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最後宋祁還是選擇了上去看看。

此時天色尚早,陽光十分充足,但一到歸雁山,周遭溫度就低了下來,前方的山道隐在黑暗中,只有極少數的光能透進去。

看這條泥路,已有許多人踏足的痕跡,可進入的腳印多,回程的卻極少,難不成那麽多修士,竟全折在裏面了?

宋祁握緊手裏的劍,只覺瘆得慌。

突然一道尖銳的貓叫響起,宋祁吓得急退數步,擡頭一看,一雙綠瑩瑩的眼珠子正兇悍地盯着他。

那是一只幾乎融于黑暗裏的黑貓,站在樹梢上,渾身絨毛炸起,已亮出鋒利的爪子随時給他來一爪。

宋祁比遇見毒蛇還驚悚,跟貓一同炸毛,一連又退了好幾步。黑貓輕盈地落到地上,邁着貓步朝他走了過來。

“胖橘,回來。”

黑影裏走出個輕衫少年,腰間佩長鞭,一身貴氣逼人,臉上卻透着病容,寫着傲氣跟不屑,衣擺上用金絲繡出個鳳凰,在暗色裏流轉淺淺華光。

宋祁見是活人,不由松了口氣,面上和氣地問:“這貓是你的?”

“我阿姐的。”

那少年鄙夷地瞅了他一眼,黑貓穩穩掉到他肩上,露出跟主人如出一撤的表情。

他轉身就走,不願過多理會。

宋祁也不願讨個沒趣,走了另一條路。他能感覺到,那少年分明是個沒多少修為的凡人,卻出現在這般詭秘的大山裏,身邊帶着只靈貓,長鞭也是上品法器,決不是簡單人。

這樣的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妙。

越往深處走,山裏升起毒瘴,難以看清眼前的路,宋祁沒帶燈盞,只好吹燃一支火折子。再走了一段路,見前方出現一棟古宅,那古宅的模樣跟池家主宅一模一樣,朱紅的大門像潑了血似的,裏面有人影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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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屏住氣息,踏葉而去,避開裏面人的視線,悄無聲息落在庭院最高房頂上。

這裏在舉辦宴席。

豔紅的綢緞挂在房梁上,紅豔豔的紅燈籠光下,院中歡聲笑語,舉杯共飲,宋祁目光掃了一圈,看到先前在澡堂裏一面之緣的那兩人,他們混在席中大塊吃肉喝酒,細看發現這裏的人皆是雙眼無神,明顯被攝魂了,而另外一名王姓散修不知去向。

相比尋到歸雁山的散修們都聚在此處當“客人”了。

這時廳中傳來一道銅鑼聲,震得人兩耳發酸,心神晃蕩,宋祁連忙屏蔽聽覺,往裏挪了點。

一個帶着大紅花的媒人一邊抖一邊踏出門,聲音裏藏不住地恐懼道:“吉時已到,請......請池家公子......入場。”

池家公子?

宋祁換了個角度,越過槐樹的枝桠,見一豐神俊朗的男子着大紅喜袍從另一道側門出走,臉色紅潤,儒雅和氣,行走間翩翩不失風度,不像被控制的人。

這時,又是一道銅鑼聲響起。

宋祁坐回屋檐上,由高往下看,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他尋思了半天,終于想起,是格局不對!

孤雁城的池家主宅的布局受高人指點,風水走向極為講究,而這裏的格局看似一樣,但卻是鏡面,呈陰陽之勢,是反着來的。

這種宅子,一般叫陰宅,住死人。

而今天正是七七還魂日,也難怪澡堂那行人會選在當晚去抓邪祟,當真是嫌命長。

宋祁輕巧地落到後院無人之處,扮作被攝魂的樣子混進宴席裏,靠近奉鳴齊并指輕點了下他的額心,灌入一道純粹的靈力。他身形一晃,醒了過來。

在他開口前,宋祁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道:“接着吃,跟我交代下發生的事。”

奉鳴齊不愧是走南闖北的一把手,很快反應過來,雙眼重回無神的狀态,猛地灌了大口酒,間隙裏含糊道:“這裏有古怪。”

宋祁擠在他旁邊落座,夾了塊肉,道:“我自是看出來了。”

“不是這裏的古怪。”奉鳴齊搖了搖頭,話又一轉:“你遇見新娘沒?”

宋祁吃白食吃得很幸福,抽空回了句:“尚未。”

奉鳴齊一言難盡道:“與期兄你真該去看看,那才是真古怪。”

宋祁:“如何說?”

奉鳴齊道:“沒有一點活人氣,分明是個死人。”

宋祁:“死人有什麽古怪的?”

奉鳴齊道:“就是死人才古怪,她能動,還能跳舞!”

宋祁放下筷子,忽然覺得面前滿桌的菜不香了。

須知,人死魂魄離體,頂多成個鬼魂,是再無法回到已死的軀體裏,軀體既然死了,又如何能動彈?

除非只有一種情況......

就是屍傀。

宋祁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甚至有掉頭就跑的打算,但現在的時間線并沒到那時,說不定是他想錯了?

唢吶聲響起,臉白桃腮紅的樂師們機械地開始吹奏,弄得好不熱鬧,但在這詭異的深山裏卻陰森森的,那唢吶似喜似悲,用來吹喪也不違和。

一道哭唱在宅外幽幽響起,越來越近:“鸾啊鸾啊,侬擡去呵,敬公婆啊,侬獨去呵,母心憂啊,侬不見呵,常存心啊!”

奉鳴齊搓了搓起一身雞皮疙瘩的胳膊,宋祁瞅了他一眼,解釋道:“這是‘哭上轎’。”

一頂大紅軟嬌被人擡進朱紅大門,從宋祁他們桌旁路過時,兩人齊齊低下頭掩住神色。

媒婆抖着手将炭盆端到廳門前,嗓子抖得跟唱戲似的:“請新...娘...跨炭盆,祛...晦氣,集福氣...進喜門。”

庭院裏吃喜席的修士已撐得口吐白沫還在往嘴裏塞,奉鳴齊往宋祁那邊靠了靠,道:“與期兄啊,我們現在怎麽是好?”

“噓。”

只見那軟轎紅簾無風自動,身着繁複喜服的新娘端坐其中,頭戴金光閃閃的鳳祥冠,身上堆砌精致的金飾,美麗得仿佛一個提線木偶。

俗稱,布偶傀儡。

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神情亦空洞地仿佛支起的殼子,眼睛死氣沉沉,唇上染了鮮紅的蔻丹,顯得異常瘆人。

宋祁:我這一生,恐怕都對新娘有陰影了。

終于理解什麽叫做“一眼萬年”。

池家公子眉開眼笑,上前将她扶出喜轎,新娘動作遲緩,每動一次都要停一下,新郎也不嫌煩,頗有耐心地等着。

從宋祁的角度看不到喜廳裏的場景,只能感覺到那裏面死氣沉沉,黑黝黝的,看那站着的媒婆同樣不敢往近處靠,就知道裏面恐怕不一般。

宋祁繼承過來的記憶裏有關于陰陽宅的記載,陽宅住活人,陰宅住自家已死的親人,卧房為陰寮,也是埋放棺木的地方。

這樣做,是為了煉屍。

把非正常死亡的親人未散盡的福氣轉移到陽宅裏的人運道上,就連大乘期的修士都感應不到對方已死。

池家不是享譽一方的活菩薩麽?怎麽會如此陰毒的法術。

正此時,奉鳴齊唔咽一聲,極為驚恐道:“與期兄,你往那看。”

順着奉鳴齊發抖的手指看去,下一秒本就強撐的宋祁也忍不住跟着抖了起來。

随着喜廳的三道落地雕花門打開,兩側門各站着的金童玉女提着的花燈透進光去,照亮高堂。

高堂正中貼着個倒囍剪字,前方坐着一男一女兩位老人,他們滿是溝壑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睛黑洞洞的,外露出的脖子上有一道極深的血口,血肉猙獰地外翻着。

那一身喜服,竟像染了血的喪衣。

奉鳴齊抖着聲音提醒道:“那是池家家主與家母。”

再一看喜廳兩側,十分規整地坐着池家上下大大小小,他們無一例外脖子上都有一道極深的口子,此時正咧着嘴“笑”。

紅燭高照,敲鑼打鼓,好不熱鬧。

奉鳴齊繼續打抖,問:“現下如何是好?”

宋祁跟着打抖,道:“兄弟你有何高見?”

奉鳴齊看着他,他也看着奉鳴齊,兩人深情對望片刻後,奉鳴齊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道:“要不......拼了?大不了就一條命,若是拿下這邪祟,立得可是千萬功德。”

那位池家公子集結了池家所有人未盡的福氣,正是力量最巅峰之時,極為兇煞,并不好對付。

況且宋祁還有舊傷在身。

“暫時等一下,我有個主意。”宋祁拉他到一旁躲着,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陰宅講究與陽宅相逆的風水,我們試試把這裏的風水毀了,或許能破掉此地氣場,趁對方元氣大傷時動手,勝率更大。”

奉鳴齊道:“可要怎麽破壞風水呢?”

“簡單。”宋祁将腳下的小石頭挪到一個固定的穴眼,道:“就像這樣。”

奉鳴齊:“......”

宋祁道:“你跟我來,聽我說的行事就好。”說罷一躍跳上房檐,奉鳴齊急急追了上去,壓低聲音喊道:“我還有位兄弟在宴席上,眼看就要撐死了!”

正是那位說話陰陽怪氣的散修。

宋祁十分淡然:“暫時還撐不死,放心。”

一棟宅子的大格局通常在于水池的走向、房屋方位、怪石花木、廊橋亭閣等,大部分都不好移動,只能從怪石花木上動手。

落到水潭前,宋祁放眼看去,黑幽幽的水面看不到底,分明是堵了泉眼的死潭。

宋祁道:“你會控水決嗎?把這裏的水弄成活泉,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得了回複,宋祁身形一晃,離了此地,一路往後花園去。

後花園擺着一座十分龐大的假山,看其輪廓像是歸雁山,宋祁仔細辨認片刻,懶得猜擺在這裏是何用途,直接動用靈力猛地将假山往左方推去。

他要把此地陰宅的風水變為陽宅,陽宅的風水變為陰宅,方可讓被困在此地的那些屍體得到安息。

此時傧相已唱到“夫妻交拜”。

随着假山移動,整個地面轟隆震顫,一只骨爪破開地面伸出,續他之後,無數骨爪競相破地而出。一具具骷髅顫顫巍巍爬了出來,短暫适應後,瘋狂地揮着爪子攻擊宋祁。

這場面實在駭人,宋祁一個現代人接受不能,已吓得心髒狂跳。勉勉強強躲了大部分攻擊,宋祁召出破塵劍一擊掃退近身的傀儡。

他轉身就跑,這确實是屍傀術不錯。

可劇情明明還沒進展到屍傀術現世那段,為何會出現在這座偏僻的深山陰宅中?

這池家确定是菩薩世家?那為何他家的陰宅竟有這麽多無關屍體被埋葬,看着骷髅的數量,不知道的還以為來到了亂葬崗!

宋祁跑到一半,一張煞白的臉突然撞進瞳孔中,宋祁被吓得忘記運氣,重新摔了回去。

天,是那位新娘!

宋祁:我這一生,真是多災多難。

傀儡新娘眼白後翻,指甲暴長,原本美麗的臉龐青筋乍起,一聲尖銳呼嘯後揚起利爪猛地襲來。

宋祁執劍相抗,纏鬥數百招仍不分上下,反而他氣息越來越弱,胸口悶痛不已,舊傷複發,靈力紊亂,一時接不上力落了下風,被傀儡新娘趁機撈了一爪子。

宋祁倒飛出去前,同樣召喚一劍刺進她胸口裏。

嘭地一聲砸在骷髅堆裏,宋祁翻身吐出一口黑血,肩膀上被抓了一爪的地方現出四道青黑色的傷口,深可透骨,疼得宋祁眼眶瞬間紅了。

傀儡新娘受傷,引得幕後新郎震怒。

十分蠻橫的陰煞之氣無可阻擋地籠罩而來,宋祁避無可避,正要咬牙接下,突然一股更加強悍的力量擋在他身前,陰煞之氣瞬間消弭無聲。

清風拂過,宋祁齊腰的長發被吹得揚起又落下,落在他身前的緋衣少年笑意淺淺地回過頭,道:

“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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