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養子(捉蟲)

細密的雪花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念瑤腳上的鹿皮靴踩在積雪上能清晰的聽見聲響,這雪已經比來時還要大了。

念瑤分明穿的厚實極了,可此刻渾身卻被寒意充斥,那雙腿如同灌了鉛水,每一步都走的甚為艱難。

這之前念瑤還對夢中的事半信半疑,但為何她從未見過齊澤,卻能反複夢見他?

若夢境是真實的,那,那方才齊澤沒瞧見自己便罷了,可現在他已經看見了自己,等他日後跟齊家算起賬來,免不得也要記自己一筆。到時候恐怕連流放都難解這位皇叔的心頭之恨吧……

“堂兄。”念瑤思索過後,開口謹慎問道,“那個人怎麽在這兒跪着?”

“哦,你們還未見過,那是父親舊友的兒子,聽說是家中遭了災才來投奔的,認了父親做養子,偏遠地界兒來的,下三濫的沒見過世面,昨日偷了廳堂一柄如意鎖,還嘴硬不承認,便被父親罰跪在這兒了。”

念瑤此刻恨不得将自己這個堂兄的嘴給縫上,好生解釋就行了,偏偏還要加上些形容詞。

可齊銘說的話,念瑤是有些不相信的,一個人便真是偷了東西,被罰跪在這冰天雪地裏這麽久也該招認了,總不能為了塊如意鎖便不要命吧。

“既然沒承認,那可是有證據?”念瑤頓了頓停了下來。

“這要什麽證據?昨兒廳堂就他一個人去過,下人房裏也都搜查了,只能是他藏起來的。”齊銘滿不在乎的嘟囔着,“走吧,別管他了。”

念瑤打小沒了娘,齊伯奉心疼她,是捧在手心裏頭長大的,要說傲氣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可也正因為被保護的極好,心思也單純,她回首看了看齊澤已經上凍的褲腳,心便有些軟下來。

那夢是真是假暫且還有待考證,可齊澤再這樣跪下去,這雙腿恐怕是要不得了。

“堂兄,要是他拿的指定早就交出來了,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呢,要不就先跟三伯說一說,叫人先起來吧。”

清亮的聲音順着風吹過齊澤的耳邊,聞言齊澤身子微顫了一下,詫異的側目朝着不遠處那抹湘色望去。

小姑娘尚還沒有身側那人肩膀高,她湛青雲紋錦裙上系着月牙色的腰封,即便裹着披風也能看出身段窈窕,寬大的兜帽用一根細細的紅線系着,周圍一圈毛茸茸的兔毛映襯着發髻,格外嬌俏可愛。

唇瓣未施口脂也依舊瑩潤嬌豔,尤其那雙眼睛似會說話般,偶有幾片雪花落在彎翹的睫毛上,濕漉漉的帶着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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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有剎那間的失神,轉而卻在陰影遮擋下,嘴角勾勒出一絲冷笑,随即再次低下了頭,瞧不清他是何神色。

齊銘向來是個不着調的公子哥,平日性子毛躁,但大抵是随了王氏的性情,憨直沒心眼,他本也沒把齊澤放在心上,再加上原就喜歡念瑤這個乖巧的小堂妹,現下聽她這麽一說,本就沒什麽立場的齊銘耳根子便軟下來。

“你說的對,估計父親也是把齊澤這小子給忘了,等會兒我便去同父親說,這外頭冷,你先同我進去吧。”

見齊銘同意了,念瑤方點了點頭,臨走前她沒忘偷偷打量了一眼齊澤。

漫天風雪下,不過與她差不多大的少年只身着灰黑色棉衣,褲腳膝蓋幾乎要埋進積雪中,他分明削瘦單薄的身軀後背卻挺得筆直,潔白的雪花在他散落的發髻上鋪了一層,可這一切他卻渾不在意,好似方才并未看到念瑤他們。

這一幕給念瑤極大的震撼,若齊澤僅僅只是個家中遭災來投奔親朋的落魄孩子,何故能忍受的住這般磋磨還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念瑤手中的錦帕再次被握緊,如若,如若夢境屬實是往後的預言,那齊澤這個人對齊家而言便是禍害般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她也總不能現下便叫人迫害了齊澤吧,她長這麽大蒼蠅都沒打死過,更別說叫她想法兒去害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若是跟父親直接說明,父親恐怕只當她小孩子說夢話呢,再便是叫三伯直接趕他走……這樣可能叫齊澤更恨齊家了……

念瑤一路走一路想,總也沒有一個能周全所有人的好辦法。

進了廳堂,齊銘将方才念瑤說的話重述了一遍給齊仲賢。

齊仲賢看着一屋子的人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才緩緩道:“你不提醒,我還真把這事兒給忘了,原也是一時惱他不争氣,現下想想,當真是有些欠考慮,你叫人喊他先起來吧。”

念瑤看着齊銘出去吩咐下人後方松了口氣,福福身挨着李氏坐了下來。

一頓飯吃下來,念瑤跑神了不知道幾次,等再出門時,雪轉小了些,天也已經漸漸昏暗下來了。

李氏瞧着她因落了雪有些潮濕的披風,不放心的将自己的披風給念瑤系上後,才叫身邊的嬷嬷打着琉璃燈送念瑤回屋。

途徑下午齊澤跪着的那片園子時,除了長勢錯綜的綠梅,隐約還能瞧見兩個并排在一起的淺印子。

那印子已經被新雪重新覆蓋了幾層,可仍舊比周圍凹陷下去不少。

他這是跪了多久?

回到屋裏後念瑤便吩咐了墨玉去跟府裏的下人打聽齊澤的事兒。

白天齊仲賢的表情明顯有些不大自然,念瑤雖不懂是因為什麽,可也能看出來是提起齊澤的緣故,她夢中雖有晉王曾經是三伯養子的畫面,可卻并不知曉為何拮據的三伯會忽然收一個養子。

念瑤坐在桌邊,隔着門都能聽見外頭風雪聲越發的大起來,一如齊澤今日看她的眼神,冰冷中帶着危險的意味,她眉間不自覺便又皺巴起來。

這仇顯然已經結上了,自己又沒有殺人放火的膽子,只能想想有沒有可以挽救的法子了。

“咯吱”一聲,墨玉推門進來後,“姑娘,奴婢問出來了。”

風雪順着被推開的門縫竄進屋裏,墨玉連忙把門關好,又将厚實的毛氈放下來才放心。

“三老爺這個養子兩個月前才來的燕京,說是家中遭了災只餘他一人了,來了三老爺府上後,才改名改姓叫了齊澤,他父親從前跟三老爺相識,臨死前将信物拿出來叫他來投奔的,昨兒廳堂丢了個鎏金的如意鎖,今兒早上詢問了全府,也是巧了,只有他去過廳堂,這才被三老爺罰跪在哪兒,姑娘瞧見那會兒,應該跪了四五個時辰了。”

“三伯父見到他便直接同意了?”念瑤可記得他這個三伯父摳門的就連每年壓歲錢都不肯給,都是三伯母私下裏塞給她的。

齊家上下誰不知道齊老三的德行,墨玉失笑搖了搖頭,“哪兒啊,三老爺原是不肯的,奴婢聽下人們說,那齊澤家中原是做皮毛的商人,在燕京還有些産業在,他将那些産業交給了三老爺,這才能在這兒安身。”

“哦對了,他是從漠北來的,聽說那地兒極寒,怪不得今兒瞧他跪在地上那麽久也沒事。”

念瑤心頭一震,又是漠北。

夢中晉王發兵地也是漠北,齊家流放之地還是漠北……

“姑娘?”墨玉自顧自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發現念瑤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跑神了,“奴婢知道姑娘心善,可這到底是三老爺家的事兒,咱可別為不相幹人的操心。”

不相幹?念瑤想想夢中的凄慘景象,她倒是想與齊澤不相幹,可恐怕人家心裏不會輕易放過齊家。

“墨玉,咱們這次來帶跌打損傷一類的藥膏了沒?”

很明顯念瑤并沒有聽進墨玉的話,墨玉雖有些不解卻仍正經答道:“來的匆忙,只帶了些姑娘出疹子應急用的藥膏。”

雖說自打墨玉在念瑤身邊伺候以後,念瑤有七八年都未出過疹子了,可墨玉不放心,只要出門便時刻帶着。

念瑤拖着臉頰看着搖曳的燭火思索半晌後,見墨玉當真拿出針線要替她縫個墊絮,頓時便來了主意。

念瑤這一覺睡得十分舒爽,她好似困頓在岸了多日的魚兒般驟然入水,整夜無夢,把前些天來缺失的覺全都補了回來。

外頭天光乍亮,眼皮上松快的感覺叫念瑤自己都不可置信。

只是墨玉便慘了,眼底一片烏青,念瑤瞧外頭雪已停了,便叫墨玉在房內休息,自行去給父親請安。

哪知道父親與三伯早早便去準備過幾日祭拜的事務了,齊銘在廳堂等她用早飯,可還沒吃完便有相識的公子哥在外頭喊齊銘出門,念瑤只得獨自吃完了早飯。

三伯的府邸在京郊,雖比着燕京城內的一些官家老爺的宅子大,但并沒有請人刻意打理,除了園子裏正開的綠梅,旁的便沒什麽看頭了。

念瑤看着桌上只有自己跟齊銘的兩雙碗筷,随意叫住了一個小厮問話,“怎麽沒見二公子過來用飯?”

小厮恭敬的立在一旁,聞聲卻有些疑惑的撓撓頭,猶豫着開口道:“二公子?大姑娘說的是……”

“就是齊澤。”

小厮恍然大悟,“原來大姑娘說的是齊……齊澤公子啊,聽說腿昨兒個跪壞了,應該在自己房裏吃了吧。”

小厮的話明顯是在敷衍,念瑤聽着他滿不在乎的态度,頓時明白了為何齊澤往後究竟為何這般記恨齊家。

三伯能同意齊澤住下便是圖他家燕京裏的幾處鋪子,可齊澤把鋪子交出來了,三伯卻仍這般刻薄待他,便是下人都不拿這個名義上的養子當回事兒。

念瑤抿抿唇,叫小厮将桌上的糕點包了些,懷着忐忑叫人帶路去了齊澤所住的院子。

“大姑娘,齊澤公子是個不愛理人的性子,您心善可憐他,他不見得會領情。”領路的小厮邊走邊陪着笑說道,一副想要攔着念瑤的樣子。

念瑤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她哪裏是可憐齊澤,她是在可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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