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噩夢
隆冬臘月,因着昨兒下了整夜的雪,燕京城內外均披了層白絨大衣,晨起時雪雖停了,寒風卻仍舊肆虐着幾根枯木。
“瑤兒,瑤兒醒醒了。”
燕京郊外一輛裝潢富麗闊氣的馬車正軋着厚厚的積雪趕路,中年男子的聲音隔着厚實的牛皮制門簾傳出來,格外溫和慈愛。
接連喚了幾聲,方聽到齊念瑤的嬌憨的打了個哈欠,“唔,爹爹我好困,讓我再睡會兒吧。”
她像是剛剛緩過神來,聲音嬌軟懶散,有着濃濃的倦意,說罷半睜的眼皮便又了沉下去。
“往年也沒瞧你這樣積極。”齊伯奉嘴上雖這樣說,眼中卻滿是心疼,“過了這路便是你三伯家了,你再眯會兒,等到了爹爹喊你,真是的,唉……”
“伯奉,瑤兒也正好借着這機會出來走走,等到了我叫弟妹騰出房間,先叫瑤兒去補個覺就是了。”
說話的女人名喚李玉檀,原是齊伯奉的側室,并非念瑤生母。
“也好。”齊伯奉點點頭表示認可,“瑤兒前幾日便有些沒精神,出門在外的你多操心些,她從小便體質便弱,莫要再生了病。”
李玉檀笑盈盈的應下,垂眼看着念瑤那張與其母親七分相似的五官,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最終替念瑤掖了掖身上蓋着的毛毯。
念瑤閉着眼養神,并沒再睡着。
她方才又做夢了,噩夢,重複了多日的噩夢。
這夢境像是看折子戲一般,連接十日在她腦海中不斷上演。
在念瑤夢中,相傳死了十年的晉王自漠北發兵,将控制了大魏朝三十多年的呂丞相射殺在了城樓之上。
在晉王入京那日,夢中念瑤遠遠的在城樓上看過他一眼。
劍眉入鬓英氣十足的一張臉,眼中卻好似有化不開的陰郁,他不過比念瑤大兩歲,憑借着先帝皇弟的身份,那傀儡皇上都要親自下馬車迎接,恭恭敬敬叫一聲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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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只叫人看一眼便心生怯意的臉,念瑤卻無比熟悉,那是夢中三伯收養的養子齊澤,三伯還曾多次大庭廣衆下對這個養子動手。
攝政王是個睚眦必報的人,他入京不過半月,宮中便傳來聖旨——‘齊家三子齊仲賢為官不正,助纣為虐,與罪臣勾結霍亂超綱,三族內流放漠北,終生不得回京。’
三伯齊仲賢只是個七品的工部員外郎,為了升官沒少巴結呂丞相,因此被攝政王抓了把柄,新仇舊恨加在一塊,流放了齊家滿門。
宦官聲音又尖又細,每句話還帶着古怪的尾音,念瑤只覺渾身冰冷,下一刻便天旋地轉,再回神她身在流放漠北的路上。
漠北極遠,是苦寒之地,押送他們的官兵各個裹了雙層的棉衣,幹澀的西北風刮在念瑤臉頰上宛若刀子一般,那種又冷又乏力的苦痛,她這輩子都忘不掉。
即便念瑤醒來明白那只是個夢境,可這苦痛每日入夢,真實的觸感讓她一度懷疑,醒來時的溫暖究竟是不是她彌留之際的幻想。
尤其是幾天前,念瑤從父親口中聽說,三伯半年前收養了故人的孩子做養子,她才真正慌了神。
三伯不過是個七品小官,平日裏時常還要靠父親接濟,怎麽無緣無故收了個養子?而且時間還恰好與夢中的相差無幾,念瑤心有餘悸便想探個究竟,恰好趕上要祭拜老太爺,她便央求了父親跟過來。
“瑤兒,咱們到了。”
“诶。”念瑤起身揉了揉眼皮,接過李氏遞過來的手爐,客氣的道了謝,方跟着父親下了馬車。
外頭齊家老三齊仲賢早便在府外候着了,瞧見他們下了馬車便匆匆迎了上來,幾番寒暄後,兄弟兩人自去了別處商讨明日祭祀事務,留下夫人王氏引念瑤她們入府。
李氏目送齊伯奉走遠,才帶着念瑤跟王氏進了內院。
“诶唷,來前不知道念瑤這次會來,諾,這是你三伯跟我給的壓歲錢,快好生收着。”
王氏說話間遞過來了一個朱紅的紙封,在念瑤印象中,三伯雖然是個有些奸猾的人,可三伯母王氏卻一直謙遜溫和,她乖巧的接過過紙封,“謝謝三伯母。”
王氏嘴角笑意更深了些,李氏側目打量了一眼紙封的薄厚,淡淡的轉身拉過念瑤的手,“瑤兒還困嗎?叫人去準備間屋子你再眯一會兒。”
不說還好,經這麽一提醒,念瑤便覺得頭仍舊有些昏沉,便點了頭應下。
京中人人皆知,監察院院長府上的大姑娘齊念瑤生了張跟她生母神似的臉蛋,嬌媚明豔是個美人坯子,只是可惜有個不足之症。
她打出生起便與旁人不同,不知是肌膚過于嬌嫩還是天生缺陷,只要稍稍觸碰到粗糙些的布料,立時三刻便會渾身發熱起紅疹子,齊伯奉訪遍京中名醫,也沒有個能治愈的法子,只得平日多注意,故而就連鞋襪鋪蓋都只能用上等的綢緞。
也因此,念瑤比旁人更愛幹淨些,住的寝房一日間都要叫人打掃多次,齊伯奉也甚少叫她出門。
王氏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聽這話雖嘴上應下,眉眼間卻透露着為難,家中上好的綢緞做衣服都只用來做些坎肩類的小物件,哪裏舍得拿出來做鋪蓋被褥的?
“三伯母。”念瑤忽然伸手捏了捏王氏的衣袖,“爹爹給我準備了幾套衣服呢,這幾日我合衣睡就行。”
合衣睡便不會接觸到被褥,王氏頓時松了口氣,看向念瑤的眼神越發柔和,當真還是姑娘家懂事貼心。
不多時,王氏便命人拾掇出了間屋子來,屋內陳設雖不名貴,卻也是家裏能拿出來最好的了。
念瑤休息前本想打聽下三伯新收進府的養子,可想想冷不丁問一個與自己沒幹系的人有些不妥,再加上着實困的頭昏,才作了罷。
仍舊是熟悉的夢,念瑤獨自倚在明紅的窗欄邊,今日晉王入京,城下百姓烏泱泱跪着,軍隊前的高頭大馬上,晉王黑紅色盔甲像是血浸染而成,分明成千的人在竊竊私語,可念瑤卻什麽聲音也聽不到。
驀的,晉王勒馬駐足,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側身朝念瑤的方向看過來。
晉王雙眸中陰晦濃的化不開,如同盯着獵物般,四目相對之下,念瑤心中膽怯到呼吸都不敢有,幾欲躲避卻動彈不得。
驚恐之下,念瑤猛地醒了過來,她心跳的厲害,回憶着方才的夢,呼吸尚還有些急促,等緩了一會兒後,方叫墨玉進來侍候她換衣裳。
墨玉打六歲起便跟在了念瑤身邊,因比旁的丫鬟都細心妥協,念瑤出門向來只帶她一個。
“往年姑娘從沒跟着老爺來過,這次決定的突然,否則奴婢肯定有時間給姑娘備好要用的東西,姑娘且先湊合一下,今晚奴婢就用些舊衣服拼接個罩子出來。”
墨玉語氣中滿是心疼,自打她伺候念瑤那日起,便時刻注意着,再沒叫念瑤因接觸布料而起過疹子,要不是這次出門着急,怎會叫念瑤委屈着合衣睡覺。
“不過就住幾日,也值得你熬大夜做活兒?”念瑤随意挽了個發髻,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正好趕上,走吧,別叫他們等急了。”
她今兒來的時候原穿着件兒湛青色繡雲紋的織錦長裙,瞧着這會兒又飄起小雪來,便随意拿了印花錦緞的月牙色帶帽披風将自己裹好。
齊仲賢家住的偏遠,莊子便也比京中的尋常人家大,光是綠梅便種了滿院都是,映襯着落雪倒是平日裏看不着的景色。
走出院子不遠,念瑤隔着幾株綠梅便隐約瞧見有個半人高的黑影兒跪着,許是因為下了雪,四下并無別的人在。
再走近一些,念瑤從側面打量着眼前人,一顆心驀的提到了嗓子眼兒,他除了眉宇間還有些稚氣未退,熟悉的五官與夢中那人完全重合。
天地間一瞬安靜下來,飄雪落下的聲響都好似能聽見,念瑤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夢境中。
攝政王騎在高頭大馬上回望自己,只一眼便能看穿她的所有心事,眨眼間又是漠北淩冽的寒風,好似透過攝政王的雙目便能感知到那份冰冷。
完了完了,齊家這次又要完了,這是念瑤回過神來的第一個想法,往後的殺神如此狼狽的跪在這裏還被她瞧見,面子上都過不去。
要不,要不她就裝做沒瞧見,直接越過去吧!
正當念瑤想要提起裙擺小心繞過齊澤時,一道聲音憑空傳來——“念瑤,你怎在這兒呢?”
念瑤一只腳将将踏起,便因這一聲呼喊生生又收了回去。
“快些來,今兒有梅子酒喝,咱們許久沒見了,好生說說話。”
來人是念瑤的堂兄齊銘,他早已過了弱冠之年,奈何無論文武都不精通,整日裏攆狗打雞,是個瞎胡混的公子哥兒。
“堂兄。”念瑤一邊兒回話,一邊兒偷偷打量着旁邊齊澤。
齊澤一身黑色玄衣還算得上幹淨,因跪着叫人看不清身形,那雙腿深深紮在厚實的積雪中,連帶着膝蓋上頭的褲腳也早已濕透。
即便如此,齊澤上半身仍舊挺拔,只有頭微微垂下,細密的黑發遮擋住了神色,只能瞧見他蒼白的肌膚。
他好像也是才剛發現距自己不遠的念瑤,聞聲垂下的頭輕微擡起,順着齊銘看了過來,目光正巧對上在偷看的念瑤。
另念瑤沒有想到的是,此時的齊澤與夢中的相似卻又不同,那雙眼中沒有丁點兒的冰冷,甚至還帶着些青澀,雖被罰跪,卻像是并無怨怼,幽譚般的眸中異常平靜。
“發什麽愣呢……”齊銘走上前喊道:“原本就是要去喊你呢,都等着……”
齊銘後面說的什麽念瑤完全抛到了腦後,她心中充滿了疑惑,機械的點點頭,跟齊銘一同離去,在走了幾步後,念瑤不甘心的再次回過了頭。
齊澤顯然并未料到她會回頭,眼神交彙,他眸中的洶湧還沒來得及褪去。
充滿寒氣的目光裏帶着明晃晃的殺意,恐懼感讓念瑤恍然間好似身處在流放漠北的路上,她不自覺握緊了手中的錦帕,不可思議又不得不相信眼前這一切就是真實發生的。
夢裏權勢滔天的攝政王此刻就跪在身前,眼神一如她曾見過那般帶着化不開的陰晦與寒意。
念瑤心中咯噔一下。
定神再去看,齊澤已恢複了方才的模樣,微垂的碎發将他的神色再次掩蓋在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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