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這是謝致虛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二師兄,手臂上平靜了一整夜的黑色毒線蘇醒,響應某種召喚似地一股冷意直鑽心底。

謝致虛戰戰兢兢坐在武理身邊,面前就算擺滿珍馐也不敢動筷。

黑鱗小蛇仿佛奉知常心意的延伸,總能提前預知他屬意的早點,游過去盤起來護食。

奉知常斂着眉,嘴唇吃得紅潤,拿錦帕輕描淡寫一擦。

武理狗腿道:“您吃好了嗎,還要喝點什麽?剩下的我們可以動筷了嗎?”

奉知常吃飯的習慣挺奇怪,桌上小吃很多,他每樣只吃一點,雖然吃了個遍,但乍看像沒動過筷。

黑鱗小蛇游進灰袍衣袖裏,消失不見。

武理立刻向等待已久的鮮肉湯團下手。

謝致虛餘光留在奉知常身上,附耳對武理小聲說:“二師兄主動出現在我們面前,難道不知道我們是來抓他的嗎?”

武理帶着被蔥香肉汁燙出的幸福眼淚花,給了他無比奇怪的一眼。

“唔唔唔唔唔唔嗚嗚嗚嗚(不被他玩兒死就不錯了好嗎!)”

謝致虛手臂一冷:“……”

奉知常喝完茶漱口,看也不看他們。樓梯上下來一個綠裙小姑娘,烏黑長發結成環鬓,杏眼圓臉膚色白皙,瞧着年紀很小。

謝致虛想自己應該認識她,這個因為身體健全而無法被先生收入門中,只能在邛山派做一個編外人員的孤女,柳柳。

謝致虛曾經在柳柳下山給奉知常取物資時見過幾面,但柳柳常年陪奉知常住在冰峰,兩人的碰面統共也沒幾次,更談不上交流,謝致虛已經快記不起柳柳的長相了。

武理倒是很熟稔地打招呼。柳柳提着裙裾福身:“三哥,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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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致虛有點局促:“柳……妹妹好。”

柳柳自如落座,與他們一同用餐。

武理問柳柳:“你們吃過飯有什麽安排嗎?打算去哪兒?”

柳柳乖巧應道:“不知道呀,我只跟着二哥就好了。”

謝致虛心知武理要套話,埋頭吃飯豎起耳朵,聽武理問奉知常:“那你們一會兒要去哪兒?有什麽好玩兒的地方推薦,咱們一起呗,人多熱鬧嘛!”

奉知常瞳色極淡,唇色固然紅潤,卻很薄,五官的顏色與情緒都是冷淡的。微垂着頭整理罩衫衣角,仿佛與外界隔絕交流,既無法表達也懶得聽人說話。

柳柳道:“滾,你個眯縫眼。敢在爺這兒蹭吃蹭喝,今天這桌菜,每一盤都有七種毒素,你和那小白臉籠共吃下七七四十九種混合毒,敢管爺的閑事,老子要你暴斃當場死無全屍。”

場面一時寂靜極了。

柳柳小小咬了口生煎,纖纖玉指掩住唇邊油漬,袖裏滑出一方香羅帕輕輕拭去。

奉知常不聲不響靠在輪椅,晨曦微光裏連一身冰冷殺意也被洗去,變成無害而賞心悅目的矜貴公子。

只有武理和謝致虛,一個被驚掉下巴,一個夾在筷子間的馄饨撲通掉回湯裏。

武理拍案而起:“你連自己吃的飯裏都下毒!老二你沒人性啊!”

謝致虛捂着肚子,十分痛苦,掏出一把百毒退散丸囫囵吞下。

柳柳吃完生煎,優雅地疊好羅帕:“老子樂意,要你管?帶着那個小白臉快滾,少在老子面前現眼。”

謝致虛:“…………”他好像聽明白了。

武理作為人形資料庫的屬性啓動,胸有成竹道:“我知道了,奉老二,你是不是給柳柳吃了同根生?這種毒草,異株而同根,草葉之間互為感應,食下毒草的兩人可心意相通,難怪柳柳可以做你的傳聲筒。”

謝致虛:“可是我怎麽會是小白臉?!”

武理:“重點不是這個好嘛!!!”

柳柳這姑娘身材小巧、吃相也極優雅,速度卻如風卷殘雲,食量也蠻大,竟然将一桌豐富小吃掃蕩一空。朝謝致虛與武理一欠身,繞到背後要推動奉知常的輪椅。

福雲居門外興沖沖進來一文士,直奔飯廳中某一桌——“賢兄怎得還在此處,還不快速速随我去瓦舍,梁家大公子在勾欄院,近午便要開場,去晚就沒座位了!!”

武理:“???”

謝致虛:“!!!”他反應迅速地看向輪椅上的奉知常,溫暖晨光盡褪,灰白衣襟鼓動,冒出一只黑鱗蛇頭,豎瞳望着文士,殺機畢現。

蘇州城的瓦舍熱鬧非常,內有幾十座勾欄,最裏一座最大,可容納數千名觀衆,外形與方箱無異,四周圍以板壁,門首懸挂帳額與旗牌,左書戲演諸生百像,右題唱盡世态炎涼。

謝致虛與武理到場時,勾欄裏裏外外已擠滿了人群,人頭攢動目不能及戲臺。

柳柳推着輪椅,很有禮貌道:“三哥五哥,我與二哥先行道別了。”

奉知常的輪椅還是很有道德威懾力,擁擠的人群紛紛為他擠開一條道,柳柳推着他進了院臺,勾欄裏的觀衆席已經滿員,只見他們一路直奔最前排,奉知常端坐着高高在上一動不動,柳柳代替他從錢袋裏摸出一錠白銀放在前排觀衆面前。立刻有一人拿了銀兩,起身讓座。

謝致虛和武理還在人堆裏,感覺臉都快擠變形了。聽梁家公子免費唱宮調對蘇州百姓而言吸引力巨大。

謝致虛:“二師兄怎麽那麽有錢?!!”

武理:“開玩笑!奉老二是唐門指定合作夥伴,每年給唐門提供多少制|毒創意,唐門生意做遍全國,年盈利額抵得上半個國庫的現銀流量好嘛!分給他一個小指頭都夠揮霍半輩子了。”

沒錢的老三和小五只能與衆吃瓜觀衆為伍,踮起腳尖企盼能看清戲臺上的情形。

“梁汀是不是腦子有病?”武理說,“春樽獻的夥計沒跟他說清楚有人想要他變成啞巴嗎?”

“說了啊,”謝致虛也很不理解,“不過他看上去好像不太相信真有人有這個本事。”

“這不完蛋了嘛,”武理哀嘆,“簡直是老虎嘴邊拔毛,太歲頭上動土,拿生命在挑釁啊!”

人群襲來擁擠浪潮,喧鬧聲起。

戲臺上鑼鼓一聲響。

四周安靜下來。

謝致虛穿過前面的腦袋縫,看見那日春樽獻裏見過的樂師和绛紗文袍的梁汀一同登臺。

臺中央兩把太師椅,兩人施施然入座。

戲文開講。

今日的戲文同金童玉女天作合獨啞小兒受饑寒又有異曲同工之妙,也講述了一個聲音古怪的少年的故事。

故事中,少年的母親迫于家族壓力嫁給少年的父親,始終心懷怨恨,在兒子出生之際,對嬰兒的啼哭置若罔聞形容冷漠,使嬰兒哭破喉嚨落下後遺症,長大後嗓音始終嘶啞難聽。

盡管如此,少年卻深受藝術感召,立志要成為一名宮調演唱藝人,哪怕初登場時受盡觀衆白眼,被師傅指為毫無演唱條件,他也要堅持在藝術中尋找自己被嫌棄的人生的價值。

沒有人能阻止他開口,付出一切代價都不在乎。即便凋零也要在戲臺上,唱宮調的美,唱自己的醜,唱給所有妄圖阻止一朵花向陽而生的本能的人。

吃瓜觀衆分享聽戲感言:“這已經梁家恩怨的第九九八十一個版本了,梁大少爺的嗓子究竟是怎麽壞的?”

武理不知從何處順了把瓜子磕:“他完蛋了,恭喜他成功激怒了老二,準備好作為一個啞巴度過後半生吧。”

謝致虛被武理強迫幫他接着瓜子殼:“你又知道了?”

武理道:“你以為呢?這戲文表面上講梁公子的個人傳,把所有阻止梁汀唱戲的人都指為惡勢力,這就算了,還把老二和那些尋常迂腐反派混為一談。是個獨樹一幟的心理變态都受不了好嗎!以老二的脾氣,不把他手撕了才怪。”

謝致虛:“二師兄到底怎麽得罪了梁家人,梁家又為什麽要将他弄殘?”

武理:“這就不清楚了,先生也沒和我多說。只知道老二是先生雲游到姑蘇郊外撿到的,那時候也才八九歲,渾身浴血奄奄一息,回邛山養了半年才活過來,不過從此嗓子漏風,小腿骨因為處理不及時,走路總是跛的,只好坐輪椅。原先據說也是個富家子弟,生得細皮嫩肉,生活習慣精細得令人發指。這下猛地從雲端跌入泥地,怎叫他不生恨意。所以嘛,我之前總不想讓你來趟這渾水,這是人家的私人恩怨,咱們不好插手的。”

謝致虛左右觀望,沒找到路廁,本朝歷法規定随地亂丢垃圾者刑,只好抓過武理将瓜子皮倒回他手掌,自己按着佩劍劍柄,往人群深處擠去。

“哎你幹嘛去!”

謝致虛背手一揮:“我突然想到二師兄怎麽會要坐戲臺的第一排,怕他想對梁汀下手,我去看着點!”

武理氣急的聲音追在他身後:“我說了什麽你一點沒聽進去是吧!”

作者有話要說:  假如每掉一根頭發就可以擁有一條留言(天哪世上竟然有如此讓人不知如何選擇是好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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