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撒花! (34)

的人生。

“真夠可以的,”林穗夢一邊時刻關注着音頻進程一邊和程姜咬耳朵,“你這段都是怎麽想出來的?”

“啊,随便想一想。”程姜簡練地回答。

大屏幕上出現了走動着的一雙腳。

它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好像是在房間裏漫步。女孩也在走,她走在這雙腳下面,後面,前面。

“就這樣,一步又一步,我淪落到了現在的樣子……于是我又想起它。那當然是無稽之談,但假如那是真的呢?假如那就是我一輩子的命運,只是經由無關緊要之人之口傳達與我呢?我的思緒不是我的。

它活過來,一次次回去,去抓住那句話的尾巴,一次次提醒我:那是宿命般的預言。”

女孩瘋狂地跳舞。她體态輕盈,腳尖劃過地面時像是被看不見的木偶線拖行一般,裙擺炸成一朵層層疊疊的黑色鮮花。

“但是他還沒有走。他留給我一張去上海的機票,說也許我們可以結婚,但我們真的能如願以償嗎?假如我知道所有的憧憬都會化為泡影,假如我知道我永遠逃不開我的命運,我怎麽能搭這趟火車去上海?天空雨消雲散,天邊紅日西墜,墜落到新的一天。座鐘的指針滑過一,二,三,四,五——火車要開動了,而我不會在屬于我的那個座位上。空蕩蕩的座位上遺失了一顆空蕩蕩的心……我怎麽能不去上海呢?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機會——得到幸福的機會,從我身邊溜走?可我又怎麽能去上海?

有一個人在那裏,我知道。我聞到你香水的氣味,你的眼淚,你的冰冷的手。盒子外面的那個人——你在看着我,把一張揮之不去的标簽貼在我身上,要我不得不背負一輩子。你知道在你低頭看我的的時候我也在看着你,而我在尋找你的時候你只需要輕輕一拽線繩就能操控我的命運。但你到底是誰?我聽見你的聲音,媽媽,你對我說過的話。你的詛咒,是預言……那是我一輩子的夢魇。

它說……”

女孩的一只手腕高高舉起,上面的手卻耷拉下來,手指與手指之間的形狀不變,像是被向上吊在空中。

她單足旋轉,雖然受限于鞋的材質沒法達成芭蕾舞的效果,但也足夠了。背景裏的低語聲重新響起,再一次越來越響,在一切聲音停止的那一剎那,女孩停止了旋轉,跌坐在了舞臺上。

她抱住頭,嘶聲尖叫。

與此同時,就在在舞臺右側的一塊本來顯得沒什麽用處的白色紗簾上開始浮現出模糊的影像:一個人影。

“要到我最喜歡的部分了。”林穗夢說,她看上去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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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還是不明白她前面的影子裏為什麽拿着刀——要自殺嗎?”林穗夢又問。

程姜搖頭。

“是’弑父’。”他耳語。

“可這個故事裏根本沒有父親啊。不就是她,她男朋友,還有她媽媽?”

“西方語境裏的弑父,是一個人試圖摧毀施加在他身上的意志。”程姜慢慢地解釋,“這裏也是,她不是要自殺,也不是要殺死想象裏的母親……她要擊潰潛意識裏的巨人形象,才能……”

人影起初顯現時呈正對觀衆,因此所有人都能看見她和臺上的女孩在相貌上一模一樣,只是穿着不同:一件敞懷的及膝長黑色女式絨大衣,裏面穿灰色羊毛裙。頭戴小貝雷帽,帽下遮一塊黑紗,擋住了她大部分的眼睛。

相比于臺上的女孩,她雖然并沒有多少動作,但明顯是一個正常的“人”的形象。她幾乎是在面貌清晰的那一刻向舞臺中央的位置側過身去,緩緩舉起了雙手。

那裏吊着一個提線木偶。

她令木偶擡頭,伏在舞臺上的女孩便擡頭;她令木偶擡手,女孩便也擡手。如此操縱一番,她終于放下了木偶,問:

“你認識我嗎?”

影子和女孩開始緩慢地對話。對話的內容很簡潔,來來回回加起來有二十幾句,仍然是林穗夢的錄音。她經歷中本可以回避的一切不幸,她的自我退縮,或許從未真正存在過的所謂預言,為時不晚的真相。

影子問:

“是誰在折磨你,又撕扯着使你後退?”

只剩下最後一句臺詞了。

一秒,兩秒。林穗夢的獨白聲音本該在這時候響起來,但是沒有。

三秒。

臺上的栾羽因為劇本上的舞臺指導而在發抖。她擡起頭來,從程姜和林穗夢的方向,他們看不見她的口型。

只聽栾羽用她自己的聲音說:

“……是我。”

林穗夢右手在控制音頻的界面上一點,左手則緊緊抓住了程姜,他們緊緊握着對方的手,全神貫注地聽栾羽說那半句話。聽得很吃力,因為實際上全然沒有他們以為自己所聽見的那樣大,對于滿屋子的觀衆來說更是平平無奇。他們或許在想為何演員的最後一句臺詞音調這麽小。

是她掉鏈子了嗎?

程姜看見被打在紗簾上的影子在微微晃動。

女孩不再有着提線木偶般的僵硬動作,而是一步步靜默着走到了紗簾旁。影子漸漸散去,她沉默地注視着空無一物的紗簾,忽然伸手抓住它,将它一路拉開至終點,露出了一直擺放在紗簾後的立式衣架。

衣架上挂着一件黑色女大衣,正和影子穿的一模一樣。

大衣正面挂着,而女孩正慢慢将右手伸入右袖管,随後那只套着大衣袖子的手折了回來,抱住了她的肩膀。是一場自我撫慰,還是另一條袖管也有了自己的生命?哭泣聲。那只黑色袖管似乎猶豫着擡起,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

她們合二為一了。

那只黑袖管裏的手慢慢下移,伸入了靠觀衆這一側的大衣口袋裏,又在一片寂靜中掏出了一件東西。一些細微的形象處理讓它在背後投射出尖利的,刀鋒一樣的影子。

它被舉到空中,緩緩翻轉,最終變成了一張卡紙車票。

黑袖管将車票舉到空中,而女孩似有所感,也轉過頭來,定定地看向它。

她終于向那張車票伸出手去。

燈光熄滅。

林穗手忙腳亂地操縱燈光按鈕。

燈光重新亮起。

栾羽獨自站在臺上局促地微笑。

掌聲。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是最後一章。

感謝耐心的閱讀,鞠躬~

☆、chapter 99

沈霁青在寫日記。

因為一些原因,他停止寫日記也有十年多了,但程姜從網上的互助論壇上看到說寫日記會對他的情況有所幫助,所以他又重新撿起了這個習慣。最開始他喜歡寫自己的用藥記錄和一些陰暗的,他還是說不出口的情緒,但等寫的時間久了,內容就總歸越來越像真正的日記了。

當他逼近這個階段時,他也不再兢兢業業每日一篇,只是想起來的時候寫上三兩筆。例如:

“我可能四點就醒了。被子下面很溫暖,外面四聲杜鵑一直在叫。”

或者:

“姜今天又加班,一如既往地希望是最後一次。不過這其實是件好事,因為這是他第二次升職了。晚飯吃了粥。”

沈霁青一般會睡得比程姜晚一些,醒的也早一些,雖然還是不太規律,但已經基本無需藥物入眠了。假如他醒得早,他喜歡面對着程姜側躺着,閉着眼睛感受程姜的呼吸一點點吹到他臉頰上,這樣他會感覺很安心。

而假如他在夜晚毫無睡意,就會讓程姜先睡,自己把日記本(程姜特意給他挑的,封面經過特殊設計,只要有人一碰就會變化圖案)攤開放在膝蓋上,絞盡腦汁地擠出一點流水賬來。

他寫:

“我已經三個多月沒寫日記了。我感到很慚愧。”

他把書簽拿開,往前又翻了翻,繼續寫道:

“這是我第十次寫這句話了,可見我其實并沒有多麽慚愧。而且你也沒有立場指責我,你只是一個日記本而已。

總而言之,我這段時間感覺還算不錯。

當然不可能就這麽好了,但也沒有以前那麽壞。低谷期出現得沒有以前那麽頻繁了,都能挺過來,也很少去想關于“逃避”的事情。

有時候我會覺得可能有一天我真的能徹底治愈。誰知道呢?

我們暫時不去想太遙遠的事情。

月底的時候去拆了內固定,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醫生說像我這樣本來就有斷裂折痕的傷處不可能長得這麽好,好像所有痕跡都開始慢慢消除了。好幾個護士都跑過來看,其中一個小姑娘還說我這樣是一個什麽什麽神顯靈。

真的有神靈嗎?我也不知道了。”

沈霁青轉過頭,在床頭燈昏黃的光線下看程姜睡熟的側臉。他看了一小會兒,伸手輕輕揉了一下程姜的頭發,像是惡作劇一樣。

他甩一甩手,把注意力轉移回日記本:

“上周末劇團最後的公演結束了。誰也沒想到那部戲得到了林穗夢老姑媽的賞識,居然搬到正式劇場裏演了幾場。绀劇場是鐵路街那邊的一個小劇場,但對我們來說很大,我們不得不把戲改長。他後來給車票加了四五個角色,演一場下來有一個多小時,我拉琴拉得手都快斷了。但是真的有很多人來看,我從來沒想到過那個五百人的大廳能幾乎坐滿人。當然,有可能是因為我們的戲是同一時間段裏最便宜的那個,人總得看點什麽吧?

Cee一直在後臺跟着一個姓魏的來幫忙的姑娘玩,特別興奮,雖然她可能看不懂他們演的具體是什麽。

熊成也演了一個小角色。姜還留着他們三個的聯系方式,第一次演的時候有問他們要不要來看,後來他就很感興趣。

我挺驚奇這件事,因為怎麽看都是段哲更有喜劇效果。

我不是很确定,但我覺得他和林穗夢最近可能有點什麽,明天可以問一下。我從來不知道她喜歡粗犷的這款。

姜的駕照終于下來了。我們計劃清明節的時候開車到活水公園去玩,走之前會在家裏做好三明治一起帶着。我們昨天去買了金槍魚沙拉醬,據說可以用來配鱷梨。”

沈霁青書簽拿到一邊。那是一張小小的拍立得,上面是莘西娅騎着一輛兒童自行車。他又把本子往前翻找一番,确認內容還沒寫過後添加:

“《琴吻》居然投稿成功了,這是另一件沒有想到的事情。前段時間剛印出來,出版社說會往書店投放,但我下班路上偷偷找過好幾家書店,都還沒有。

我們自己留了十本,把樓上的書架都放滿了,看起來挺奇怪的,但書的側邊有圖案,連成一片還挺好看。

他現在又開始翻譯第三本,中文譯過來叫《苜蓿樂園》,是新西蘭那邊的一個作家寫的。

他自己也寫東西,有一篇叫湖中女人的我看過,據說改了很多遍。我也想給他投稿來着,但投一次拒一次。他說沒關系,本來就不是寫來給外人看的。

他還在繼續寫,我相信出版社總有一天會良心發現。

春天到了。

我們開始打理花園,從小區裏的晚飯花裏找了種子種植,目前為止長得很好。二樓的房間已經徹底變成書房使了,周末白天的時候我們會在上面看看書加加班。

今天早上我去窗口看他們在院子裏做什麽,可能在修剪樹枝。那時候我突然想:他會不會忽然擡頭看我一眼?但他忽然真的擡起臉來了,他和Cee兩個人都在看着我。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以前不是沒有出現過,但以前沒有這麽強烈。

我想”

沈霁青沒有寫完,因為躺在旁邊的程姜忽然用手緊緊攥了一下他腿邊的床單。他低頭去看,見程姜大半張臉埋在枕頭裏,布料上一點圓圓的濕暈,是無意識中留下的眼淚。

起初是黑暗,随後他走在一片大霧裏,看見綠沈色的大地在白茫茫的表皮下若隐若現。

程姜穿過一個個乍看一模一樣的黑色小石碑,終于停在其中一個平淡無奇的石碑前面。

這個夢是熟悉的: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見過它一次,只是不知為何忘記了。

石碑孤零零的,黑色的石頭表面落滿灰塵與雨滴留下的細痕,像很多其他石碑一樣并沒有被人前來看過的痕跡。程姜蹲了下來,去看那塊石碑上的銘文:

沈霁青

1987年9月17日——2017年9月17日。

沒有照片,沒有墓志銘。就是一塊簡陋得可憐的小石碑。

程姜直起身來,茫然地四處張望。

墓園裏靜悄悄的,除了他之外別無他人。在這個夢境裏時間和現實并不一致:不是2019年,不是2020年,而是更多年後。他站在那裏,仿佛自己是被剩下來的那最後一個人。

墓園裏全部的墓碑沉默地回望他,一排排整整齊齊的黑色小方塊像是咖啡杯裏漂浮的小塊硬巧克力,味苦而薄。程姜重新蹲下來,把沈霁青的那一塊墓碑一點點擦拭幹淨,直到它看起來像是剛剛置在那裏的一樣。

他站起身來:跑。

那些草在瘋狂生長,蓋住了墓碑。他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都如出一轍:寬廣的,無邊無際的綠色。

每一根草都與另一根完全相同:綠得紮眼的草莖,月白色的草尖,每一棵草都長到了和他同等的高度。

他在巨大的野草迷宮裏跋涉。四周沒有風,沒有聲音,也沒有泥濘的地面。他的腳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仿佛是懸空走着,沒有任何停下的理由——沒有疲倦,沒有饑渴,沒有寒冷。他是偌大的草原和蒼穹間唯一的活物。

無論他走到哪裏,他總是看見同樣的景色;每當他回過頭去,他總是看見齊整的、直立着的草,上面毫無踩踏過的痕跡。他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在這裏,他不存在。

他不再想跑了,伸開雙臂,向後仰面落下去。他躺在柔軟的草上,眼睛裏充滿了天空,但是很快有人伸出手來,把天空蓋上了。

蓋子不知過了多久才被掀開——不是蓋子,是一把黑傘的裏子。他看見那個一臉麻木的人站在墓園裏,為一小塊墓碑撐傘。墓碑上也沒有照片和墓志銘,只有一行小字:

[ Cynthia Cheng,September 17th, 2016——September 17th, 2032 ]

撐黑傘的人轉過身去,慢慢走了。他口袋裏露出一閃一閃的洋水仙色——莘西娅的發夾。莘西娅的發夾是洋水仙色的,一直都是。可是沈霁青給她買的那一只是藍色的。

到T區的火車很快就要開動,但等他尾随那人進入那道門時,卻并沒有進入車廂。他進入一道石牆,牆面上布滿斑駁的腐蝕痕跡。但不管看起來多麽老舊,它的名字仍然叫“新牆”。

新牆內部無比窄小,然而這一次,他卻發現左右兩邊牆面之間似乎嵌着一塊透明玻璃,透過它,他看見站在另一側的另外一個人。

是莘西娅。

女孩穿着冷灣特有的黃色捐助衣,披散着頭發,把手按在玻璃上望着他。他的眼神一對上她的,她便轉回頭去,自顧自地往前走。他急急地追,不知不覺間,新牆的磚塊已然退去,只剩下那塊玻璃。面前是木質的地板,幽暗的樓梯,她上着樓,他只能跟在後面。

女孩輕飄飄地自說自話起來。

“現在不是才到九月份嗎?我早上出門的時候正好趕上一場雨,結果下午又下了一場。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到天黑下來的時候竟然就已經這麽冷了。”

他聽見自己遲疑着說:

“是啊,這樣的天氣對于九月份來說的确是有些過于冷了。”

莘西娅打開了一扇門。

“我走了好長的路,腳底下的橋一直在搖搖晃晃。我只有這麽一條路可走,你也是,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回去的路藏在霧裏,沒有盡頭。不幸究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還是僅僅就是不幸而已?可是我們本來就是毫無選擇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不是嗎?”

那扇門是她的房間。

熟悉的,屬于莘西娅的氣息撲面而來:整潔的窗臺,掉漆的牆,床頭的許多零碎小擺件,以及那個原本是用來裝糖果的瓶子。他感到身後有風吹過,但一轉頭,什麽都沒有。沒有了門,只有光禿禿的牆。他聽見自己在答非所問地說:

“我那天剛從外面回家。大概是有人給我打電話來,有半個小時。我不記得電話裏說什麽了,但那之後我心情非常沮喪。也許他們又解雇了我。”

少女也沒有接他的話,自顧自地說:

“……我在想。你看過新聞了嗎,父親?”

他重複着她的話:“……新聞?”

她卻不回答了。莘西娅一縷頭發搭在臉前,她的昏暗的臺燈在閃爍,從那縷頭發投射出晃動的黑影子。她坐在那裏,翻看着什麽,他有心去看,但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兩人之間隔了一堵形狀不規則的玻璃牆。他在她的房間裏,卻只能遠遠地看着,無法清楚地知道她在做什麽。她枯坐着許久,終于再度開了口:

“那艘船沉了。你聽說了嗎?”

船?

你看過新聞了嗎?

他感到身旁迅速拂過一層冷意。她從未明确和他提過這回事,會是他想的那樣嗎?莘西娅,他從未想過她也會有這樣的念頭。離開冷灣……她離開冷灣能做什麽?她為什麽想離開?她……她沒解釋,他不知道,并且永遠不會知道了。這是莘西娅的另一個秘密。

她轉過來半邊臉,靜靜地看着他。

“可是走了又能怎麽樣呢……算了。現在我們來看看我們自己。你有過輾轉反側思考一個無解的問題的經歷嗎,父親?”

他沉默不語。她繼續自顧自地說着:

“……沉沒了。人人都說會有下一艘船,但我知道沒有了。不會有了。為什麽它偏偏要在這時候沉?我沒有辦法接受。當然也許這并不是開端,但什麽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就是我,父親。從什麽時候開始,絕望已經是我普遍的精神狀态?你知道我在想,我在想……我可以自殺嗎?我還想……”

她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他聽見牆壁反射來沉悶的聲音說:

“在冷灣,人自有自的活法。”

她背對着他坐着,忽然問:

“你愛過我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喃喃地問:

“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你是愛我的嗎?”

他的手緊貼在玻璃牆上,上面倒映出他的臉。那不是十六歲女孩父親的臉,而是一張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的臉。她的問題太過于直白,他當場就能回答,但所有聲音好像一時間都聳起了脊背,通不過那狹窄的喉嚨。

她轉過臉來,輕輕地說:

“沒關系,我不需要你回答。”

他一言未發,只有手指搭在玻璃上。他在上面無意識地寫寫劃劃。

“我能看見,聽見。我睡不着覺,我已經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如果你也有過那種感覺……如果我是因肺病而去世的,也許你能原諒我。我在橋邊走來走去,感知不到時間。我的注意力會飄動。我不想吃飯,不想喝水,我想死。你聽見了嗎?我聽見了。我豎着耳朵聽,聽你在樓下走動,嘆氣,咳嗽,我坐起來,祈禱你能入睡,祈禱我能入睡。可是我睡不着,睡着了就醒,你在水池那裏咳嗽……我想死。我每天都在想。我必須有一個理由。前面的橋塌了,我看見那些飛速旋轉的木板向下墜去,下面是黑洞洞的天空。我忽然知道原來你也是愛我的,只有臨死的人才會知道。你穿着捐助衣,站在水池邊上,我知道那裏會有血,我聽見你在咳嗽。所以你不讓我碰你的東西。穿過雪地的腳印,水池邊上的血跡,被車燈照耀而留下的影子。像是玻璃罐裏的飛蟲,想要飛向光明,卻沒有離開桎梏的能力。父親,這是你的一輩子,還是我的?……這就是我的精神狀态。忽然周圍的牆消失了,房間暗下來,我看見了我的臉。蒼白的面孔,光點在眼角跳躍,消失在窗外。為什麽天還亮着?我坐在窗臺後面,我想起洗手間裏倒空了的洗發水瓶子。那時我想,盡頭到底在哪裏。拖着我被蛀空了的生命時,思考未來和愛有什麽意義?就在那時候我知道了。我找過我出生的意義,也找過我死去的。自殺是無解的問題不是嗎?我十六歲,我還有很多年可以想,還有很多年可以痛苦。我吃藥,入睡,醒來。我想要睡着和醒來。我想要明白我如此痛苦地活着的意義。我以為我需要你的幫助,但随後我發現不需要你我也可以知道。我可以替我自己做決定,就在那個時候我明白了,我決定……”

她離開了那把椅子,站起身來。

那只裝糖果的瓶子擱在她手邊,她拿起它,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那塊藍得發青的玻璃越來越厚,越來越重,最後已經聽不清她的聲音。

她用口型無聲地說:

“……我不再拖累你了,父親。”

那只瓶子墜落在地,彈跳幾下,沒了蹤影。她把手貼在了玻璃上,好像想要寫出未竟的詞句。在那一瞬間,玻璃似乎完成了一次極快的收縮:從中間開始萎縮,而周圍則扭曲變形,成為千萬片碎塊。

屋頂似乎一并碎裂而開,天光傾瀉而下,在橙黃色的光蒙蒙的碎片裏,每一個藍色的莘西娅都自成一個小小的影子。他看見自己也成了一個影子,穿過玻璃的碎塊,他終于碰到了她。他的影子蜷曲下來,而她的則越來越矮,越來越小,直到變為成年人膝蓋偏上一點的高度。他跪坐=下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手繞過她瘦削的後背,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房間裏也沒了光亮,一同消失的還有兩人的影子。

黑暗裏,玻璃上的字跡開始脫落,在虛空裏孤獨地盤旋。

年輕的父親和女兒在最後的交彙中留下暗淡不清的碎片:

對不起。

我愛你。

永遠愛你。

……

你能幫助我嗎?

只是為了活着而活着。

離開新牆,然後到哪裏去?

不得好死。

我想要重新得到一個機會。我想要重新得到一個機會。我想要……

“再次感謝您對于我們電視臺的支持。現在我們看下一個讀者來信:【我最近在以冷灣文學作為研究課題,有幸以……女士的作品作為參考讀物之一。我對喬伊這個人物很感興趣,前期我無法理解、甚至非常厭惡他。這個人那麽優柔寡斷,那麽懦弱,又免不了無窮無盡的左思右想。我沒有想到他才是除女主角以外唯一被“赦免”的人。我想知道您作為作者對于這個角色如何理解,又為何選擇了這樣的人物形象和他的結局?】”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景。程姜怔怔地聽着。

“這是我以冷灣□□時期的經歷寫成的自傳小說。所有人物都有原型,包括喬伊……是我開始寫作的啓蒙者,也能算作我少女時期的監護人。”

藍眼睛的女人坐在攝像機前,歐洲人的面孔,雙眼直視鏡頭。

“我們的相遇是在小說裏忠實反映的。我和我母親的關系讓我拒絕了跟她一起離開S區,于是她一走了之。喬伊當時五十歲左右,和大多數冷灣人一樣,他一生不幸。早年喪女,孑然一人,晚年精神失常,甚至陷入半瘋癫。這也是為什麽我說他只能“算是”我的監護人,因為這是我的一面之詞,而他當時其實已經喪失了這方面的認知。”

“現在他也在看你的自傳發布會嗎?” 主持人問。

“沒有,和書中的結局不同,他已經在二十年前去世了。我只是期望用文字來彌補一點遺憾。關于他和我的關系,其實并不同于小說裏人物的彌補心理,他是真的……他到死可能都分不清我和……對不起。”

他們暫停片刻。

“……他相信是自己一手導致了他女兒的死亡,這是他永遠也無法釋懷的事情,他認為自己永遠無法贖罪,他相信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人”,沒有值得被記住的部分,死後注定被所有人遺忘。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分清楚周圍的人,也無法分清楚時間。我在小說裏盡量複述了□□時期的事實……發生在那個時期的事情很難說清楚,實際上就算是他沒有在短暫的清醒狀态中站出來,我也不一定真會被炸死在新牆裏,但現在讨論這種可能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同樣沒有資格探讨他是否以此做出了贖罪,但盡管這部作品旨在反應冷灣□□時期的血腥、麻木和傷痛,我無意寫一本絕望之書。我想通過他虛構的生還和在冷灣自我解放後接受的精神治療表達一種希望,□□上的和精神上的都有,關于一個本質軟弱的人如何從麻木不仁轉向自我救贖,關于冷灣最出名的“重生格言”投射到現實雖然那麽難,但也并非全無可能——”

女人擡起頭來,那一刻程姜看清了他的臉。

曾經是紮着兩個辮子的冷灣少女,伏在他的窗欄杆上,背後是S區的舊景。

“我看見你跟那個女人說話了。”

“我媽媽?”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跟她走?”

“是她先不要我的。”

她面孔模糊的,變化莫測。

“可以幫幫我嗎?”她的影子閃一下,又出現了。

“幫什麽?”

她咬着指甲沒有說話。

“莘西娅?”

“我說了多少遍,”她長長地嘆氣,“我不叫莘西娅。”

“那你是誰?”

她的辮子甩來甩去。程姜遠遠地看着,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我想到新牆去。” 女孩說,“我好無聊,我們到新牆去轉一轉吧。喬伊?”

他看見她在奔跑。

S區海畔的高地上寂靜一片,天色低垂。荒蕪的草地上滿是塵灰,被風吹着遍地散布,有一些也旋在半空裏,迷住人的眼睛。

女孩十六歲,又瘦又小。她藍色的眼睛驚恐地大睜着,像是蒙了一層霧。

黑色的頭發向後飄飛起來,也蒙上了一層塵灰,像是揚起的荒草。

她氣喘籲籲地,停住了。

五十年代春末的冷灣已經毫無春意。海濱只剩下浮滿了黑灰的海岸,周圍滿是炸開的大小石磚塊,沉沉的黑青色。新牆已然轟然倒塌。

她上前一步,歪歪扭扭的,第二步。

她對着那些殘骸跪了下去。

攝像機前的女人又回來了。她的臉模糊的,和那哭泣的女孩面容重合,俨然是同一人在不同年齡段中的模樣。她終于站起來,藍眼睛在淚水裏閃閃發光。莘西娅的藍眼睛,還有其他的,那些和他一同被遺忘在舊世界裏的人……

火光四濺。

從俯視的角度,程姜終于看見了四分五裂的新牆。明黃色的火焰跳動不止,其中隐約現出又一座公墓的影子,但不久也消弭而去。

但在夢境永遠結束前他看見了墓前一束藍色小花,上面深深刻着幾行小字:

[Joyce J Cheng]

-- Spring, 2053

“Yet I shall rise again, embracing my rebirth.”

(冷灣舊格言:我将重生)

撕裂。

塵煙。

劇痛。

烈焰。

餘燼。

海流。

新生。

程姜驟然驚醒的時候,沈霁青正面對面地躺在離他幾厘米的位置,用來推醒他的手仍然虛虛搭在程姜身上。

床頭燈沒有關,之前他大概在寫日記。

“是夢見什麽了嗎?”沈霁青悄聲問。

“我不知道。”程姜垂下眼睛,“一點都不記得了,只是覺得有一點……”

沈霁青看着他。

“我也說不清楚。”程姜總結道,“感覺像是知道了什麽事情的來龍去脈,但說了說去還是不知道。感覺上很難過,但又很釋懷。”

他們安靜地對視了一會兒,程姜又問:

“你現在在想什麽?”

沈霁青的眼神有點飄忽,像是在竭力回憶什麽事情。他的眼神落到被随意掉落到床中間的硬皮日記本上,忽然說:

“我在想,假如你現在親我一下,我就可以永永遠遠活下去。”

程姜也笑了。

“那倒是挺容易。”

于是他們微微撐起身來,像是在靜默電影裏一樣接吻。不遠處忘記了拉上窗簾的窗玻璃被包裹在橘黃色燈影裏,閃閃地發亮。

一只手伸過去,輕輕地把燈關上了。

【全文完】

2018年11月24日

2019年7月2日

2020年2月24日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感謝所有一直看完到這裏的讀者。

尤其特別感謝【珏玨珏】(敲黑板注意是六個玉哦~)【愚者】和【emmmm】讀者朋友們的多次鼓勵與支持~ (p≧w≦q)

當然給所有小天使比心!

正如我很久以前在一條評論回複下所說,玻璃人是準備在十月左右筆名自殺并重新開文的(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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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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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