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黃河決口

迎着今年洛陽的第一場雨,唐一笑立馬找到了賀知章。

“現在長安的形勢只怕是不妙啊。”

情況緊急,唐一笑無心再寒暄,直接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出了什麽事?”

賀知章見唐一笑這般,心也是跟着一提。

“怕是要水淹長安了。”

“還不至于如此吧。我老賀雖然不懂這些地理水文,可我也知道,‘八水繞長安,渭河領八川’,就算八川水漲,總有渭河水作平衡,而渭河水彙入黃河,黃河乃大河,總不至于連這點調節能力都沒有吧。再說如果真的水淹長安,總不至于一點消息都沒收到吧。”

賀知章心中不解,唐一笑為何如此着急,在他的印象中,唐一笑一直都是那副運籌帷幄的樣子,近一個月時間的相處,賀知章自忖對唐一笑還是有些了解的,而也正是因為有些了解,所以他才不解唐一笑此時的着急。

唐一笑擺擺手,“賀仙,如果這是長安已經出了問題,必定是道路阻隔,消息傳遞有延誤才是正常的。至于您說的大河調節,我想朝廷之中,正是因為有您這種看法的人大有人在,因此才對韋堅韋大人所陳災情預警置之不理。

事實上,正是因為您說的‘八水繞長安,渭河領八川’,所以現在長安的形勢才是萬分危急。

以往,長安周邊水位升高,因渭河與黃河連通,有大河作為天然的調節器,因此長安周邊水位即便升高,也都十分有限,可保長安無恙。

可今時不同往日,韋大人身為陝州太守,已然親身勘察過陝州水文情況,在所上奏疏中已經寫得清清楚楚。

他言明,三門峽在經歷了漫長的時間之後,水文特征早已發生了改變,河道轉彎處深且窄,并有無數暗礁柱石阻擋,自身水流流動都成問題,一旦遭遇暴雨,水勢必将暴漲,又因為有這些暗礁柱石阻擋,導致黃河無法及時對渭河形成有效調節,必将反向蔓延。而正因為八水連通,渭水必定倒灌八川,極有可能水淹長安!

若此時采取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或可阻止,可若是坐視不理,一味地以以往的經驗來對待,只怕遭殃的就會是長安的百姓了。”

唐一笑不吝口舌地将現在的形勢說得清楚明白,為的就是要讓賀知章明白現在的情況究竟有多麽危急,只有他重視起來了,這件事情才會有所轉機,畢竟她的根基還是太淺了,觸角還伸不到長安的那灘深水裏。

“竟然是這樣!”賀知章也坐不住了,“不行,我立刻上書給皇帝,言明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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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仙,現在上書真的還有用嗎?!”

賀知章面色一凝,緩緩地坐了回去,最後慢慢地嘆了口氣,“做皇帝的也沒有辦法啊。”

唐一笑對賀知章這話不置可否,事實上,就這件事而言,她對她的這個便宜三大爺李隆基真的沒有什麽好感,顯然他已經将他們李家老祖宗的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古訓給忘得一幹二淨了,這麽多百姓的死活,都不如他的那張面子重要,更不如他和李林甫鬥争的那一點點上風來得重要。

賀知章認為,李隆基是被李林甫逼到了現在這種“不敢錯也不能錯”的地步,将皇帝的錯誤全然推到李林甫身上。沒錯,在政治鬥争中,此時皇帝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能承認自己當初的判斷錯誤,咬着牙硬挺,最後拉出一個代罪羔羊,将“佞臣誤國”之類的罪名全然推在那人頭上,自己充其量祭一祭天,罪一罪己,最後這件事就翻頁了。

但是在唐一笑看來,如果真的一心在政治當中搞政治,只怕這人高明不到哪兒去。比如這件事情,他難道就沒有想過,李林甫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攻擊他當初的反對嗎?他難道就不害怕自己的聲名和威嚴都一落千丈嗎?即便他到時找了一個代罪羔羊,只怕也未必能夠保全皇帝的威信和聖明吧。

此時此刻,唐一笑終于知道了當初李林甫為什麽會力挺韋堅,寧肯公然和皇帝放對。只怕李林甫早就看到了今日這般局面,做好了打擊皇帝名聲的準備了。

皇帝的名聲一旦下落,随之而來的,便會是無數數不清的災難動亂。

“皇帝這次可真是下了一步臭棋,最要命的是,他連亡羊補牢都做不了,不知道多少人會對他失望了。”

賀知章沒說話,顯然還在飛速地思考着對策。

“賀仙,我這裏有兩個辦法,僅供參考。”

“快說!”

“第一個辦法,效仿當初大禹治水,以三位大宗師之力,擊破柱石,動用大量人力,清理暗礁,疏浚河道,使得渭河水與黃河水有效連通,恢複黃河的調節能力。”

賀知章眼睛微微一亮,“不錯,這是個辦法,正好草聖也在這裏,還有一個辦法呢?”

“提起做抗洪準備,轉移低矮區百姓,水淹長安後,再全力抗洪。”

“這是為何?”

“大宗師皆是坐鎮一方,只有孫老與草聖例外,但孫老地位特殊,屬于大殺器的範疇,不好輕易動用,否則一旦出現閃失,只怕此前所作功勞全部化為烏有。您想想看,這次對于李林甫來說,絕對算得上是天賜良機,北禪宗怎麽可能不出手相助?崩石改道一事動靜又不可能會小,必定會被他們察覺,到時他們難免不會設伏,一旦真的是這樣,那才真的是暴短于人。”

賀知章皺緊了眉頭,事實上,比起第一種辦法,第二種辦法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無是處,不僅不能一勞永逸,何況還勞民傷財,費時費力,十分麻煩,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選擇第二種辦法。可同時,他心裏也十分清楚,唐一笑說得很有道理。

北禪宗在長安城勢力龐大,雖然有關隴集團和道門的勢力與之抗衡,但在大宗師這樣高端實力的角逐上,只怕還要落後佛門一頭。包含大宗師和宗師的天榜是京兆府所頒,因此榜上并沒有那些關隴集團的高手,以及皇室供奉的名字,但佛門真正的高手也并非全然榜上有名,一旦真正交起手來,誰勝誰負,真的難以預料,盡管孫思邈一騎絕塵,修為遠超衆人,但就像李林甫重傷李白的那些劇毒弩機一樣,難保沒有連大宗師也能重傷的殺手锏。因此,大宗師這樣大殺器的出動,并不是一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也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我馬上修書給韋堅,要他提前準備。”

……

整整六天的暴雨,使得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三門峽段黃河,終于決口了。

此時的距三門峽最近的陝州已是一片汪洋,長安城在數十萬百姓的哭喊叫罵聲中,更是顯得風雨飄搖。

“陛下!不好了陛下!”

高力士手下最得力的太監副總管王順冒着傾盆大雨,卻連傘都顧不上打,急急忙忙地從大明宮西北一路跑到東南,中間連摔了兩個大跟頭,摔得一身都是泥,狼狽不堪。可此時情況萬分緊急,哪裏還顧得上會不會淋濕?一見着皇帝,便是操着尖細的嗓子連聲高喊。

可這時候,皇帝卻比他還要着急,一見着王順,等不及他将氣喘勻,便一把把人拉過來急聲問道,“怎麽樣?百姓成功轉移了嗎?大水堵住了嗎?!”

王順也是急得要吐血,“陛下,陸大人遇刺彌留了!”

李隆基的腦袋瞬間懵了一下,半天才反應過來,目眦盡裂,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一樣,“你說哪個陸大人?”

“太、太子少保,陸象先陸大人……”

聽見“陸象先”這三個字的時候,李隆基“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不管王順在一旁如何着急地喊,他也沒有給出一聲回應。

過了半晌,李隆基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推開了王順想要攙扶的手,慢慢地走到了紫宸殿的門口,即使被雨水澆得渾身濕透,也依然一動不動地凝望着外面的雷雨交加,目光像是透過了整個大明宮,看向了遠方的某處。

“小順子,你去,換下老高,讓他過來,就說朕累了,想跟他說說話。”

王順心裏一驚,李隆基一身修為卓絕,雖然已經五十五歲,但表面上看卻好似正當壯年一般,可剛才一開口,卻像是已經垂垂老矣,聲音裏全都是疲憊,背影也有些佝偻,像是突然被什麽東西壓垮了一樣。

小心地應了一聲,便又急急忙忙地去尋高力士了,心裏也想着,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像總管大人一樣,能被陛下這般信任,不是第一次聽見陛下叫他“老高”,但在他失意的時候叫的這一聲“老高”,王順卻聽出了別樣的滋味。

能做到內監副總管的位置,王順身上自然也是帶了功夫的,一身一流高手巅峰的修為,雖然遠遠比不上高力士,但放眼天下,也大可去得了,此時腳下輕功運足去尋高力士,可謂是身形如電了。

不到一刻鐘,高力士便出現在了紫宸殿前。

“老高啊,你說朕,是不是很失敗,嗯?”

“陛下……”高力士很是小心,“臣下作亂,和陛下無關,陛下切不要如此說。”

李隆基笑笑,嘆了口氣,神情頗為自嘲,“你知道嗎,陸象先去了……是剛剛被人闖入府中刺殺的,可朕,卻不能去見他,你說,朕是不是很無能?”

高力士不敢接話,他知道,李隆基并不是真的想和他說話,他只是需要一個能管住嘴的傾聽者,所以高力士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朕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朕連太子都不是,他也只是個小小的洛陽縣尉,當時朕就笑他,說‘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才當了個小小的九品縣尉,還是個從九品,虧你還是個聲名遠播的才子!’,結果他也笑,說朕‘你還是正兒八經的鳳子龍孫呢,現在不也就是個潞州別駕嗎?’當時朕和他互相揭對方的短處,還都說對方生辰不好,一生坎坷,勸對方來世好好投胎,選個好點的時辰。結果沒成想,朕和他竟然是同月同日同時生,堪堪差了二十年,你說,是不是巧得很?”

李隆基看着被烏雲暴雨攪亂了的遠方,回憶着他還年少的時候,臉上帶着三分追憶和懷緬,可眼底卻藏着深深的痛楚。

“當年太平要殺朕的時候,是他拼死保下了朕,為此差點和一手遮天的太平翻臉。後來,朕當上皇帝的時候,發誓要殺掉所有背叛朕的人,可他卻将那份名單付之一炬,還暗中保下了那些人,雖然免除了新朝之初的動蕩,卻也差點跟朕翻臉,到了還是把自己的宰相給弄沒了,還被朕一氣之下,給發配到了劍南道。後來朕冷靜下來的時候,心裏也知道,他是為了朕好,可朕是皇帝,雖然心裏邊後悔,可到底怎麽也拉不下臉來跟他道歉。”

“再後來,張九齡遇害了,李适之也走了,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朕收到了他的信,信上對往事只字未提,一張紙上只有四個字,‘我回來了’。當時朕就發誓,誰都別想動他一根頭發,朕一定要護他周全!”

李隆基的神情變得有些瘋狂,再也壓抑不住以往從不輕易示人的痛苦,“可李林甫!!”

一聲咆哮戛然而止,高力士也有些膽顫心驚,悄悄地打量着李隆基,只見李隆基的胸口起伏難平,內力如同脫缰的野馬,将附近的一切裝飾都擊得粉碎。

李隆基緊緊地閉着眼,抿着唇,喉嚨不住地上下吞咽,空氣裏突然溢出一絲血腥氣,高力士頓時大驚失色。

“陛下!!!”

李隆基猛地睜開雙眼,面上再沒有了往日一絲一毫的威嚴貴氣,眼中全然都是瘋狂的狠戾和血色,“朕要他死!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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