的掌心。

在稀薄的光線裏,晏容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意識顯然還是模糊混沌的,可那對眸子卻亮得不可思議。

幾乎像暗夜裏貓的眼睛,透着瑩然的光亮。

“別走……”

晏容秋沙啞的嗓音裏,沁着逼人的甜潤

“我很難受……你能不能……抱抱我……”

賀鑄猶豫了一下,俯下身,伸臂輕輕摟住了他。

隔着棉被,都能感受到裏面瘦削身體所散發的灼人熱度。

下一刻,晏容秋那雙溫熱的手臂便緩緩攀上了上來,用力摟緊他的腰。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晏容秋嘟囔着,用大得不正常的力氣把他抱得更緊,雙唇間吐露出的,盡是微濕的香甜氣息。

“你是誰……?”晏容秋目光灼灼地緊盯着他,癡癡怔怔的神氣就像入了什麽魔障。

賀鑄不說話——他說不出話,也根本動彈不了。

仿佛晏容秋挾持住了他。

全身的感官,全都集中在了腰間那雙柔軟纖細的胳膊,還有越發濃郁的信息素的甜美氣味。

手腕間的漆黑表盤上,幽綠的數值正瘋狂跳動着,好像瀕臨壞掉一樣——

這種情形下,高強度的靶向抑制劑也不起作用了,他的各項指數正在急遽變化,無比誠實地暴露出了他的本質。

極具壓迫的、強欲的、無比貪婪的本質。

“你怎麽這麽好看……”晏容秋渾然不覺危險,像一匹主動靠近食肉天敵的無知小獸,伸出軟而薄的手掌撫摩對方的臉龐,從眉骨慢慢往下,指尖碾過他濃長的睫毛,滑過高|挺的鼻梁,一寸一寸地去細細勾勒。

不夠的,這麽好看的一張臉,單憑眼睛是無法确認的。

現在,晏容秋已喪失了所有思考和理性判斷的機能,只殘留着一點最本能原始的知覺,于一片渾濁空無的茫茫然之中,變得特別尖銳而分明。

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覺得眼前這個人好香好香,抱着他的時候整個人都很舒服,身上也變得不那麽痛了。

而且,他怎麽可以長得那麽好看呢?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人呢?

晏容秋眨了眨蒙着水霧的眼睛,近乎癡迷地蹬視着賀鑄的面孔。好奇怪,怎麽心裏也像燒起了熊熊的火?

就連胸口都開始悶悶的發脹,仿佛有什麽怪物要掙紮着咆哮而出,把自己撕成碎片。

《奧賽羅》裏斷言:“都是月亮的錯,她離地球太近,這本不應該,這使人們發瘋。”

是了,一定都是這個男人的錯。他不該離自己那麽近,不該用這雙眼睛看着自己,不該把自己牢牢拘在臂彎裏。

不該、不該、不該!

“呵,有趣的男人。你是在勾|引我嗎?”晏容秋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印象裏哪裏看到過類似的話,結果就不受控制地滾出了口。

只是現在,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實在毫無半分霸道總裁的威懾力。

試圖勾|引他的有趣男人——賀鑄,穿戴得整整齊齊,高大的身形将他整個人完整地籠罩起來。而他呢?白襯衣松開了一半的扣子,露出雪白得刺眼的胸|膛,潮|熱的淡紅沿着修長脆弱的頸項一路往上,在雙頰暈開了豔麗旖|旎的無邊春|色。

清明的梨花不再清明,冰寒的霜雪也不再冰寒,它們一齊透着粉,泛着暖,蒸騰出醺醺然的甜香,幾乎要在深秋幹燥的空氣中,釀造出粘稠而甘潤的溫暖酒漿,只待某人吞|入肚腹,盡情品嘗。

真不知是誰在勾|引誰。

“寶寶,乖,先把手松開好嗎?”賀鑄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是一觸即潰的平靜。

“不好——為什麽你們都不肯抱抱我?”晏容秋拖着長音拒絕,很重的鼻音使每個字都如蜜般黏而甜。

他攥緊賀鑄的衣袖,“你也很讨厭我嗎?”

“不。”

我喜歡你喜歡得快要瘋掉。

“你也覺得我是禿子醜八怪嗎?”他又甕聲甕氣地質問,眉眼間盡是委屈又可憐的神氣。

“不。”

這樣的話,大概在我眼中再沒美存在。

“那你為什麽不願意抱一抱我呢?”

因為,再這樣下去的話……

“我會忍不住的。”

賀鑄的臉上沒有表情,白森森的如覆着無悲無喜的假面。可虹膜上卻燃燒着熾熱的光焰,散發出混合着悲傷與欲|望的巨大熱量。

“我大概,會對你做出許多你不願意的事情。”

他用拇指尖和食指尖捏住晏容秋尖削的下巴,微微使力向上勾起。

“即使這樣,也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老問題,禽獸還是禽獸不如……?

對現在的晏總來說,狗男人就像穿上品如衣服的艾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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