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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致虛只慢了那麽一剎,武理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一對飛入鬓角的長眉一挑:“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武理屈指敲一敲巨漢硬如磐石的手臂,發出篤篤悶響:“老四,幫個忙托小師弟一程,行不?”

老四還是紋絲不動,絡腮胡子縫裏的亮光眨都不眨。

“他同意了,”武理說,把手伸給謝致虛,“趕緊的,抓緊時間辦事。”

謝致虛頗感動地踩上老四的硬實手掌,被托舉到與牆頂齊高的位置。

“多謝四師兄。”謝致虛朝老四鞠了一躬,才跟着武理跳進牆內。

老四在牆後冒出腦袋,還是面朝他從天而降時的方位,石像一般的靜止。

武理雙手合攏喇叭狀,壓着聲音對老四說:“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然後對謝致虛比了個進院的手勢。

後院一個人影也無,靜悄悄的。

謝致虛和武理貼着牆根一路摸過柴房馬廄。

“三師兄,”謝致虛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四師兄真的能聽懂你剛才說了什麽嗎?萬一他一個人走了怎麽辦?”

武理在拐角處探頭探腦,随口道:“沒問題,你就放心吧。”

“可是,就算他不亂走,那個頭也很引人注目了,萬一暴露我們怎麽辦?”

武理頓住腳步,回過頭,一雙鳳眼盯着謝致虛:“我說,你與其在這憑白擔心,不如早點找到卷宗早點回去。你知道沂縣衙門放卷宗的地方在哪兒嗎?”

“我知道啊,”謝致虛說,擡手指指頭頂,“這裏就是了。”

擡頭一塊匾額——“縣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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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曹史處理訴訟案的辦公地點,房間裏四面都是書架,北面置着一塊幾案,案上文房四寶俱全。

又是一間空房。

武理沿着書架找活死人案的卷宗,一邊感慨:“你這運氣也太好了吧,翻人家後院竟一個人也沒碰上。”

新鮮的卷宗都集中放在一處,謝致虛經歷過幾次翻找,已很有經驗,直奔曹史的桌案。

謝致虛說:“因為我早就打聽好了,沂縣的縣衙和監事寮不在一處,兩邊的長官相互牽制傾軋,業務往來不明,每月的這幾日總要挑個時間碰頭,梳理權屬不明的業務關系,也是一個互相問罪的好時機。知縣為壯聲威,會帶走衙門裏大半的差役。”

武理給他豎大拇指,真心誇贊:“小師弟你這真是,放出師門短短幾天,成長很明顯啊。”

曹史擱在桌案上攤開的卷宗,果然正是本縣西郊的活死人案。謝致虛找到目标,松了口氣,對武理謙虛道:“應該的,前面三個案子,每一個都是這麽辦過來,但凡智力正常都辦出經驗了。”

活死人案,不說遠近聞名,起碼夠讓沂縣的縣決曹史頭疼了。卷紙都給翻起毛邊,邊緣幾只汗濕的指印。

其中記載了被害人的身份、家庭關系和案發的前後經過。

七旬的老媪,家中有兒有媳,一家人給西郊的地主做租戶。家無遠親,鄰裏和諧,生活平靜。

某一日媳婦起床晨炊,将飯食端進婆婆居住的屋子,開門進去就發現婆婆已死在榻上。

死者面部驚恐、口吐白沫、七竅流血、死狀極駭,絕非壽終正寝。經縣裏仵作鑒定,全身既無創傷、也無中毒跡象,死因不明。

唯一的疑點是,死者分明前日尚是生人,其頭發與指甲卻呈現出死後數年才有的特征。

武理閱完卷宗,摸着下巴,分析道:“先是廚子,再是新娘,然後是車夫,最後是這老媪。這四件詭案傳遍了街頭巷尾,雖地點和被害人之間都無甚聯系,但單憑這奇詭的作案手法,也應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眼神晶亮,越說越興奮。

武理問謝致虛:“前三件案子你都辦過了,可有什麽發現?”

謝致虛一點也不興奮,他心情十分沉重,在卷宗裏找到被害人的住址,對武理說:“咱們先往案發現場去,路上我慢慢講給你聽。”

巨漢老四仍然在後牆邊等着,維持着兩人離開前的姿勢。

謝致虛懷疑他可能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所幸這短短時間內并無行人路過,否則定要被這雕像般的巨人驚飛了魂。

謝致虛和武理兩人都不會輕功,徒步太慢,于是一人坐了老四一邊肩膀。只見武理解下腰間的竹筒,頭尾一伸變回五尺長杆,尖端在老四腳背上一點,說了三個字:“溪乙穴。”

老四仍紋絲不動,腳底卻噴出一股強筋的氣流,馱着兩人乘風而起,直升到沂縣最高處。

“承墟穴。”

武理又伸着竹杖點了個位置。

氣流轉向,推動三人越過沂縣重重屋頂。

這還是謝致虛第一次飛翔的經歷,因為體質特異,他從小無法修習輕功。一想到武理便是這樣坐在飛人的肩膀上越過嘉陵江的大好風光,一路游覽到沂縣,甚至十分羨慕。

“你快給我講講案情。”高處風大,風聲酷烈,本不好交流,但武理對着老四左耳朵說話,聲音便從右耳朵鑽出來讓謝致虛清晰聽見。

可見老四腦子裏确實空無一物。

這四件奇詭的案子是這樣的。

第一個身死的是某縣某酒樓的廚子。酒樓那日生意冷清,後廚只有一位铛頭,案發經過誰也沒瞧見,直到行菜的到廚房端了菜呈給客人。

鹵鳳爪裏吃出人手指來,已經熟透鹵入味兒了。海藻湯裏挑出一團頭發,連着帶血的頭皮,血已經化進湯裏。還有那剁椒魚頭,睜着老大的眼睛,眼白血絲密布,原來是顆人眼珠子。

一頓飯做成這樣,廚子去哪兒了?

該縣的仵作後來靈光一現,終于在後廚混着馊水味兒、烏黑油膩的污漬裏挑揀出了還沒完全融化的人體器官碎屑。因為顏色、氣味都不像那麽回事兒,差點被店小二當成打翻的馊水給清理了。

最後得出結論,那廚子是做菜中途,在廚房自個兒融化成一灘膿水了。

那手指、頭發和眼球,是他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至于吃得敗了心情的客人,想要投訴,那抱歉了,世上已查無此人。

第二個死者是一位剛出嫁的新娘,早上才穿着大紅喜服由娘家人歡送着上了花轎,被迎親隊伍一路鑼鼓喧天送進新郎家。

剛下花轎,被新郎的兄弟朋友起哄掀了蓋頭。新娘也不生氣,羞澀地微微笑着。

新郎牽着姻緣繩領她進門拜堂,新娘紅着臉微笑。

拜完堂被親戚朋友們鬧着留下來喝酒,新娘不勝酒力,安靜地坐着微笑。

新郎打橫抱着她踢開洞房,笑鬧聲中,新娘把頭埋在新郎胸口微笑。

待到夜晚要行親密之事,新郎解開她的衣服,摸到她身上一片冰冷,這才在尖叫聲中把那具早已堅硬的身體撒手丢開。

喜床層層紅缦裏,那屍體還在甜蜜蜜地微笑。

第三個死者是趕了一輩子馬車的老車夫,技術很好,從不翻車。

但那天早上他的馬兒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當街發狂,生生掙脫了套車的缰繩,撒蹄狂奔。

車夫為制住瘋馬,趴在馬背上,被帶着跑出了城。

後來整整三天,城裏再沒人見過車夫,壞在街上的馬車也被官府收繳了。

直到有人在郊區發現車夫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腸流一地的殘骸,旁邊的草地上全是淩亂帶血的馬蹄印。

這三個案子,因為在近段時間發生,且都死法稀奇古怪,街頭巷尾處處能聽人談論。

謝致虛都不消向人打聽,只要在坊間一坐,吃一盞茶工夫就能順藤摸瓜找到沂縣來。

“所以,”武理聽完謝致虛的講述,總結道,“廚子、新娘、馬,都是中了世所罕見的奇毒,才會出現異常。而正因為罕見,連仵作也無法檢驗,那你又是如何發現端倪的呢?”

老四已經帶着他們降落在沂縣西郊的田道上,沿着田埂走下去有一排農舍,順着數第三戶就是被害者家,茅檐下挂着顯眼的白燈籠。

田邊由褲腿高挽的老農趕着牛車路過,見到他們三人,眼球要瞪出眼眶,驚呆了似地直直盯着老四,牛鞭也忘了揮。

武理朝老農揮揮手,高聲喊道:“老鄉,別怕,這是我兄弟,從小患有巨人症,沒別的!”

牛車載着目瞪口呆的老鄉遠去。

謝致虛從懷裏掏出一本薄書,封面是“唐門百毒大全”。

“這是臨走前先生給我的。”

“好吧,”武理點點頭,“先生總是料事如神。”

将要走出田坎,謝致虛有所顧慮地看着老四:“不好吧,四師兄會吓着鄉民的。”

武理環顧四周,謝致虛猜他是在找可以藏人的樹林,可惜附近都是一馬平川的田野。

“你,”武理扇巴掌似地大力拍老四手背,以引起他的注意,“去白燈籠家後院牆角下蹲着,我沒批準都不能站起來。”

老四拖動龐大的身軀向挂着白燈籠的人家後院走去,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震三震,驚飛了田道樹上幾群麻雀。

謝致虛不由感嘆:“四師兄真的不适合離開師門啊。”

武理揣着手,吊兒郎當道:“給城鄉的各位開開眼咯。”

仿佛地震的動靜驚動了幾戶人家,發喪的那家也打開院門查探,是一位绾發系裙的農婦。

看見兩個陌生人來到她家門口,不明所以。

“二位是……”她臉色蠟黃,神情憔悴,眼角向下耷拉着。

家裏發新喪,主人又還沒從悲痛裏走出來,謝致虛也換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悲聲道:“大娘,我們是縣衙來辦案的,還請您行個方便。”

武理在一旁兜着手挑了挑眉。

農婦擰着眉心的川字,一臉愁苦:“你們都來過好幾撥了,每回人都不一樣,說的話也前後不一,我們幾時才能下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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