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無名惡魔
晏容秋和賀鑄。溫苓心和晏容秋。賀鑄和溫苓心。
三個人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彼此交換着眼神, 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氣氛有多詭異尴尬, 自然盡在不言之中。
最後, 還是賀鑄先松開了手——他一松手, 晏容秋頓時覺得好不容易積攢起的熱量迅速散去, 整個人又變得寒浸浸的了。
像朵雲一樣,溫苓心幽幽地飄進來, 在沙發上坐下。
“真沒想到有一天, 我竟然能見到小容與別人如此親近。賀先生, 看來你對這孩子, 真是相當特別的存在。”
一殺。
“對了, 真是好巧,我怎麽才發現。”她輕輕合攏雙手,“同樣是姓賀, 小容對你和對阿浔完全不同呢。別說是抱一抱他,就連牽手都從不願意。”
二殺。
“小容,”她一手托着腮, 斜斜地倚在沙發靠背上,另一只手柔弱無骨地擡起來, 指向端坐在那裏的賀鑄,“所以你和這位賀先生, 是在談戀愛嗎?”
三殺。
tql,晏夫人真的tql!
賀鑄不動聲色輕輕撞了撞晏容秋——晏容秋雙目低垂, 看起來一副已臻化境的樣子,仿佛坐在那裏就已立地成佛,位列仙班。
“媽在問咱話呢。”
于是晏容秋終于從坐化邊緣被勉強拉了回來。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他努力想要保持鎮定, 只可惜皮膚太白,一點羞赧的紅就能将他出賣得徹底。“我們是上下級,賀先生是我助理,我們之間是合法勞動關系!”
溫苓心懵懵懂懂地“啊”了一聲。她是特別幹淨秀麗的長相,又自帶被呵護得特別好的嬌嬌玫瑰氣質,所以這一聲“啊”真是純出自然,天真單純毫不做作,聽得晏容秋瞬間委頓下來,連脾氣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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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溫苓心又若有所思道:“現在晏氏的上下級關系是這個樣子的啊。”
四殺。
晏容秋虛弱地扶着胸口,他發現自己竟然還反駁不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晏容秋很低很緩地問溫苓心:“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溫苓心眸光微閃,“就是想來看看你。”
晏容秋明顯沉默了一下,他用力咬緊下唇:“所以你一定要飛到德國來看我嗎?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來了這裏,結果還碰到那個女人。”
“媽,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溫苓心愣了愣,“可是,我都不知道你現在住哪裏……”
晏容秋一時語塞。
三年了,自己的新住處從沒告訴過任何人,也再沒有回過家。偶爾的團圓的邀請,也全被他用工作來搪塞掉,說這不是有意的逃避,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溫苓心又道:“聽吳醫生說,你最近身體不是很好,所以我才想趁這個機會來看看你,沒有想給你添麻煩的意思。”
添麻煩。
晏容秋的心抽痛了一下。
“對不起。”
他低下頭。
“……既然已經看到了,那你可以回去了吧?這裏的冬天很冷,我可以讓人包一架飛機,送你去你喜歡的南島度假。”
溫苓心很怕冷,受不了川源市濕冷而漫長的冬天,所以每年年末都會一個人飛去溫暖如春的南方島嶼。而晏銘又是個不着家的人,所以放寒假的時候,晏容秋基本都是一個人在家過。他會把作息安排得滿滿當當,井井有條,因為人一旦忙碌起來,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我不會回去。”
迎着晏容秋困惑不解的眼神,溫苓心又重複了一遍:
“我是不會回去的。”
我是不會回去的。
晏容秋躺在床上,睜着眼睛想啊想,可無論如何,都解不出媽媽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在床上輾轉好久,從賀鑄身上汲取的暖意已經徹底消散了,他只得裹緊兩層厚羊毛毯,在難以驅散的寒意中漸漸昏睡過去。
第二天清晨飄了點細雪,雪停後很快就放了個大晴。因為開幕影片首映禮在晚上,所以一整個白天就成了難得多出來的奢侈。
賀鑄把晏容秋嚴嚴實實裹成一個毛球,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他放進車後座裏。因為毛球不太願意出門,就想窩在壁爐旁的搖椅上看財務報表,所以還得往他手裏塞上一杯加了小棉花糖的超甜熱可可,好安撫穩定他的情緒。
賀鑄假裝揮動小旗幟,“城市觀光一日游,出發。”
晏容秋在長睫毛的掩飾下翻了個白眼,甕聲甕氣道:“好傻。”
賀鑄不說話了,覺得自己是有點傻。
斯圖加特市坐落在巴登-符騰堡州的萊茵斷裂谷地區,毗鄰著名的黑森林,不僅擁有悠久的城市歷史,文化底蘊也十分深厚,是羅蘭·馮·茨邁爾曼魂牽夢萦的故鄉。
“這裏是國王大街中部的皇宮廣場。”
與大城市的車水馬龍和嘈雜喧鬧相比,皇宮廣場綠草如茵,一派自由自在,安靜祥和,只是散散步哪怕什麽都不做,都能令人心情舒暢,一掃煩惱。
賀鑄看了眼手表,“前面有間歇噴泉,現在正好要開始了,我帶你去看看。”
晏容秋咕哝:“小朋友春游嗎。”
賀鑄笑微微地偏過臉看他,心裏想:可不就是我的小朋友麽。
廣場中央的噴泉是為紀念羅蘭·馮·茨邁爾曼而建造的,水池中央立着這位大文豪的銅像,一手托着煙鬥,一手拄着手杖,端莊威嚴,栩栩如生。
在大文豪的身邊,簇擁着一群稍小的青銅雕塑,這些形象都源自他筆下的角色,有牧羊人、富商、貴婦人、騎士等等,個個風姿綽約,宛若生人。不過,占據最顯眼位置的,卻是一尊面目猙獰,甚至說得上恐怖的惡魔雕像,一眼望去,叫人悚然而驚。
晏容秋眯起眼睛:“那是……納姆路斯?”
納姆路斯,德語Namenlos的音譯,即“沒有名字”。
在小說中,所羅門王以靈魂為代價,與惡魔之王貝利爾做交易,得到了指揮所有地獄惡魔的力量。
他與七十二位最強大的惡魔簽訂契約後,将他們的名字刻在了七十二根柱子上。可這第七十三位惡魔因為被神明剝奪了名字,無法締結契約為所羅門王服務,所以,它被貝利爾趕出了地獄,只能在人間流浪。
經過漫長的歲月,納姆路斯的魔法接近枯竭。可就在彌留之際,它遇見了一位年輕的王儲。
王儲向納姆路斯許下了願望,并承諾如果納姆路斯能為自己實現,他願意把靈魂交給它。
納姆路斯欣然答應。因為王儲擁有非常高貴純潔的靈魂,如果吞噬了這樣的靈魂,一定能使它避免消亡的命運。
音樂聲響,水柱噴湧。
六米高的水簾有如飛瀑傾瀉,水霧迷蒙,似忽降細雨。
賀鑄撐開黑傘,往晏容秋頭頂一移。細密的水珠落在傘面上,濺起一圈圈的光暈。
“無名的惡魔。”賀鑄注視着那座雕像,“您也看過《伴我彌留之際》嗎?”
晏容秋食指掠去臉頰上沾着的幾粒水珠,“你是指西壬拍的那部電影嗎?”
賀鑄搖頭:“茨邁爾曼的原作。”
晏容秋抿了抿嘴唇,泛起一點柔和的神色,“我以前最喜歡的就是茨邁爾曼的這篇小說。我記得我還有一本《伴我彌留之際》在德國發行的初版畫冊,只可惜後來好像被我弄丢了,怎麽找都找不到。”
“可您看起來不像是會遺失自己東西的人。”
賀鑄若無其事地看向晏容秋,看到倒映在他漆黑瞳孔裏的小小惡魔。
“會不會是送給什麽人了?”
“怎麽可能,我又沒有朋友。”晏容秋答得幹脆。
而且,他曾經真的非常喜歡茨邁爾曼筆下的納姆路斯。甚至,他之所以會那麽相信蜘蛛符咒的傳說,也和納姆路斯有分不開的關系。所羅門柱七十二魔神各自都有不同的化身,而被驅逐的納姆路斯也有——
蜘蛛。
《伴我彌留之際》被他翻閱了無數遍,到後來,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像故事中那個孤獨得想死的王儲一樣,将那只同樣孤零零的惡魔召喚到人間。
(多麽愚蠢的念頭。)
(違背理性,又不切實際。)
(按照爺爺的說法,都是“一文不值的文字游戲”。)
後來,西壬影業拍的《伴我彌留之際》有口皆碑,獲了奧斯卡最佳影片,他也別別扭扭地不願去看,好像那會破壞自己心中的白月光。尤其知道那位不願公布身份的影帝也被全世界影迷稱為“Namenlos”,他就更加不爽了。
最扯淡的是,小說中描寫納姆路斯“全身猶如爐底的冷灰般漆黑醜陋”,卻有一雙“碾碎了太陽光”、“栖居着黎明和黃昏”、“比伯利恒之星更光輝璀璨”的眼睛。而那些媒體、粉絲竟跟串通好了似的,一致大力誇贊那個假Namenlos的眼睛比書裏的納姆路斯還漂亮——
 e on,都是千年的狐貍,你跟我玩什麽聊齋啊?這靠的無非就是先進的影視特效化妝技術好嗎!
噴泉停了。
微朦的水汽被陽光籠罩,空氣中架起一彎美麗的彩虹。
賀鑄收起黑傘,“您想和納姆路斯的銅像合影嗎?”
晏容秋點點頭,毛茸茸地滾了過去,見賀鑄站在原地,“你不一起來嗎?”
正好,這時有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奶奶路過。
老奶奶拿着手機,不滿地指了指晏容秋——他正雙臂抱胸擺出拍商業雜志的架勢,然後叽裏咕嚕說起了話。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二位能再靠得近些嗎?”
賀鑄開始拿腔拿調地同聲翻譯。
“特別是你,對,沒錯,那個看起來不太高興的小夥子,我敢發誓,你拍照的動作簡直比隔壁蘇珊嬸嬸的蘋果派還要糟糕。”
晏容秋:“……”
慢吞吞地,晏容秋舉起手,從袖口伸出兩根細細白白的手指,比了個V,然後彎起嘴角,牽出一個淡而透明的微笑。
老奶奶這才滿意地豎起大拇指,笑眯眯地說了句什麽,按下快門。
“她最後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晏容秋問道。
賀鑄盯着他的黑眼睛,從瞳孔中看到一個小小的自己。
“她說,站在納姆路斯身旁的你,仿佛真的令她看見了故事裏的那位王儲。”
晏容秋:“……你編的。”
賀鑄:“冰淇淋要不要吃?”
晏容秋:“……香草。”
看到茨邁爾曼和納姆路斯的雕像,嘗到當地以奶味濃郁著稱的冰淇淋,晏容秋的心情似乎終于好轉了一些,但賀鑄知道,這也只是暫時的,不把纏繞多年的死結解開,不去斬斷那些絲絲縷縷的麻線,他就永遠無法與自己和解。
都是我的錯。
是我毀了媽媽的夢想。
因為我,媽媽失去了本該幸福的人生。
這些情緒就像無數雪片與冰晶慢慢累積,最終在心裏長成一座無法跨越的龐大冰山。平時,它尚能隐藏在看似風波不驚的海平面之下,可如今不同了,因為溫苓心出現了。
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
想擁抱卻又不能擁抱。
深愛的、心疼的、怨恨的、熟悉的、陌生的——
媽媽。
冬日的空氣中有着塵埃和露水的味道,因為沒有一絲薄雲,黃澄澄的遠天就顯得格外遼闊明麗。
在黃昏時分很好的陽光裏,賀鑄不動聲色地伸過手,輕輕地握住晏容秋的指尖,再漸漸向上,以十指交叉的姿勢,将他整個手掌握在掌心。
只有一點輕微的抵抗。
高熱的體溫傳遞過去,牽了一整路,所以,足夠讓那只冰冷單薄的手,變得同樣溫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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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