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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縣路邊的小吃攤,謝致虛正在咀嚼一份雞雜包子。
據說是此地特産,過了這村沒這店,吹得天上地下僅有,他吃了一屜,雞雜味兒沒吃出來,好容易在饅頭芯裏剔出一丁肉末。
這倒沒什麽,這年頭,郊縣百姓尤其沒有生活質量。
謝致虛一邊咬着包子似的饅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攤旁江湖藝人講木偶戲。
聽衆全是附近的小孩子,挂着鼻涕的年紀,也就看個熱鬧。
那藝人便挑了近期最熱鬧的一出戲來講。
臺上兩個懸絲傀儡,一個黃袍高帽,一個紅裳白臉。黃袍的高坐明堂,白臉的由那藝人控着走上臺前。
藝人道:“聖上正要宣将軍觐見,只見那王丞相上前三步,啓奏道:‘臣早有耳聞,河北元帥府李統制武藝超群、鮮有敵手,今李将軍返京面聖,機會難得,不如請将軍與禁軍兒郎們為聖上獻一出手搏戲,以彰我朝武将風采。’,聖上曰:‘善哉’,宣李将軍與五小兵入殿。”
小孩吸着鼻涕問:“什麽是善哉?”
藝人撤了黃袍和白臉的傀儡,換上六個披着軍甲的,說:“善哉的意思就是,丞相說的好,丞相說的妙,丞相說的全都要。”
那六個披甲傀儡,大個一點的塗着黑面,是李将軍,剩下五個圍着他,擺出進攻的陣型。
藝人表演着口技,操縱五個小兵傀儡攻向李将軍。
“只聽嘩啦啦一陣刀劍亂響,兵甲相擊噼哩哐啷——”
李将軍一個橫拳掃開圍攻,擺起軍拳起手式。
“小兵們一擁而上,你扯手來我拉腳,将李将軍扯将起來,乃是五馬分屍之狀——”
傀儡們個個活靈活現,将黑面将軍擡起來,拔河一般地向後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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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演得熱鬧,小孩們便鼓起掌來:“好哦好哦,快打起來!”
藝人掃了眼盡是垂髫小兒的觀衆,嘆了口氣,牽絲的雙手愈加靈活百變。
謝致虛吃完了包子,擦淨了手,正要掏錢付賬,路邊吵吵嚷嚷過來一對男女。
也不知吵的什麽內容,動作越來越激烈,眼瞧着那婦人要撞上謝致虛的飯桌。謝致虛伸手扶了扶那婦人。
婦人站穩腳跟,不及道謝,和那男人繼續争執。
這下內容就聽清了,大致是家中困窘,婦人卻花錢大手大腳。
那男人推了婦人一把,又将婦人推到向謝致虛。
幸而桌上飯食都已吃完。
“勞駕,”謝致虛扶住婦人手肘,對那兩人勸道,“煩請二位換個地方争吵吧。”
“要你多管閑事!”男人臉色一變,瞪圓了眼睛,拉着婦人快步離開。
“勞駕,”謝致虛又回過頭,對鄰桌的客人說,“請您把手從我的錢袋裏拿出來吧。”
鄰桌的這位客人,從謝致虛入座前就在吃那一屜包子,吃到謝致虛後來者要先走了還沒吃完。那兩個争吵的人剛鬧到桌旁,他就探手進了謝致虛的錢袋。
豈料謝致虛雖面對街邊,後腦勺卻仿佛長了眼睛,一只手閃速箍住客人的手腕,鐵鉗一般抓得人動彈不得。
客人被抓了現行,臉漲得通紅,一個字也狡辨不出。謝致虛松了手,讓他夾着尾巴跑了。
包子攤主正在蒸新的一屜饅頭,收了謝致虛的飯錢,佩服道:“年輕人,警惕性不錯啊。這夥人是我們縣裏的慣偷了,專挑你這樣的旅人下手,一試一個準。行走在外還是要多留個心眼兒。”
謝致虛對包子攤主笑了笑,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看着特別單純。沒打算揭穿攤主在他入座後朝街對面窺伺已久的男女使眼色的事情。
路過木偶戲,那場熱鬧的五兵手搏戲已經演完了,輪到白臉王丞相上場講文鄒鄒、酸溜溜、小孩子總之是聽不懂很多成年人可能也聽不懂的官話。
觀衆很不滿意。
“要看打打打打打!”
“換個別的故事!”
藝人虛心求教:“幾位看官想聽什麽故事呢?”
“我要聽做菜把自己炒了的廚子的故事!”
“我要聽樂極生悲的新嫁娘的故事!”
“還有趕馬的車夫被馬踩死的故事!”
謝致虛停下腳步。
木偶藝人苦着臉:“戲文裏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故事,幾位小看官又是從哪裏聽說的?”
小孩兒道:“你連這都沒聽說過,還號稱行走江湖的故事大王!羞不羞!這幾件事,我娘天天都在講,隔壁的三嬸兒和梅阿娘也在講,大人們只要聚在一起,都會講這幾個故事!”
“可是他們不讓我們聽!”
“對!所以我們要聽你講!”
木偶藝人眉毛糾結,十分為難。
謝致虛走上前,蹲下來,擠進小孩堆裏,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是一個溫和可親的大哥哥。
謝致虛問:“小朋友,你們聽過那麽多故事,那知不知道最近有個關于活死人的新故事?”
小孩子們面面相觑,臉上什麽信息也沒有。
謝致虛提醒道:“一個分明連頭七都沒過的死人,屍體卻像死了有數十年一般。”
這話剛說出口,謝致虛就後悔了,因為他看見小孩們都流露出恐懼的神情,紛紛退後一步遠離他,好像他就是那個活死人。
小孩們也不是全然無知無畏。
木偶藝人說:“小哥,哪有這樣跟孩子們講鬼故事的。”
謝致虛站起來,誠懇道:“并非是鬼故事,我來沂縣正是要調查此事。”
木偶藝人點點頭:“原來如此,那你應該到衙門去打聽,我雖然行走江湖,但這種街巷怪談還不如小孩兒知道得多。而且,”他朝瑟縮着遠離謝致虛的孩童努努嘴:“我看他們也并不清楚。”
說的也是,謝致虛拱手告辭,得了指路往衙門的方向去。
午後是最容易疲倦的時光,兩個守門的衙役杵着水火棍背靠柱子打瞌睡。
謝致虛猶豫稍許,還是走上臺階,拿捏着足以叫醒衙役又不至于太突兀的音量說:“請問……”
左衙役腦袋一颠,驚醒,水火棍往地上一頓:“什麽人!”
右衙役也打個激靈。
謝致虛連忙道:“二位大哥午好,小弟是從鄰縣過來協助貴縣民案偵破的,煩請兩位大哥代為通報一聲。”
“鄰縣?最近沒聽說要來人啊。”左衙役說。
“辦案?那是監事的事,不歸我們縣衙管,你找錯地方了。”右衙役說。
“可是,”謝致虛為難道,“小弟正是從監事寮過來,他們也說不管民案。那,這人命的案子究竟歸哪個部門管理呢?”
左衙役講他上下打量一遍:“你不是吃公家飯的嗎?這都不知道?”
謝致虛也很頭疼,說:“知道是知道,可是每個縣的情況都十分不一樣。有的縣是在監事寮設洲院獄,有的縣又是在縣衙設縣獄,有的縣甚至根本沒有刑獄,凡有案件一律交送提刑司。小弟實在猜不到,貴縣又是什麽風格……”
左右衙役給他繞得頭暈,逐漸不耐煩,看起來他們雖然質問謝致虛,但實際上自己也不清楚公家的事。
左衙役幹脆了當:“有公文通報,沒公文走人。”
還真沒有。
謝致虛雖然确是鄰縣過來支援沂縣破案的,但并非公職人員,只有一封鄰縣知縣手書的推薦信,連公章都沒蓋。
兩個看門的衙役自然不可能認識隔壁縣太爺的字跡。
謝致虛揣着百無一用的推薦信繞到縣衙後牆根下。
想當初他也是這樣爬過隔壁縣衙的院牆,最後幫忙偵破了縣太爺薅禿頭發也束手無策、差點驚動頂頭提刑司的命案。
雖然得了知縣千恩萬謝和傾情書寫的推薦信,但看起來也是白費功夫,他還是要重操爬牆的舊業。
沂縣的縣衙大概是比隔壁富餘稍許,盡管如今課稅嚴重,大家都是清水衙門,但謝致虛在牆根下墊了五塊石頭後發現,沂縣縣衙的院牆要高出大截。
這怎麽辦呢。他仰頭望着牆沿發愁,沒有更多形狀适合的石頭了,要不他去哪家店裏搬張桌子?那目标也太明顯了吧。
正愁着,突然感到頭頂飄來一朵烏雲,黑壓壓一片陰影打下來。
謝致虛擡頭一看——烏雲越迫越近,俨然有雷雨壓城之勢,平地起風。
即使已見過多次,謝致虛還是覺得驚奇,退開一步,讓這朵偌大的“烏雲”裹挾着渦旋氣流降落在他身邊。
原來是個更比常人魁梧三四倍的巨漢。
打着赤膊,肌肉虬結噴張,滿臉絡腮胡子,謝致虛要将脖子折來貼着後頸才能望見巨漢藏在胡子裏的兩點明睛。
“四師兄,”謝致虛對着那兩點光亮說,“你好啊。”
巨漢紋絲不動。
坐在巨漢肩膀上的另一個年輕人跳下來,着一襲白袍,手中一杆竹杖。
“小師弟,好久不見。”年輕人大剌剌地拍拍謝致虛肩背,心情極好似地笑開了花,“我們一路沿着嘉陵江往東,總算在沂縣追上你啦!”
謝致虛見着年輕人,也很高興,眼神亮起來:“三師兄!你們怎麽來了?”
三師兄武理将手中那杆五尺長的竹杖往地面一杵,尾端節節縮進,縮成了兩指長的竹筒,栓了紅繩佩在腰間。
“是先生要我來的,”武理說,“怕你一個人搞不定。”
謝致虛笑着說:“先生小看我了。”
武理問:“那你在人家縣衙後牆徘徊多時是要幹嘛,看風景嗎?”
啊……謝致虛撓撓後腦勺:“我想翻進去找命案卷宗,可是這沂縣的院牆太高了。”
對謝致虛和武理而言是有點高,但對那約有丈高的巨漢來說,簡直是小意思,巨漢的腦袋能平伸進人家後院裏。
武理哈哈大笑:“翻牆還不簡單!老四,伸手來!”
那巨漢聞聲一動,謝致虛聽見腳下的青石板險些裂開的聲音。巨漢微微彎腰,小桌那麽寬的手掌就伸到兩人面前來。
因為過于巨大的緣故,掌紋像是老樹的褶子,摸上去真有石頭那麽硬實。
武理一躍,跳上手掌,招呼謝致虛道:“快上來啊!”
師兄弟們平日共同居住,常常能見到四師兄馱着三師兄當代步,不過見得雖然多,自己卻沒有過這樣的待遇,也不知道四師兄願不願意馱一馱自己。謝致虛一時有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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