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不潔之物

溫苓心站在那裏, 輕輕飄飄,苗苗條條,實在是一副弱不經風的模樣。她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冷淡的, 漠然的,就像一具美麗的人偶——

“啪!”

反過手來,又清脆爽利地抽了淩絲雨一記耳光。

位置準, 力道足, 淩絲雨的兩邊臉頰很快凸浮出紅腫的手指印來,粘連着散亂的長發,瞧着分外狼狽。

“你……溫苓心?!你怎麽會在這裏……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恥辱、驚訝與憤怒彙聚成滾燙的岩漿,直往淩絲雨頭腦沖去, 将她燒得滿臉通紅, 眼睛裏也密密綻出血絲來。

區區一個木頭女人!

淩絲雨把酒杯往地上用力一砸, 裙擺如風掠過滿地碎片,沖溫苓心高高舉起手, 然後用力落下——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準确地握住了。

溫苓心五根細長蒼白的手指一點一點收緊, 不斷增加力度, 直到淩絲雨咬着牙叫出一聲“痛”來。

“當初毀了小容的生日,如今又在他面前胡說八道,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實在太過分了嗎?”

溫苓心輕輕地說着, 聲音還是細聲細氣的柔和,可寒冷肅殺之意卻越聚越濃,讓淩絲雨不由微微發起抖來。

這個女人……真的是那個軟弱可欺的深閨大小姐嗎?真的是那個麻木至極有如泥塑木雕的晏夫人嗎!

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啊!這樣的女人……這種蠢鈍不堪的木頭女人竟然打了她!竟然敢教訓她!活到現在她一直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花,男人們愛她、寵她、呵護她都還來不及, 誰敢動她一根手指頭!

“你算什麽東西……!”淩絲雨一口白牙都快咬碎,明顯突起的咬肌線條徹底扭曲了她的臉,顯出了十二分的醜陋——無所謂!她既打了自己,自己必要加倍奉還!不光要加倍奉還,還要狠狠地羞辱她,借着電影節的浩大聲勢,讓全世界人都知道她溫苓心藏在光鮮底下的悲慘本質,破破爛爛不忍猝看的可笑真相!

“連自己丈夫的心都留不住……只是晏鶴聲替晏家找來的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淩絲雨眼中閃動刻毒的幽光,奮力高舉起另一只手,掙命似地朝溫苓心狠狠甩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溫苓心裙裾一揚,輕輕巧巧一松手,往旁邊那麽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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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的慣性剎不了車,淩絲雨猛地摔趴在了桌上,酒瓶酒杯被掃下一大片,發出“叮鈴哐啷”好一陣脆響。

晏容秋看傻了,是真傻了,甚至有點被吓到了。

看媽媽這幹脆利落又飒得不行的身手,分明就是學過功夫的——媽媽,纖纖弱質的媽媽,輕煙柳影似的媽媽,仿佛只能承受幾挂珠寶之重的媽媽,竟然也是張無忌轉世……?(等等,為什麽要說“也”?)

但是……

晏容秋回想起以前看過的媽媽小時候的相冊,照片裏的她總是笑得那麽開心,除了小提琴,她還喜歡騎馬、游泳、爬山,以及其他許多豐富的愛好。在外公外婆呵護中長大的媽媽,一定過得非常自由,非常快樂。

如果沒有和父親結婚,如果沒有生下自己,這份幸福一定能夠永遠持續下去。媽媽是那麽幹淨,比雪還幹淨,比雲還幹淨,這麽幹淨的媽媽,根本不該遭遇任何肮髒的事情。她應該像她的小提琴老師一樣,高高地站在舞臺之上,和她熱愛的古典音樂在一起,像遙遠恒定的美麗星星,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就在這時,休息室裏又進來兩個人。

賀鑄引着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姜總,您請。”

姜易海,西壬影業的副總級高管,手裏掌握了大量的人脈和資源,是業界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大人物。淩絲雨就是傍上了他這座大山,才敢在圈子裏無所顧忌地興風作浪。

這次,姜易海作為西壬影業的代表之一,出席了斯圖加特國際電影節。因西壬影業是本屆最大的贊助企業,主辦方自然也給予了他相當高的禮遇與優待。而他又從來都不是個見好就收的主兒,自然放開了膽子耍,由着小情兒胡來。甚至,淩絲雨越驕越橫,他越覺得她迷人可愛。

論武|鬥,淩絲雨壓根不是溫苓心的對手,正落下風之際,眼見自個兒男人推門而入,一對招子登時大亮——

太好了,救星從天而降!

“姜易海!你怎麽才來!”淩絲雨底氣一足,叫聲也變得格外尖利,瞥見晏容秋那個大高個助理黑壓壓地站在那裏,目光透過鏡片冷厲陰寒地投向自己,不由心中一怵,繼而更是怒火中燒,“這裏有你什麽事?你以為你誰啊?不過是跟在晏容秋身邊打轉的一條狗而已!”

姜易海發起抖來。從剛進來那會兒他就在發抖,現在抖得更厲害了。

“你他媽少說兩句吧!”他擡起眼皮向上瞅淩絲雨,咬牙切齒地低吼。

淩絲雨愣住了。姜易海一直對她言聽計從,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今天是吃錯什麽藥了?怎麽,難不成他怕了晏家了?晏家管天管地,但現在他們站的這塊地兒可還輪不到姓晏的來做主!

“你睜大眼睛看看,我被人欺負了!被這個女人欺負了!”淩絲雨一撩長發,活像只好戰的枭鳥抖擻起渾身羽毛。“你給我快點叫安保把他們都給轟出去!姜易海我告訴你,今天你不替我出了這口惡氣,咱倆就完了!”

狠話放出去,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姜易海,姜易海那麽愛她寵她,平時每每吵了架,都會主動放下姿态做小伏低地哄她,如今聽到她下的“軍令狀”,一定怕得連魂都要飛走了吧!

姜易海深吸了口氣,“好啊,那拜拜了您吶。”

淩絲雨臉色由紅轉白,“你……你說什麽?”

姜易海不想再跟她廢話,噔噔噔地跑上前,然後一把拽過她,橫彎腰豎鞠躬地跟晏容秋還有溫苓心道歉,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神情緊張到了神經質的地步,顫顫巍巍猶如驚弓之鳥——眼珠子還不停左右亂晃,好像這間休息室裏藏了個看不見的魔鬼,這會兒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請出去吧。”看着煩,聽着吵,晏容秋扶着額頭揮了揮手。

“等一下。”賀鑄走過來,微微垂下眼,視線一點一點從姜易海迫到淩絲雨身上,“淩女士好像還沒道歉吧?”

“憑什……”淩絲雨抽搐了一下,下意識想做垂死掙紮,就被姜易海遞過來的一個眼神給壓回去了——無比驚懼,又無比惶恐,就是要逼着她求着她好好道歉,趕緊的!她見慣了姜易海意氣風發的模樣,他又何曾露出過這種栗栗危懼之态!

雖不知究竟為何,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姜易海是她的依仗,為她提供自信與驕傲的資本,失去了這座大山,她将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剩——

“對不起……”

淩絲雨的喉嚨裏漏出一絲微弱的氣聲。

“晏夫人,晏總,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該……不該……做出這種……”

她的聲音艱澀地止住了,低三下四的話,她實在說不出口。

一旁,有意無意地,賀鑄輕輕地清了清嗓。

“你倒是道歉哪!”姜易海渾身一抽抽,淩絲雨還沒哭,他倒是先多了幾分哭腔。

“我不該……做出……這種事情……”淩絲雨吶吶地咕哝完,又顫抖着去瞟姜易海。姜易海大概真吃錯藥了,眼光直往晏容秋身後狂亂地轉——

明明那裏什麽都沒有。

只有個連話都說不上的小助理。

“這……這種程度的道歉哪兒行啊!”姜易海還在抽抽,哭腔也更濃重了些,聽着甚至有幾分滑稽。“你……你給我好好道歉!挨個兒道歉!晏總和晏夫人沒親口原諒你,這事兒就不算完!”

姜易海要瘋了。

淩絲雨也要瘋了。

恐懼,悔恨,羞怒,迷惑,種種交織着襲向她的心頭,将她徹底擊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不對,都是我不好,晏總,晏夫人,請你們原諒我……當年的事情,還、還有現在的事情……都請你們原諒我吧……求求你們了!”

一時之間,偌大的貴賓休息室裏,只餘姜易海的略帶哭音的粗重喘息,還有淩絲雨無休止的道歉之聲。

那個女人淚流滿面,癱|軟委地的不堪醜态,溫苓心別過了頭去,實在不願再看。而晏容秋則沉滞着視線,沉默良久後,才冷冷地開了口:

“夠了。”

他的聲音中沒有起伏與情緒,漠然的就像一道機器人的指令。他的臉被天花板上水晶燈的光鍍成了金黃色,濃密的睫毛就在面頰上投下兩片漆黑陰影,一雙形狀美好的眼睛陷在暗中,卻是從瞳孔中射|出了極其冷硬的光——

沒有投向任何人,只是凝在空氣中的一點,森森的似要戳出一個窟窿來。

就這麽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在想事情,又仿佛什麽都沒想,最後他冷冷吐了句“告辭”,就頭也不回地重重摔上了門。

賀鑄找到晏容秋的時候,他正一個人窩在自己房間裏喝酒。他從來都滴酒不沾,所以這所謂的酒,其實也不過是度數很低的桃子果酒。但無論如何,能看到借酒消愁的晏總,還是比什麽日環食更稀罕的千年奇觀。

“你來做什麽?”

晏容秋坐在沙發上,保持着他一貫的後背挺直的端正坐姿,看似毫無破綻,但眼睛裏已經起了霧,平靜鎮定的表情也像是從遙遠地方吹過來的那樣。

賀鑄在他對面坐下,“陪你。”

看着他,賀鑄又說:“那個女人已經被姜易海帶走了,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視野所及之處。”

“和她沒有關系。”晏容秋垂着眼睛看自己手中的鐵皮罐,像是要盯出花來。

“根本的錯也不在她。”

“沒有淩絲雨,還會有別人。”

“那,你認為根本的錯在于誰呢?”賀鑄湊近了點問他,低沉磁性的聲音很有淳淳善誘的意味。

“是我。”晏容秋的語氣很自然,又有很順理成章。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嗎?”

“如果不是為生下我,媽媽就不會和父親結婚,她的人生和幸福也不會被毀掉。”

“那些肮髒不堪的人和事,就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所以,根本的錯,造成這種局面的不變的定量,是我。”

就像平時開會做總結那樣,晏容秋平靜又淡然地陳述道。

雖然很久以前就知道晏容秋是慣于背負一切責任的特別聽話的乖小孩,但聽到這番話時,賀鑄還是愣了一下。

這個人,他究竟在心裏分析推演了多少遍,才會堅定不移地像相信什麽自然定律一樣,把這樣的回答輕易訴諸于口?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種想法?”

晏容秋揉了揉泛紅發燙的臉頰,想了又想,大概這個答案一直心底潛滋暗長,但真正被赤|裸|裸地揭示出來,還是在媽媽推開自己的那一刻。

“賀鑄,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樣的人?”

不等賀鑄回答,他又自顧自地接着往下說。

“強迫症。潔癖。”

“無法忍受一點點的髒亂。”

“不能接受他人無視安全距離的接近。”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不正常,我也覺得不正常,所以這些年,我一直堅持在看心理醫生。”

“醫生告訴我,這種心理疾病的形成通常都源自外部因素,在外界的不良刺激下被誘發。”

“從表面上,我也和普通患者沒什麽區別,只是強迫性地清洗、檢查及排斥不潔之物。但不同的是,他們排斥的事物全都來自外界。”

晏容秋擡起頭,泛紅的眼尾,還有被咬得發紅的嘴唇,構成了一觸即潰的脆弱嘲笑。

“而我對抗的敵人卻是我自身。”

“也就是說,在我的潛意識裏,真正肮髒的不潔之物,始終都是我自己。”

晏容秋握着鐵皮酒罐的手指慢慢收緊了,用盡力氣到骨節全部發白。

“不然的話,她為什麽要那麽堅決地推開我?”

“為什麽……從來都不願好好抱一抱我?”

其實,還有一些話,就算借着酒精的力量,晏容秋也不能向賀鑄說出口。

在生日的那天晚上,他突然冒出過一個念頭,覺得自己要是立時死了就好了。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死了之後一了百了,萬能而博愛的上帝總不會嫌惡自己的肮髒與醜陋。

幸而賀鑄不知道晏容秋此刻所想,僅僅體察到晏容秋為什麽會在生病的時候,對人的懷抱和體溫如此貪戀,就足夠讓他十分心痛。

(“你也覺得我是禿子醜八怪嗎?”)

(“那你為什麽不願意抱一抱我呢?”)

只有在生病的時候,他才有軟弱一點的資格。只有陷入孤獨與痛苦,他才肯卸下用理智和冷漠築起的鋼筋鐵骨,小心翼翼地,去求取一點來自他人的溫柔。

最矛盾的是,他一面渴望補償自己媽媽沒能給他的溫暖,一面又厭惡自身所謂的“肮髒”,抗拒着,逃避着,還擅自将家庭的不幸,全都歸結于自己的出生——

可明明,他什麽錯都沒有。

無罪,卻一直活在多重煎熬構築成的牢籠裏。

憑什麽?

賀鑄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沉重,幾乎快要動彈不了,血液無法回流,彙聚成一團蓬勃的火。他忽然産生一種沖動,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全部去給眼前的這個人。塞給他,丢給他,哪怕他不想要也要給他。

“不是這樣的。”

晏容秋眼前一暗,迎面是賀鑄伸出修長有力的手臂,用力将他納入懷抱裏。熟悉的來自浩瀚海洋深處的清冽香氣彌漫開來,雖然已經不知道被擁抱了多少次,但每一回,總能令他短暫失神,想要掙脫的念頭輕而易舉地就被渴望抓緊的沖動取而代之,好像賀鑄身上有什麽魔力一樣。

“你說的是錯的,想的也是錯的。”

“晏容秋,你這個人……”晏容秋聽見賀鑄喉嚨裏有微弱而模糊的嗚咽,氣息擦過他的耳朵,滾燙的,像火種一樣。

“為什麽偏偏在自己的事上,傻成這種樣子?”

酒精、體溫和香味汩汩地沸着,将晏容秋的頭腦熏染得亂七八糟,過了好幾秒,他才像一臺死機後重啓的計算機,吱吱嘎嘎艱難運轉起來。

“你剛才叫我什麽?是不是還說我傻?”

晏容秋剛想掙開,又被賀鑄輕輕按回懷中,掌心的溫暖透過厚厚的毛衣,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也沒有別的動作,只是單純地抱着他,輕緩而有力,溫柔卻強硬,仿佛想把自己所有的熱量都給他,驅散他身上的每一寸寒意。

在賀鑄圈起的城中,連時間的流速都變得緩慢了下來。讓人恍然間覺得,這麽寒冷的冬天,其實也是很好很好的季節。

“以後,請不要再有這樣的想法。因為自己的出生,讓身邊的人變得不幸,天底下再沒比這更傻更荒唐的念頭。”

“相反,或許正因為有你誕生在這世界上,有些人才會變得更加幸福,就算是對毫無希望的人生,也能重新充滿期待。”

賀鑄的聲音依舊是沉沉的悅耳,不管說什麽,都有如講述古老童話般迷人。晏容秋迷迷糊糊地聽着,想要辯駁些什麽,眼皮忍不住發沉。壁爐裏柴火“哔啵哔啵” 地燃燒着,在這異常寧靜的氛圍中,他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睡,卻也睡得不沉。半夢半醒間,他隐隐約約地感覺到,那深海氣息離自己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鮮明。

然後,有一點輕柔的觸碰,落在自己的額頭上。

晏容秋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過勞後又産生了幻覺,但他還記得自己還被賀鑄圈在懷裏,于是努力睜開眼睛,用力眨了眨,視線緩緩聚焦,定格了賀鑄的臉。

太近了。

兩個人的距離近到,晏容秋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就能看清那雙藏在厚厚鏡片後的眼睛。

心在腔子裏一滾,無端地亂了套。

就在這時,酒店房門忽然被打開,門口傳來略帶驚訝的輕柔女聲:

“……小容?”

溫苓心扶着門框站在那裏,掠了掠鬓角發絲,她說:

“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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