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無冕之王

和在桃花苑中時不同，牡丹跳的并不是美豔無雙的“仙音牡丹舞”，而是在達官貴族中風靡一時的“胡旋舞”。

胡旋舞本是自西域傳至中原，而随着西域的康國、史國、米國等國向李隆基進獻胡女，并得到李隆基的大加贊賞，因此，無論是皇親國戚、王公貴族，還是封疆大吏、芝麻小官，都以胡旋舞為宴飲之樂，可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經典案例。

歌舞臺上，牡丹身着短袖窄衣，豔色長裙，全身彩帶飄逸，轉如雪花紛飛，又如蓬草迎風，欲觀婀娜身姿、神仙面容而不可得，然長裙旋起，便足以令人沉醉心神，觀之以生憐。

胡旋舞女多如豆，但是像牡丹這般跳得輕快華麗而又令人不禁拊掌贊嘆的，着實不多。

唐一笑在外園轉了許久，并未找到那人的蛛絲馬跡，因此只好守在內園，緊緊地盯着牡丹，就是不知道這個銅面大盜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敢不敢在胡不歸面前公然劫人了。

雖然這家夥在上元節時，是一夜作案十二起，但唐一笑總覺得，他并非一定是趁夜行事，因為上元節當天是取消宵禁的，而牡丹會卻不一樣，如果當真選擇在今天夜裏作案，在洛陽城夜間嚴密的武侯守衛面前，只怕被發現的概率會更大，而之前孟冬發現那人的時候，他正在溪水園門口踩盤子，而後又突然消失不見，這只能說明，他一定有什麽辦法，是能夠擄走牡丹，而又能成功擺脫衆人追擊的。

唐一笑原本以為這園中藏有機關密道，但方才她已經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并未發現有暗道痕跡，因此只能守株待兔，算是陷入了被動。

此時唐一笑在心中暗暗祈禱，希望這家夥的目标真的是牡丹，因為薛南枝雖然只是個三流高手，但相比于表面上的柔弱纖細來說，更容易可以給對方來一個致命一擊。

忽然，唐一笑察覺到了一道視線，偏頭一看，只見胡不歸正帶着些探究的神色看着她，見到她回望過來，又舉了舉酒杯，以示歉意。

唐一笑心裏一驚，恐怕胡不歸對兩個唐一笑的懷疑從來都沒有徹底消除過，看來，她需要更小心些，以免露出破綻。

突然間，唐一笑聽見有一陣無比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擡頭一看，便看見小徒弟劉正康正火急火燎地往這兒跑，神色驚慌，舉目四望。

“出什麽事了？”

劉正康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吓了一跳，回頭一看，發現站在身後的人卻是唐一笑，這一下，小徒弟就像是終于找到了組織一樣，拽着唐一笑的袖子，颠三倒四地将事情跟唐一笑說了一遍。

唐一笑摸了摸下巴，“變色了……變成了什麽顏色？是紫色還是藍色？”

“紫色，淺紫色。”

聽到是紫色，唐一笑松了口氣，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你信大師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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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徒弟拼命地點頭，“我信，我就信大師傅。”

“那好，你先回去，記住不要引起旁人的懷疑，告訴你的兩位師兄，所有的菜都正常上，立刻上。”

“啊？大師傅……”

“相信我。”唐一笑帶着鼓勵的眼神看着小徒弟。

小徒弟咬咬牙，“我知道了，大師傅。”随後便又轉身跑回了竈房。

弦鼓聲停了。

唐一笑回頭看去，牡丹正在歌舞臺上朝着看臺盈盈下拜，不得不說她果真有一番本事，同樣的禮數，不須穿着如何魅惑露骨，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一舞終了，牡丹踩着碎步，上了看臺，和這些官員坐在了一起，或者說，坐在了胡不歸和裴寬的中間。

……

“上菜——”

“上，一品白玉四做——”

小二蔡全的嗓門雖然不比摘星樓裏的博士，可在這種場合，能做到不怯場就已經很不錯了。

小二蔡全極富特色的唱菜名瞬間吸引了這些官員的注意力，這其中有的去過摘星樓，已經見識過了摘星樓的特色，沒去過的則是感覺這種唱菜名的方式比較新穎，但相同的是，他們都不曾聽說過“一品白玉四做”這道菜，心中好奇，可大家都怕叫人笑話看低，又都面帶奇妙微笑，無人發問，自然也無人作答，胡不歸看着這一桌官員，只覺得想要發笑，不屑于再和這些人做這些場面的戲碼，卻又免不了生出幾分悲哀。

別看那些人今日當面吹捧他，可暗地裏定然都是瞧不起他的，他胡不歸只是一介武夫，哪裏入得了這些文臣的眼，若不是他向來強勢，又似是和皇帝、太子都親近幾分，只怕在洛陽沒誰會真的買他的面子。

他胡不歸只算是個運氣好的，還能做這河南道的大都督，想那營州的李光弼、九原的郭子儀、還有靈武的仆固懷恩、隴右的皇甫惟明，哪個不是赫赫有名的軍中大将？哪個不是浴血奮戰的英雄好漢？可“不得重用”這四個字卻像是詛咒一般，籠罩在大唐武将的頭上，好像大唐的武将只能于那苦寒之地戍邊，聽從那些文臣監軍的呵斥。

“大都督，牡丹一向敬重大都督，只是從前卻無緣得見大都督英姿，如今還請大都督飲此一杯。”

聽見耳邊突然響起的溫聲細語，胡不歸本能地皺了皺眉，沉聲道，“你不必敬我，胡某不過一介粗人，飲不慣這洛陽的酒，你還是去敬裴大人吧。”

說着，胡不歸便推開了眼前的酒杯，拿起筷子，去夾桌上的菜。

不得不說，這一品白玉四做還是很合胡不歸的眼緣的，造型簡單，顏色卻十分溫潤可親，比起他來此第一年時赴宴的那些珍奇走獸、玉盤珍馐真是強上太多了。

等吃進嘴裏之後，胡不歸發現，這四道造型看起來差不多的“一品白玉”口感竟然完全不一樣，他卻只能勉強分辨出其中一種應該是白梨，因此不由得心生好奇。

胡不歸本想叫來站在不遠處的蔡全問清楚，但話到嘴邊，卻突然打住。

胡不歸心道，我何必要問這愣小子，問過之後，我未必能弄清楚，可身邊這些家夥卻都搞了個明白，搞不好還要洩露人家的商業機密，我還是去找她問好了，她總是要比這愣小子知道的多吧。

發現了一條光明大道的胡不歸，此時心情着實不錯。

他的心情好了，可坐在他旁邊的人心情就不好了。比如牡丹在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之後，處境卻是變得十分尴尬，臉上原本做出的崇敬和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心中暗暗記恨上了胡不歸。

如果她一開始敬的不是胡不歸，而是裴寬的話，自然沒有什麽，可問題就在于，在她被胡不歸拒絕了之後，還怎麽再去向裴寬敬酒？而沒有先向為首的這兩位敬酒，就算是敬旁人，只怕他們也不敢喝。

薛南枝在心中暗罵，胡不歸這個人實在是一個莽夫，若不是看在他手上兵權的份上，她又怎會來讨好他？弄得現在這般進退維谷，下不來臺，真想一顆毒藥毒死他。

正在此時，蔡全又高聲唱了名，“上，一品牡丹流水席——三十二道！”

頓時，別說是看臺上的人，就連那些守衛和外園的人都支起了耳朵，等着聽這三十二道菜的名字。任誰都知道，剛才每桌上的四碟一品白玉不過是開胃菜，現在這三十二道菜才是重頭戲。

別管能不能吃得到，就算是聽了名字，遠遠地看上一眼，甚至是想象着這些菜的樣子，便已經能夠口水直流了，等牡丹會結束後，都能跟別人吹噓自己也是見過一品牡丹流水席的人了。

“上，花開富貴——”

“上，國色天香——”

“上，姹紫嫣紅——”

“上，春深富貴——”

“上，國色天香一夜春——”

“上，富貴風流拔等倫——”

“上，百花低首拜芳塵——”

“上，數苞仙豔火中出——”

“上，一片異香天上來——”

……

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一碟碟菜，或者說這已經不是菜，而是一碟碟無比精致的藝術品。在座的這些人，哪個不是曾“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都是吃過瓊林宴，也吃過無數珍馐奇珍的人，可此時他們卻是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眼花缭亂。

而且最奇的不光是這些菜，還有這些菜的名字，竟是以詩句為名，直教人心生“文色可餐”之感啊。

原本牡丹一曲胡旋舞所帶來的震撼，和胡不歸所造成的生硬氣氛此時已是沒有人在意了，他們都等着最後的壓軸的兩道菜，心中紛紛猜測這兩道菜會是怎樣的驚豔。

“上，唯有牡丹真國色——”

“上，花開時節動京城——”

“一品摘星樓為您獻上一品牡丹流水席，三十二道牡丹宴，祝您花開富貴，富貴吉祥，吉祥如意，如意稱心，財源滾滾，官運亨通——”

唱完這一大段話，蔡全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差點直接一屁股坐地上。不過，當他看見了這些官老爺臉上的表情的時候，他覺得這一切都值了！不枉費他花了整整一晚上才背下來的菜名，也不枉費他們每個人藏着的看家本事。

原本唐一笑告訴他們，他們付出了極大的心血的那些菜不能上菜牌，還需要等一些特殊的客人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才明白，原來這些官老爺就是她口中的那些特殊的客人。

過了今天，他們一品摘星樓定會成為整個洛陽酒家的無冕之王，想到這裏，蔡全忍不住心中無比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