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火燒連營

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挂銅钲。

當唐清苦和侍書醒來的時候，發現唐一笑正坐在草屋的門檻上，手裏拿着鴉九劍，一邊刷刷地削着茄子，一邊時不時地擡頭看看遠處天邊的日出，淺淡卻明亮的光打在她的身上，突然讓人感到了一種別樣的明媚。

“飯已經快要煮好了，你們先去洗漱，等我大顯身手，煮上兩個菜，就可以開飯了！”

唐一笑從來都有随身帶着食材和調料的習慣，不然在這間武侯廟旁的廢棄草屋裏，恐怕他們也只能吃到清水煮草了。

唐清苦看了一眼唐一笑，就一邊搖頭一邊去洗漱了。

而一旁也剛出門來的侍書則是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一臉感慨道，“還是你們這些高手厲害，我竟然一點兒都沒察覺到你起床了，真是厲害！”侍書給唐一笑豎了個大拇指，然後發了個呆，“要不我也學點武功試試？”然後晃了晃腦袋，敲了敲自己的頭，“不行不行，大人說過，欲成大事，必先專一，不能學不能學！不過……好像大人也會好多東西哦，怎麽辦……”

把頭都想暈了的侍書也一路小跑地跑去洗漱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唐清苦正和唐一笑排排坐在矮得跟沒有一樣的門檻上，兩個人都把腿像是盤坐一樣地交叉，可腳又是站在地上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讓人感到這兩人之間有種奇異的默契感。

“洛陽有那幾位在，不會出問題的，這漫山遍野想要找到一根草，談何容易，你也別太心急了。”

唐清苦看着茄子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心裏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當然，如果他的友人不要太苛求自己就更好了。

這麽些日子下來，他越來越感覺到，唐一笑這個人，很多事情都比一般人要看得明白，占“敏”、“慧”兩個字是一點不假的，可她看似灑脫不羁，對人卻又極溫柔，但對她自己卻又有些苛求得過分，就像是強求着自己不能犯錯而去做聖人一樣。

其實，做她的朋友，被她照顧、遷就、包容，真的是一件極有幸又極為壓力山大的事情。

當時在黃河谷底，他真的差點就殺掉她，不管她是不是在鍋裏下了毒，她差點被他殺掉是事實，盡管那時他的确是因為心境不穩，心魔入體才做出那番舉動，可這不代表她就要心無芥蒂地原諒。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她背着他走了幾百裏山路，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調試給他做了這把輪椅，知道他其實不吃飯也可以，卻每次都拉着他跑去吃飯，盡管麻煩得菜要全素又不能犧牲味道，把她帶到那些孩子那裏，去哪裏都會拉着他……這些他又怎麽可能視而不見呢？她只是怕他繼續孤獨下去，努力地想要給他添點人味兒。

他其實早就已經習慣了孤獨，在掉落谷底之前也是一樣，所以他才能在谷底活了一百多年，卻和一年、一個月也沒什麽區別，歲月在他身上好似靜止了一樣。可被她拉着東奔西跑這麽些日子之後，他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有了煙火氣。就算是看着眼前這一小鍋茄子煲，他也有了想要嘗嘗看的心思，有了對時間和歲月的感激。

而他的道也變了，他修了一百多年的出世道，此時卻起了入世的心思。

“胡不歸樹敵雖然不少，可細數起來，能給他下毒，卻又不下致命毒的人，也只有李林甫了。可我現在想不明白他這樣做的理由，究竟是為了将我掉離洛陽殺掉，還是要對洛陽那邊下手。不過現在可以預見的是，胡不歸中毒沉睡，我又離開了洛陽，如果他對洛陽有所企圖的話，現在一定是下手的最好時機。所以無論如何，我必須要盡快回到洛陽。”

唐一笑往茄子煲裏加了些調料，聞了聞味道。

“……既然如此，你怎麽會親自過來采藥，派其他人過來不是更好嗎？”

聽見唐清苦的問話，唐一笑輕笑了一聲，有些自嘲的意思，“李林甫這樣做的意圖，就是要把我從洛陽調開，如果來這裏的人不是我，我猜派來的人一定連這裏都到不了就會死在路上了。關內道既是皇帝的地盤，又是李林甫的地盤，他若是想在這裏動手，真是何其容易，只是我現在不知道的是，他到底會怎麽動手。”

唐一笑沒有說的是，其實她親自過來，是因為她對胡不歸有些關心則亂了，她怕她如果不按李林甫的設計來這兒，胡不歸的解藥萬一出現問題該怎麽辦？在這件事情上，除了她自己，她不相信任何人。

“我現在只是賭一把，賭李林甫不知道解藥的配方，賭他比我晚來這裏一步，賭我能敢在他動手之前拿到解藥。”賭我能成功地帶着解藥殺回洛陽。

正當唐清苦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時候，突然他眉間一跳，一拍地面，把自己又帶回到輪椅上，然後聲音凝重，“有人來了，三十裏……”

唐清苦一揮袖子，內力将一旁的侍書帶了過來，“我們被包圍了。”

當唐一笑要準備突圍的時候，突然發現，他們所在的這間武侯廟後的草屋竟然處在一處絕妙的位置——葫蘆口。

唐一笑在鴉九劍出鞘之時，脊背由下至上升起一陣徹骨寒涼。

這裏不是她以為的五丈原，而是五丈原東十裏的葫蘆口，正是當年諸葛武侯火燒司馬宣王的地方！李林甫為了誘她上鈎，為了将她和唐清苦都殺死在這，竟然移動了五丈原的界碑，提前修了一座武侯廟，還故意留出了一間“打獵廢棄”的草屋，就是為了将他們引到這葫蘆口，借地形之利，行火燒之功！

這般心計，這般手段，當真令人不寒而栗。

……

而此時左仆射府中，李林甫正和李皓下着唐一笑弄出來的“一/品象棋”，品着一/品樓的招牌“清夢”。

“相爺，蕭嵩老兒一告老致仕，這兵部尚書的位子算是便宜我了，都是相爺您妙計無雙。”

李皓來了一手“車三進四”，有些意氣風發，卻又帶着顯而易見的奉承。

李林甫嘴角帶了一抹意義不明的笑，不知道笑的是哪個，“蕭嵩致仕，可都是陛下的功勞。蕭嵩這人，面皮薄得很，陸象之又待他有知遇之恩。長安水患，韋堅一事，陛下在朝堂之上公然以‘屍骨未寒’四個字罵他忘恩負義，他本就心懷種種愧疚，這般責罵又如何當得？我也不過是讓人把一些話傳到他耳朵裏了而已，他的致仕，意料之中的事罷了。”

李林甫不慌不忙地來了一個“象五退七”，淡然得有如掌控一切。

聽了這話，李皓在有些膽寒之時，對李林甫便愈發恭敬，“相爺高明，陛下與諸位大人的反應統統都在大人的意料之中，下官不及相爺遠矣。”

李林甫看了看眼前的局面，笑意似乎更深，“下棋。”

炮一進二。

象七進九。

……

李皓原本還在糾結，他應該在三回合內就能吃了李林甫的老将，怎麽辦，如果他就這麽贏了，相爺會不會大怒，萬一自己官位不保了怎麽辦？可是已經下成這樣，再想相讓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了，怎麽辦怎麽辦？

可當李林甫下了那一手“象七進九”之後，他卻發現局面竟然大變，原本的“雙炮帥”竟然被破了！這一下，他來不及去想自己萬一贏了怎麽辦，若不是對面坐的是李林甫的話，他都懷疑有人偷挪了棋子了！

李皓已經滿頭大汗，只能下了一手“炮一退四”，可他知道，“雙炮帥”被毀了，自己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果然，李林甫緊跟着一手“前卒平六”，就把原先“三回合內必勝”的局面毀得一幹二淨了。

自家的老帥全然暴露，就算再掙紮，也撐不過三個回合了，李皓只能認輸。

“相爺這一手實在高明，不知道可有名字？”

李林甫看了看眼前的局面，對方的老帥被自家的卒子四面包圍，可以稱得上是四面楚歌，毫無生機，一向溫潤的聲音帶了森然的冷意——

“現在，豈非是火燒連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