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戲臺上的梁汀不是梁汀,是說唱藝人孔卸任,只把裝束一改,幞頭一包,搖把折扇細細膩膩唱着“湖堤春色滿,汀舟水上船,誰叫水底暗流生,汀舟自有帆”。
這位穩坐釣臺,一柄魚竿喝退衆仆從的梁公子,無時無刻不優越感十足。
越往臺前擠阻力越大,好幾個人轉頭瞪謝致虛:“前排加錢,十文一步,擠你個頭啊!”
“抱歉抱歉……”謝致虛只好站住,踮起腳尖往臺上張望,能看見奉知常紋絲不動的後腦勺,似乎暫時還沒有動作。
梁汀的身世背景其實很好打聽——多虧了孔卸任一張名嘴,梁家的恩怨八卦是市井坊間最熱門的談資。
梁汀的父親是梁家此代家主梁稹,母親是太湖門派湖中島的千金,未出閣前有江湖第一美人之譽,梁汀是正兒八經的名門之後,本應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可惜生來是個鴨嗓,梁家人顏面挂不住便甚少讓大兒子在人前現眼,以至于梁汀小時候遭人綁架,竟足有一個月家人都未發現。被解救回來後,梁汀便如換了一個人,從原來畏頭畏尾不敢人前言語,變成立志做一名說唱藝人。
梁家高門大戶怎能容忍家醜外揚,簡直大驚失色氣急敗壞,梁汀早年唱宮調,唱一處梁家便砸一處,砸得蘇州城裏城外無一家敢收留梁汀。梁大公子認清現實,改變人設,從駐唱變成街頭藝人,滿大街小巷與梁家護衛打游擊,終于把名氣唱遍了平江府,唱出了一個孔卸任的賜名。
梁汀出名後,梁家人反而不再封殺,承認了他的志向,還派護衛扮作看客,每場戲都暗中保護這根獨苗,以免他家少爺樂極生悲。就憑越關山前日對梁汀動手的找死行為,梁家和湖中島沒有追殺他到天涯海角,完全是看在遠處西涼的越家聲威上。
平心而論,謝致虛還是很佩服梁汀的脾性,他們天殘門的人深刻理解缺憾使人心理變态,最變态的那個正坐在首排看表演,不知道會不會受到刺激把梁汀的藝人生涯終結在今日。
戲快唱完了,謝致虛跟着緊張起來,注意觀察奉知常和柳柳的動作。柳柳好像在剝橘子吃,垂着頭,對表演毫無興趣。奉知常一動不動。
謝致虛曾經聽先生說,奉知常一戰成名,就是在唐門年度會武中,孤身闖入山門,十步毒一人千裏不留行,而自己纖毫未傷連搭在輪椅上的手指都不曾挪動半分。唐門首席大弟子唐海峰投地認輸,宗主破格奉他為客卿長老。
奉知常要毒殺一個人,不勞動手,只在呼吸之間即可。
此時的梁汀看上去還很正常。
武理的聲音響起:“咦?第一排那個是唐海峰嗎?”
謝致虛吓一跳,回頭一看,武理不知什麽時候擠過來,發冠都歪了,手臂從人牆裏抽出來整理儀容。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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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海峰啊,唐門大弟子,”武理指給他看,“你瞅瞅那個塌腦袋像不像他,他怎麽會在這兒?還和奉老二坐那麽近,他倆一般直線距離小于一臂就該打起來了。”
謝致虛沒見過唐海峰,認不出來,只得說:“你好好看着二師兄啊,我怕他一個沖動把梁公子結果當場啊!”
梁公子念完最後一句詞,起身,攜樂師謝幕,風度翩翩地收起折扇抵着肩頭鞠躬。
“謝諸位鄉親捧場,孔某……咳咳”
樂師從桌案上端茶遞給梁汀。
梁汀擺擺手:“孔某不甚感……吱……咳……”
勾欄內外所有眼睛都鎖在梁汀身上。
梁汀張了張嘴,伸手摸摸喉嚨。樂師反手将長笛插進腰間,攬住梁汀肩膀。
第一排的塌腦袋轉頭向側面看去,柳柳将桌上橘皮歸攏,起身,推着奉知常的輪椅,兩人在萬衆俱寂的焦點中按部就班地退場,倏忽間沒入人流消失不見。
戲臺上,梁汀跪地幹嘔。
一夜之間,蘇州城各家醫館的大醫師都收到來自城西梁家莊的診金,收拾藥箱坐上馬車,佩刀護衛騎馬開道,一路風馳電掣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梁府。
城中一時流言四起。
“嘿,這麽大陣仗,出什麽事了?”
“還能是什麽,平江府除了梁家還有誰養得起府兵,想當年梁家小公子出事,那可是驚動了安撫使和知州出動官兵救人啊,現今這點陣勢算什麽?沒見識。”
謝致虛和城西妙手醫堂張妙手一同抵達梁府,門前的拴馬樁已經繩繩重繩繩。張妙手下馬車,謝致虛連忙跟上去,梁府小厮當他們是同行,幫他把馬牽走,放一行人入內。
給張妙手領路的人非常着急:“大醫師您走快些我們公子等不了啦!”
張妙手年過耳順,花白胡子顫顫巍巍:“哎,慢點,慢點……一把老骨頭了……”
走廊迎面過來一個白發長須的老者,鶴發童顏精神矍铄,目光如電。謝致虛甫一和他對視,竟生出一種被人看穿的戰栗。
領路人朝那老者欠身:“福管事!”
福管事示意他退下:“行了,我帶醫師們過去。”
福管事擡起雙臂,一手搭在張妙手肩上,一手搭在謝致虛肩上。謝致虛立刻感到一股遒勁的內力灌入雲門穴,游走全身令人周身一輕,下一刻離地騰空而起。
張妙手:“慢慢慢慢——老朽心府有虧啊——”
福管事帶着兩人降落在燈火通明的廳堂外。
仆從們帶着醫師進進出出,堂裏飄來濃重的藥味。
福管事把他們帶到了梁汀治病的地方。
“我家公子就在裏面。”福管事作恭請手勢。
福管事當謝致虛是張妙手的助手,張妙手當他是梁家請來的另一個醫師,竟都沒對他的存在提出疑問。
一進廳堂,刺繪游魚戲水的座屏挪到旁邊,騰出空地放爐火熬藥,屋裏溫度有點高,掌火小厮和幾個醫師都圍在藥爐邊。
裏間小榻上,梁汀雙眼緊閉,側臉面無血色。上次在涼亭見過的幾個貼身仆從跪在榻前哀哀抽噎,旁邊站着三個男人,年紀最大的一個冠帽下兩鬓斑白,但肩背依然筆直,還有一個是給孔卸任吹笛的樂師。
“藥熬好了,快試試這副,定能讓梁公子醒轉!”
“快快快!把帕子墊在下巴上,小心。”
張妙手連忙道:“病人是什麽症狀?你們開的什麽方子?”
醫師們見着張妙手,像找到主心骨:“張醫師您來了!”
那邊藥已經給梁汀灌下去。
床榻邊三個男人和跪了一地的仆從皆翹首以盼。
堂外蟲鳴過了三輪,梁汀半點反應也沒有。
“再等等,藥效可能沒這麽快!”喂藥的醫師捏了把汗。
鴉雀無聲中,一聲冷笑。
謝致虛循聲看去,遠離衆人的外間桌案邊,坐着一個婦人,素色廣袖羅裙,不飾釵環,膚白勝雪漆發如墨,五官顏色淺淡如一幅安靜宜人心脾的水墨畫。
在涼亭有過一面之緣的大侍女侍立身側。
廳堂裏所有人都滿心焦灼,守着梁汀,唯她二人置身事外,連目光都是冷的。
“你有什麽意見?”三個男人中,中年英俊的那位語氣生硬地問道。
婦人懶懶牽了下唇角:“白忙活一場。”
“什麽意思?”那位又問。
婦人道:“梁老爺聽不懂人話,小禾,你給他解釋解釋。”
侍女小禾和她主人一般的姿态高傲:“小姐的意思是,暗算之人所施毒手若是那麽好解,又怎會放公子回到家中,任由醫師施救,不如叫他當場暴斃劃算。”
“你!”恐怕就是梁家家主梁稹的中年人額角暴起青筋,按捺怒火,“秋江月!汀兒可是你兒子!!”
老人按住梁稹肩膀:“要吵架滾回你們自己房裏去。”聲音不大,卻不怒自威,梁稹和那婦人都不再多言。
老人又對一直憂心忡忡關注着梁汀的樂師道:“陳融,你先回去吧,汀兒醒了我會派人通知你的。”
樂師嘴唇緊抿,對在梁汀病榻前争執的梁家主和家主夫人看也不願多看:“太老爺,我就在這兒等他醒過來,我陪着他。”
謝致虛心道,你們大夫人說的沒錯,這毒要是那麽好解,我家師兄是不會放人回來的,你要等他醒過來,若是我師兄不拿解藥,恐怕是要等到地老天荒。
醫師們圍在藥爐邊讨論,陷入困境,張妙手望聞切脈歸來,大家紛紛迫切詢問:“張醫師,你看如何?”
謝致虛也問:“是中毒了嗎?”
衆醫師對這位無名小青年的發言表示困惑。
“中毒?”
“不是吧,沒有任何跡象啊?”
“我切梁公子的脈搏,除了身虛體弱,也沒有別的病症,所以才下了大補的藥劑。”
“這位小友,我怎麽從沒在蘇州醫館見過你?”
張妙手卻搖搖頭:“病人生在富貴人家,又年紀輕輕,如何會需要大補。這次暈倒毫無征兆,依老朽看,或許不能排除中毒的可能。”
“那要如何确認呢?”
張妙手回到藥爐邊原來是來拿他的藥箱,打開箱子,裏面用藥玉瓶子分裝着幾瓶濃綠汁液。
張妙手小心翼翼取出一瓶,在衆醫師簇擁下來到梁汀榻邊。
謝致虛趁衆人不注意,丢了顆百毒退散丸進正在熬制的湯藥中。有總比沒有好。
張妙手将汁液小心傾倒一滴在一白瓷小盞中,托起梁汀的手,銀針在指尖刺了一滴血,血珠滾落進瓷盞。濃綠與鮮紅,兩滴顏色迥異的液珠相遇,随者血珠的溶入,綠色汁液從邊緣開始顏色逐漸轉深,最後溶為漆黑一粒。
張妙手托起瓷盞給梁稹與粱老太爺出示,表情凝重:“這就是毒啊……”
“沒錯,梁公子确是身中劇毒。”
平地驚雷,炸響在大門敞開處。
堂內所有人驚疑不定地看過去,謝致虛驚訝地發現自己可能認識這個人——身高七尺,濃眉大目,衣袍束腰綁腿,精幹利落,最重要的是,他的腦袋是塌的。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好慘,點擊甚至是零呢(黑眼圈微笑)
寫得不吸引人真是對不起各位老師,希望有一天能讓大家一直看下去吧
這本這麽個狀況,如果我能一直堅持寫完,是我寫作生涯中值得好好紀念的開始,最重要的是對得起自己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哈利路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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