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撒花! (1)
那是一片浮滿黑灰的海岸。
周圍滿是炸開的大小石磚塊,有些仍然連在一起,有些已經小成了滾在腳下的碎石。一小塊斑駁的磚牆顫顫巍巍地豎着,只是被借力撐了一下,便也化為碎塊紛紛落地。
程姜又搖晃了一下,終于在碎石中站穩免于摔倒。
海岸一直延伸至天邊,腳下則是一座海畔長廊支離破碎的殘骸。他茫然無措地立着,并不知道自己如何到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
腳下碎石滑開。
他又走幾步,終于到了一小塊堪稱平地的位置,轉頭向遠處張望。這下他終于看見了與他同處此處的第一個人:一個藍眼睛的少女。她幽靈般出現,衣衫褴褛,怔怔地站在海岸上,往他的方向凝視。
“喬伊?”她喃喃地喊了一句,聲音很小,好像不敢大聲說話。
程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口中的喬伊。
他試圖向她走去,但女孩的身形忽然模糊起來。好像一切畫面按了快進,她即刻跌坐在灰燼之中,改用膝蓋向前爬行。女孩十指狠命地往下挖,漫無目的,像是自己也不指望挖到什麽。
程姜看到她手指開始流血了。
她動作停住,似乎看見一小截形狀不明的東西,不假思索地爬過去,拿起它。
程姜眼見着她只看了一眼,猛地偏過頭去,在布滿塵灰的雜草叢裏哇地一聲嘔吐出來。她脊背顫抖了幾下,再也吐不出東西,又幹嘔了一陣,才胡亂拿袖子擦了嘴,眼淚一湧而出。那塊小東西被丢在前面不遠處,她把它撿起來,又被條件反射地扔掉。她一邊爬一邊撿,終于把它握在了手裏。
女孩瘋了一樣往前跪行,繼續向下挖,又一塊焦黑的小硬塊。這回她沒吐,只是眼淚忽然止不住地往下流。那物件燙手一樣落到地上,一半成了碎末。
程姜終于看出來了:那是兩塊碎裂的骨頭。
她正在把它埋到地下,随後終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有哭。經過方才的觀察,程姜感到她看不見他,正如她對他來講只不過是一個虛影。然而他心裏什麽地方确實難受起來,驅使着他向前一步。
女孩的影子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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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姜困惑地再度後退,忽然有所察覺般回頭。海岸線仍然留在視野之中,只是那些碎塊卻和女孩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磚石長廊,頃刻間從碎石歸為原貌,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他無處可去,只能走進牆間,踏入向下延伸的破舊樓梯。他對前路一無所知,但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着他不停前移。
黑暗裏有人平淡地念了一句話。
“The childish voice, J·C.”
程姜詫然擡頭。
忽然他置身于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牆壁散開,而他正站在老房子裏大概是最亮的那一小塊。在昏昏沉沉的柚黃色光暈所照不到的角落裏,許多細小模糊的聲音已經輪流出場。
聲音雜亂地層層鋪開,沒有源頭,倒像是房子裏充滿了在竊竊私語的幽靈。
只有這一句念白聲音平穩、清晰地籠罩在其餘聲響之上。
雜音漸漸遠了。
程姜繼續傾聽着。那不是成年人的聲音,平淡又稚氣,明顯屬于一個小女孩。
In the garden, you say.e into the garden
(在花園裏,你說。到花園裏來)
……
Let the bobbles fly.
(讓泡泡盡情飛舞吧)
“……花園裏?”
程姜困惑地喃喃重複着。
念白聲在逐漸消失,但在那一刻他看見了。被光暈虛虛籠罩着的樓梯上,不知何時已經坐下了一個穿淺米色睡裙的小女孩,發梢上的洋水仙色發帶閃閃發亮。
不到半人高的女孩身後大概有一條小走廊,廊上關了燈,此時顯得黑洞洞地一片。恰如方才的牆口。
沒有光源,她一張單薄的臉也掩在黑暗之中,目光定在程姜所在的方向。
忽然窗外下起雨來。雨下得很急,層層疊疊的雨點聲代替了先前的雜音,給屋子鋪上了一層沉甸甸的暗色。
突然女孩站起身,向前邁出一只腳,走下了一節階梯。
這一步似乎走得很艱難,影子留在原地,身體往前,又像是分離出了另一個虛影子。女孩後面的燈忽然短路一樣晃動起來,光線被扯成絲絲縷縷,鋪天蓋地砸在她臉上,仿佛是斑駁的淚痕。無實形的淚水沿着她的雙頰一直流至脖頸與鎖骨,消失在棉布邊衣領裏。
房子裏一片死寂。
程姜渾身發冷,只聽見自己的心髒瘋了一般鼓動着,随後他幾乎驚跳起來——有什麽東西死死抓住他一側的腰腹,鐵爪一般幾乎掐穿他的側腰,引出一陣疼痛的痙攣。他慌亂中他低頭看去,卻發現那只是自己抽搐的右手。
不等他再擡頭,身後突然傳來開鎖的聲音。
他不由得猛一回頭,正好看見一個少女開門進屋。少女個子很高,薄嘴唇,深眼窩,裏面是淺藍色的眼睛。她戴一只小小的長條狀發卡,一手拎着一只帆布書包,另一手拿着鑰匙。
她深色的頭發零亂地貼在臉頰旁,渾身濕透了。
她一方面對他在她家裏顯得絲毫不驚訝,一方面卻似乎極快地瞥了他一眼。少女沒在門口過多停留,甚至沒有試圖甩一甩身上的水珠,就匆匆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她身上的雨水仿佛流不盡,令她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濕淋淋的鞋印。更多的水則沿着她的雙腿滴答滴答地流了一地,伴随着她的步伐,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剛剛的小女孩已經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程姜下意識地跟在少女後面上了樓。
樓梯後面其實并非是走廊,而只有一扇門。程姜試着推了推,發現門被從裏面反鎖了。他再用力敲了幾下,一門之隔的少女卻突然在裏面輕輕笑了,聲音奇異地顯得虛無缥缈。
【現在不是才到九月嗎?我早上出門的時候正好趕上一場雨,結果下午又下了另一場。到了天黑下來,竟然就已經這麽冷了。】
她咬字很清楚,內容又極其書面化,聽來不像是日常的交談,倒像是在朗讀背誦什麽。随後跟上她語調的是一個男人的喃喃自語。
【是啊,這樣的天氣對于九月來說的确是有些過于冷了。】
少女輕飄飄地說:
【我走了好長的路,腳底下的橋一直在搖搖晃晃。我只有這麽一條路可走,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所以我回不了頭。但你一直在後面看着我呢,不是嗎?】
男人卻仿佛并未在與她對話,而是在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語。
【我那天剛從外面回家。大概是有人給我打電話來,有半個小時。我不記得電話裏說什麽了,也許他們又解雇了我。】
少女也沒有接他的話,自顧自地說:
【你知道嗎?你是可以把我留下來的。】
男人語調平平。
【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成為了一個麻木不仁的人。遲緩。陷入熟悉而奇特的灰色世界。大多數時候我什麽都感覺不到,也什麽都弄不清楚。我的感受——我的感情——都是些什麽東西?我環顧我周圍的一切,可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們是不是真實的。】
少女的聲音徒然尖利起來。
【我不知道前面有什麽,但你知道!你指給我的路,你也知道我會是怎麽樣的結局。你知道嗎?】
男人的聲音繼續下沉。
【那是一個奇異的夜晚。我每次回想的時候,一幀一幀的畫面都是相互斷開的……我記得風呼嘯過屋頂吹過樹梢的簌簌聲,只有廚房亮着燈的黑暗的房子,還有一個高個子的,影子一樣的女孩。我在夢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環繞着,像是難過又像是恐懼。每次回想起來,我都無法入睡。】
少女的聲音忽地急轉直下成□□一般的哀求:
【只要你一句話,只要你拉我一把,只要你說你想要我留下——我就可以活。】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低。
【但那又不只是難過。那是……可我們都已經是死人了。】
少女凄切的聲音仿佛漂浮在空中。
【只要你一句話……】
兩人相互關聯的、像是對話又不完全相互回應的交流到此為止。
現在程姜聽出來了:那對話像是舞臺對白。內容熟悉,甚至他還隐隐覺得它們,甚至包括出現在最開始的童謠,都出自他自己。
他嗎?
為什麽要寫這些?
只是戲劇對白而已,程姜對自己說,但難以控制地覺得胸口一陣陣鈍痛,甚至伴随着微弱的樂聲,幾乎泫然淚下。他像是在林中迷路的人,跌跌撞撞地踩上了一張隐形在落葉間的網。當他被兜住而挂在半空的時候,他感受到的并非是恐懼而是困惑。他觸摸編織成網的繩線,得知網的名字叫“愧疚”。
程姜手指在門上軟綿綿地摩挲着,忽然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什麽弄濕了。
他低下頭去,卻驚駭地發現從門縫裏正流出深色的水。無色的印記沿着他的衣角向上攀爬,細細地滲進他衣衫中,皮膚裏,一圈圈舔|舐他,啃食他,折磨他。
開門。
他聽見震耳欲聾的敲門聲,想說話,但喉嚨裏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開門!
莘西娅?
雨還在下着。程姜痛苦地弓起身體,慢慢地別開臉,滑落下去。空蕩蕩的房子裏只剩下他一個呼吸着的人,而樓下的窗戶好像在放大、逼近,他甚至可以看見被雨珠模糊了的窗外景,像在世界之外罩上了一層薄膜。
路燈的微光凝成閃閃發亮的光點,好像一個個圓圓的小月亮。月亮……
程姜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驟然從幻夢墜落現實,一時分不清自己的所在,只被眼前炸開的一朵熒黃光團晃得睜不開眼,許久才分辨出是車前窗玻璃外來自街燈的光暈。他精疲力盡地坐在位子上,靠一根安全帶勉強維持坐姿。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外面是轟然的雨聲。他膝蓋上沉甸甸的。
程姜放下擋眼的手,渙散的瞳孔慢慢聚合。
他目光筆直向前,落在了駕駛位上的人影身側。男人一言不發地坐在靜止的車中,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已經等待多久了。
“沈……”
程姜歉意地開口,然而喉嚨幹澀不已,發出的聲音又鈍又啞。前面的男人身子動了動,緩緩側過臉來。車裏沒有開燈,那人的臉便像是被打上了一塊陰影。影子微移,又排列組合成一個溫和疏離的微笑。
“你醒了?”男人說,嘴角友善地向上彎着,“我們到了。”
☆、chapter 2
沈霁青。
這是男人的名字,程姜想起來了。
他張了張嘴,頓了一兩秒,到底什麽話也沒說出來。沈霁青已經從副駕駛上抽出一把傘,一推門下了車。
程姜如夢初醒,也解了安全帶,空出一只手去推車門。
他另一只手裏緊緊抱着一團柔軟的小東西,是個女嬰。動作慢了一拍,車門被率先從外面打開了。
沈霁青站在車門邊,禮節性地對他伸出手。
程姜擡起頭來。
他年紀輕輕的,卻長了一雙死者的眼睛。不是說他氣質多麽陰沉,但确實缺乏鮮活勁兒,而且顯得怯生生的——他看人的時候如同是一個蒼白的亡靈,嘴唇翕動着,像在祈求着問能不能被接受回到人間來。
“謝謝。”程姜聲音很輕地說。
他下了車才感到鋪天蓋地的冷意,不由得把懷裏的女孩緊緊扣在胸口,慢慢轉過身去。車庫很狹窄,正正好盛下沈霁青的藍黑色轎車,角落裏還停了一輛淺藍漆自行車。開着的車庫門外挂着雨幕,程姜正看着那邊發呆,沈霁青已經開了後備箱,他趕緊上前幫忙把行李提出來。
“走吧。”沈霁青笑道,“你手裏不方便,我替你拎着。”
程姜還沒來得及拒絕,男人就把舊箱子的拉手用力拽起來,另一手撐開了一把黑傘。他們走進雨中,程姜回過頭,看着車庫門被遙控着向下合攏。
傘不大,為了避免淋雨,他下意識地往旁邊湊了湊。黑傘之下似乎形成了密閉的空間,程姜胸口裏窒息着,又悄悄地看了兩眼旁邊的男人。身材高大,卻瘦極了,好像撐起整個人的只有一把骨頭。黑沉沉的頭發與眉毛,臉頰消瘦,因此顯得顴骨突出,帶着一點怪怪的賞心悅目。
這是他未來的房東,他母親新丈夫的兒子,一個好心的陌生人。雙方都雲裏霧裏,對彼此一無所知。
程姜這邊在偷看,沈霁青似有所感,邊走邊随口問:
“你們是從哪裏過來的來着?都柏林?”
“冷灣。”
“那是美國?”沈霁青思索片刻,“Cold Bay”
“不是的。冷灣是單獨的國家,Democracy Republic of Levory. 非常與世隔絕的地方,除了邊境外無法和外面通電子訊號。你沒聽說過也正常。”
“是嗎。”沈霁青低頭看看,又換了個問題,“小女孩多大了?”
“3個半月。”
“親戚家的孩子?”
程姜停頓一下,“親生女兒。”
”啊。”對方小小地驚訝片刻,“那你……看起來倒是很年輕。我還以為要比我小好幾歲呢。”
“我看上去很年輕?”
“頂多二十二三吧?這還是往大裏說的。你長得像高中學生。”
程姜沉默片刻,“我上個月剛二十一歲。”
沈霁青的表情更奇怪了。
“二十一歲。……真小,我已經快三十了。”他彎着嘴角,輕巧地從窘迫的場面裏抽離,“在機場裏一直沒認出你們來,抱歉。等了很久嗎?”
程姜雖然只和他相處了一小會兒,但已經清楚了他的習慣:這個人幾乎就沒有不在笑的時候。他自己分不出虛情假意,但總歸感激,連忙回答: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們晚點了。而且你也——你也不知道我長什麽樣子。”
沈霁青笑了一下。
“你怎麽知道程阿姨沒給我發照片呢?”
他管他父親的妻子叫“程阿姨”。程姜心裏暗自松了口氣,至少這樣說明他不必管沈霁青的父親叫“爸爸”。
“因為她沒有我的照片。”程姜抿了抿嘴唇,“我的長相也沒有什麽鮮明的特點,這麽多年過去,她已經不一定記得了。”
他說話時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規劃語法上,因為冷灣通用英文,而他從來沒這麽長句地跟外人講過中文。沈霁青聽罷,沒問相依為命十八年的母子兩人怎麽可能連對方照片都沒有的問題,只善意地說:
“你和程阿姨長得很像。”
“是這樣嗎?”
“細看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來,小心臺階。”
他們穿過一條黑暗的小徑,停在了又一片路燈前。程姜仰起頭,看着面前的複式小樓。他接過傘和行李,看着沈霁青取鑰匙開門,又摸索着開燈。
“進來吧。”
沈霁青給程姜安排了一層的卧室,所以只簡單帶他看了一圈一樓的設施裝潢,允許他需要的時候使用。玄關前面一點是相對着的卧室和衛生間,之後是連着開放式廚房的客廳。客廳靠窗處有一架黑色天鵝絨罩着的鋼琴,絨布上用別針歪歪扭扭別了兩排鑰匙扣,一眼看去,像是各國買來的小紀念商品。從客廳側着伸展出一條樓梯通向二樓,上面燈關着。樓梯後面的位置還有一個小儲藏室。
沈霁青說:
“你們從都柏林坐飛機過來幾個小時,累不累?還是早點沖澡睡覺,正好迎接新年。啊——再過兩個小時就要新年了。新年快樂!”
程姜擡頭一看挂鐘,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再把眼睛裏的水光揉去。他真心實意地說:
“謝謝你,也祝你新年快樂。”
沈霁青很快也走了。
他上了二樓後,程姜才真切地感覺到了身處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到底是什麽感覺。衛生間很大,減去洗手池、洗衣機、馬桶、一個大概是用來洗墩布的小矮池子和一個白色五鬥櫃以外,淋浴頭下面還有相當寬敞的空間。在他往水池裏放水洗手的時候,總覺得連鑲着着藍白馬賽克瓷磚的牆壁都能反出回音來。
女孩已經醒來,坐在五鬥櫃上發出嬰兒特有的奇特聲音,搖晃着手。她睜開眼睛,裏面的眼珠竟然是淺藍色的。
程姜洗了手,悄聲說:
“莘西娅。”
她還不會說話,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程姜欲言又止。他嘴角是笑着的,但十指卻用力按住彎彎的嘴角,肩膀劇烈顫抖起來。他放下手,細瘦的手腕撐在水池邊沿,定定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論從什麽角度看,他都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絲毫不像個父親。鏡子裏的年輕人睜着脆弱惶恐的眼睛,好像做夢一樣,又回到了開離冷灣的船上。
他頭昏昏沉沉的。
冷灣是極其古怪的國家。一切居民都還持有他們本國的國籍,當地出生的嬰兒辦理的也都是“暫時護照”,放在外面就是無國籍人士。無論來自哪裏,只要進入冷灣,就被無條件接納為它的一份子。但它同時也極度封閉,與其寬松的接納度相反的則是極其嚴格繁瑣的出境手續。
因為任何人一旦離開冷灣,就永遠不能再回頭了。
冷灣沒有機場,于是他們先坐船前往鄰近的愛爾蘭。船的聲音巨大,載着他們一船不歸客緩緩駛離熟悉的海岸線。座位離窗很遠,等船開起來,程姜只感到帶腥味的風從臉兩邊刮過,卻看不到他們到底在駛向何處。
或許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想:外面是什麽樣子?
座位仿佛向前傾斜過來,又撲地蕩回去,空氣也暖烘烘地發腥。
天色已經一片漆黑,船上沒有點燈,人人昏昏欲睡。颠簸了一陣,忽然一聲刺耳的長鳴,腳下平穩了。周圍的人紛紛都站了起來,人流推着程姜方向不明地走了一陣,原來是到了。他不敢去和別人一起擠着取行李,只能等到靠後。有人遞給他一張小紙片,他忽忽悠悠走進一條亮得刺眼的小通道,再上了另一輛沒有窗戶的車,被在一塊空地上放下。
他對于下面要走的路毫無頭緒,只能盲目地跟着其他幾個和他一同下車的人走。他好像一生都在這樣走,走了幾步,眼睛又猛地一閉,因為前面太亮了。
程姜做夢一樣,發現自己站在巨大的明亮大廳裏。
他愣愣地站着,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自己此時已經置身都柏林機場,于是快步走起來,每經過一個牌子都停下來仔細看一看。又随着人流被截住幾次盤問檢查後,他終于到達了候機廳。
都柏林的機場和冷灣的任何一處地方都截然不同,程姜有點不敢想象機場之外又是什麽樣子——他方才緊張得要命,絲毫沒有精力去看一看周遭。
随後登機。
他們從未坐過飛機。一起飛,莘西娅就一反常态地大哭起來,聲音尖利得幾乎刺耳。嬰兒的哭聲在機艙裏突兀至極,大家都探頭過來看孩子為什麽哭得這麽慘。最後還是一個經驗豐富的乘務員解決了問題。
窗都關了,看不出天是黑是白。程姜睡眠極淺,總在半夢半醒間被飛機裏哪位乘客的什麽動靜驚醒,然後重新睡過去。
天色轉暗,他仿佛在飛機上又待了半輩子。
最後一次被亮起的燈照醒後,機長終于通知說已經抵達目的地,飛機開始準備降落。旁邊的乘客開了窗,于是程姜也扭頭看向窗外,靜靜等着。天仍然黑着,但遠遠向下望去,黑暗裏一片燈火通明。金紅色的燈火彙成無數井字流散至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周圍流光溢彩,星星點點的白色光圈遍地。
我們到底出來了,程姜看着鏡子想。是死是活,永遠都不回去了。
他的出生地,莘西娅的埋葬地。
見證過他一生不幸的,冷灣。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受有小孩喔。
小女孩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chapter 3
程姜短暫的脆弱只持續了五分鐘。
他又拿水過了一把臉,感覺自己精神了一點,再回頭去看莘西娅。比起他自己,經過車途勞頓的嬰兒更應該沖洗幹淨以免生病。他沿着浴室轉了一圈,一無所獲,只能不情不願地探頭出去找沈霁青求助。
程姜把女孩抱起來,走進昏暗的客廳,試探着往二樓張望。走到樓梯底下,他深吸一口氣,在心裏數了十下。
再數一次。
他一邊在心裏默念,一邊試圖從黑暗的樓梯道上辨別出人影,前前後後數了有一百多個數。
最後一遍。
這回他剛數到9,就不知怎麽回事被發現了。只聽上面傳來人聲:
“怎麽了?”
“我想借東西。”程姜心裏松了口氣,“請問你的家中有沒有一些不經常使用的塑料盆,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塑料盆?”
“嗯。”
“我替你看看。”
沈霁青的聲音消失了。
不一會兒,一團黑影沿着樓梯下來,把寒涼的塑料柄遞在程姜手裏。他低聲道謝,很快回到有熱水的溫暖房間裏。程姜調了最熱的水,放完後又覺得有點燙,只能先放在一邊晾着。
他用溫水絞了那條莘西娅專用的小毛巾,先給她擦了臉和耳朵。他又試了試盆裏的水溫。
“你還記得瑪利亞嗎?”程姜突然說,“瑪利亞卡尼?”
他一邊講話,一邊閉上眼睛。他脫掉她的衣服,把她放進水裏。
“我們的女房東。還記得她嗎?你上二年級的時候起,我們在她家裏住了三年。她不太喜歡你,也不太喜歡我,但全靠她給我們錢。不然我的肺病沒法治,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死了。”
他把嬰兒浴皂塗滿她全身,估摸着假如節省着用,這一小塊還能對付兩三次。
“她說權當捐款,不用還錢,但該還的還是要還的。代價好大,是不是?瑪利亞其實很善良,只不過堅信我們這種人是用來施舍的。所以她對我們越高高在上,态度越壞,我心裏越好受。不然……”
莘西娅在水裏動來動去,手在他的毛衣上亂抓,弄得到處濕噠噠的,他也任由她抓着,專心給她沖洗幹淨。莘西娅洗澡時總要抓什麽東西。
“現在又是這樣。”程姜聲音很小,微微發着抖,“這次收留我們的是沈霁青,他人很好,但他沒有義務收留我們,你知道吧?我還是有點……”
他沒說自己在想什麽,而是閉口不言了。
随後是安靜的水聲。
等到一切結束,他飛快地用嬰兒浴巾将莘西娅包住,給她擦身。接下來他塗護膚油,圍上尿片,穿上幹淨衣服。最後把她抱到廚房,準備給她溫一點水喝。電磁爐旁已經站了個人影,程姜眨眨眼睛,半天才确定不是自己因為困倦而産生幻覺,而沈霁青确确實實正站在那裏。
他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安靜地在一邊等着。
身後傳來腳步聲,沈霁青回過頭,看見了程姜燈光下的臉。
程姜的母親——他父親的第三任妻子——有一種令人毛發倒豎的淩厲的美,且一看就是既因為這份美吃過苦、也會利用它去給自己賺甜頭的那種女人。程姜遺傳了她五官的七八分,然而她身上動人心魄的地方到他這裏卻拐了彎,被一層道不明的霧氣籠罩住。仍然很漂亮,但已經徹底無害了。
對着這樣一張面孔,任誰也要心生一點憐愛了。沈霁青溫聲問:
“要喝水?”
程姜點頭。
沈霁青背過身去,把水分別倒在兩只消毒過的杯子裏。程姜在他身後小聲地喃喃自語:
“本來應該用開水給她沖點奶粉的,但那需要晾太長時間了。”
“我再燒點水。”沈霁青輕巧地說,“你們先喝這個。”
程姜對他又點點頭。這時他注意到嬰兒身上衣服的顏色已經換了,但大人還穿着從機場回來的那一身。那孩子藍色的眼睛睜着,不哭也不笑,帶着嬰兒特有的奇異的嚴肅,又好像是在審視他。
沈霁青同她對視。
與此同時,程姜開始一只手抱着她艱難地清洗奶瓶,後者則乖巧而沉默地抓住他的領子,看着他把奶瓶裏的水瀝幹,在廚房水池前的窗臺上擺成一排。沈霁青問:
“叫什麽名字?”
“叫程玥,”程姜愣了一下後回答,“王字旁加上月亮的月。小名叫莘西娅。”
“小名是什麽?”
“莘西娅。”他特意放慢了說,“C-y-n-t-h-i-a.”
“很少見的名字。”
他們的對話終止了一下,但随後又接上了,因為程姜指甲深深掐住嬰兒的衣角,開始磕磕絆絆地自己往下解釋了起來。
“莘西娅的意思也是月亮。”
沈霁青挑了挑眉,表示他在聽,于是程姜繼續:
“我小的時候,我母親經常唱的一首歌叫 ‘我問月亮’。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是她在飛機上聽到的。她只看得懂翻譯過來的名字,認為這首歌的曲調很好聽,也很适合哄小孩。我很喜歡它,覺得這是一首很幸福的歌,所以我給我女兒也起名叫月亮。”
“是經常唱的曲子啊。好名字。”
“謝謝。”
莘西娅似乎很清醒,不肯再睡覺。程姜苦惱地看着她,又轉而問:
“你不去睡覺嗎?今天來接我們辛苦了。”
沈霁青側臉對着他,臉上表情在暗光下很不清楚,好像沒有五官。許久他又轉臉過來,笑着說:
“沒事,我偶爾失眠。”
程姜也笑了,是小心翼翼的那種笑。
“謝謝你。”他又說了一遍,他這晚上淨說謝謝了。客廳裏的光很柔和,照在程姜父女身上,讓沈霁青忽然感到一種陌生而奇異的氛圍,似乎客廳本身變成了另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世界。就是這氛圍讓他一反常态地留了下來,繼續聽程姜講話。他大概是平時不常說話的那種人,語句連在一起很晦澀,有點結結巴巴。
沈霁青起初有些昏沉,然而等他再度集中精神,程姜已經又不出聲了。他想了想兩人之前短暫的交談,随口道:
“你之前說,是哪裏人來着?”
“冷灣。”
這回他把名字記下來,準備有時間查查看。“你們冷灣那邊不講中文吧?我聽你的中文說得不像母語。”
“連這個都能聽出來嗎?” 程姜很吃驚的樣子。
沈霁青笑笑。
“能聽出來一點,我們本地人一般不會這麽說話。冷灣是什麽樣的?和中心城很不一樣嗎?”
程姜又露出一點笑,“我還不知道中心城是什麽樣呢。”
最後一個字吐完,他臉上的笑卻開始慢慢收縮、消失,眼神也微微渙散起來。沈霁青注視着他,見程姜眼睛似乎穿透牆壁,嘴半張着,只有側面的牙齒微微碰在一處。随後他低了頭,咬住嘴唇,慢慢地吸了一口氣。
他就着雙眼直視窗外的動作說:
“冷灣嗎?是一個很平和、很安寧、很包容,只要你想假裝自己活得非常好,就會差不多真的以為自己沒什麽傷心事的地方。就算真的有不幸發生,也會……沒有。”他似乎看出了沈霁青臉上閃過一點困惑,才忽然改口道:“我不是說我有什麽傷心事。”
沈霁青笑笑,聽出他不願多講,轉而追問:
“沒講完的話呢?”
“嗯?”
“就算……”他提醒他。
程姜一愣,随後很快反應過來。“這個。是冷灣有一些自己的民俗特色。重啓文化,或者女巫文化。你想必沒有聽說過?”
沈霁青用一種恰到好處的疑問看着他。
“重啓文化來源于冷灣野史裏的女巫傳說。”程姜語氣自然,“發生于16世紀的’災荒革命’徹底改變了冷灣的格局,但因為革命時期發生了一些……歷史研究者無法解釋的內容,所以有說法稱革命的成功離不開’女巫’。”
“我第一次聽說女巫和政治連在一起。”
“很奇怪,是不是?”程姜眼睛垂下來了,“不是那種群體的女巫,而是形單影只的一個女人。傳說她曾經在逃荒過程中受到迫害,但為了革命放棄了報仇,甚至選擇為革命而死。但女巫死前想起自己一生不幸,到底不甘心,所以布下了最後一個巫術,內容是……”
他沒沈霁青高,要看着他的眼睛只能仰起臉。他用一種夢呓般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
“我,将,重,生。”
程姜講話的口吻很生硬,帶着一點古怪的嚴肅。
“所謂重啓文化,就是也相信自己能夠重生?”
“差不多吧。”程姜的聲音慢慢飄起來,“災荒革命的起源在冷灣S區,那裏有一處遺跡,當地人一般叫做新牆。它是傳言裏女巫的唯一遺跡,被重啓文化的擁戴者普遍認為保留了她的部分意志。雖然沒人能确定這個人是否當真存在過,但他們相信傳說裏的女巫生生不息,而只要參透遺跡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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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