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武理歪着頭問謝致虛:“你是在說我嗎?”

謝致虛并不回答,又撿了顆青棗:“多少錢啊?”

“十文一斤,”武理答,“記你的賬去吧小摳門兒。”探頭朝樓下嚷嚷:“腳趾甲也要涮啊。”

越少爺一手拎皂角水桶一手扛毛刷,牙齒挽高袖子,朝樓上揮了揮刷子。

謝致虛嘆氣:“是啊,出錢是我,記賬是我,出力還是我。”

武理定定看他一會兒,笑了出來,眼中了然,但驀地又長嘆一聲:“好好好,師兄我這就去幹活。你想要怎樣?和老二見面還是直接把他綁回師門?”

他果然沒猜錯,師兄确實知道更多信息。

謝致虛道:“你還是把你知道的先告訴我吧。”

武理:“那不行,我跟人家保證了不能說出去的。這樣吧,我可以幫你和他溝通一下,不過你可不能來硬的哦,咱們兩個廢物點心,給那條毒蛇塞牙縫都不夠。”

謝致虛不置可否,手中身契簿往欄杆上一撂:“越兄弟!”

越關山擡頭,發現是謝致虛在叫他,馬毛涮掼進水桶,雙手平展蹬蹬蹬幾步踏空飛上二樓。

狼犬似地蹲在欄杆上。

“咋了?”

“身契簿,還要麻煩越兄再跑一趟幫我送回去了。”

“沒問題,”越關山很爽快,“喲,還有果子!”

武理啪地打開他手背:“去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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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越關山是什麽來歷?”

躺在榻上,武理側頭問謝致虛。

油燈已經熄滅,夜色裏能聽見窗外不息的喧嚣,與室內逐漸安靜的呼吸。

“什麽來歷?涼州越家?”謝致虛不是很感興趣地随口回答。

武理興致勃勃,道:“嘿,我提的問題能有這麽簡單嗎?我是說他的師承,你看出來沒,他的輕功是涼州天梯山白頭老人的上嶺巅,越關山是白頭老人的弟子!”

“哦。”

武理不滿:“想什麽呢,這可是我獨家發掘,這麽不給面子?”

“想什麽時候能完成任務回邛山啊……”

武理:“……”

謝致虛側頭面向牆面,閉眼睡覺。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半夢半醒間更漏悄然流逝,滴。

滴。

添水擊石,悅耳脆響。謝致虛踩上青石苔藓,雞爪槭拂過衣角,走廊檐下一個陌生背影坐在輪椅上。

先生站在大開的房門前,正和輪椅上的人說話,看見院裏的謝致虛,招招手。檐下的交流聲于是暫停。

謝致虛從沒在邛山的莊園裏見過那個人。輪椅擋去大部□□形,只露出薄削的肩胛骨,頭發束玉冠,微微側頭,冷白的側臉上唇角紅潤。

謝致虛走進廊中,輪椅人手扶車輪調頭離去。

他走到輪椅待過的地方,感覺四周氣溫驟降,嗅到冰雪的氣息。

“快進來。”先生招呼他。

書房好像和往常有些不一樣。東面牆上的四尺橫幅墨竹圖變成了一幅扇面書法,筆鋒勾折淩厲,氣勢破紙而出——“知命守常”。

“這是你二師兄剛剛送來的。”先生觀賞書法的樣子很是愉悅。

紙幅的落款是一枚黑色印章。

怎麽是黑色的?他問先生。

“唉,那是因為,”先生深深嘆了口氣,“萬紫千紅、五色斑斓,諸般百态,都沒能進入他眼中啊。”

他的目光追随着輪椅背影,一路離開山谷莺飛蝶舞的莊園,攀上荊棘叢生的山道,直上那冰天雪地的世界。峰頂岩壁下,小小一座木屋,輪椅嘎吱碾過碎冰,椅上的人呼出一口白霧。

他的耳朵還在先生的書房,耳邊傳來争執。

“……我門中弟子從四方傳來消息,兇手所用之毒确是你二弟子奉知常所獨創……”

“……餘不知……”

“你應該立刻派人找到他,質問清楚!……”

他看見自己的手推開書房門。先生和唐門宗主對席而坐,兩人轉頭看向他。

“致虛……”先生對他說,臉上的皺褶從來沒有如此悲苦過,“一定要找到你二師兄。”

“……找到你了……”

謝致虛從夢中驚醒,争執聲猶在耳邊。他躺在榻上,耳朵貼着牆壁靜靜聽了一會兒,辨認出那些隐隐約約的絮叨是三師兄慣有的說話語氣。

他坐起來,輕手輕腳下床,推開屏風,發現對面床榻已人走被涼。謝致虛立刻意識到了什麽。

那些絮叨聽上去像是武理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但情緒很激烈,又像在壓低聲音和誰吵架。

就在走廊盡頭。謝致虛蹑着腳尖悄無聲息摸過去,武理的語句逐漸變得清晰——

“……那些事真是你做的?……”

“……小五是個死腦筋,不會放過你的。他很想找到你……”

武理白色的身影出現在盡頭,面對拐角處被隐藏起來的空間,牆根露出一個模糊輪廓。

以武理的角度是絕不會察覺到走廊方向,謝致虛放心地靠近,探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走得近了發現,牆根底下的輪廓原來是木制滾輪的一部分。

武理似有點煩躁地提了一口氣,正要說什麽,突然一頓,好像在聽對面那人說話,但對面什麽聲音也沒傳出來。

“誰來了?”武理問。

謝致虛提起腳步想湊上前——

武理大驚:“就在我身後?!”

撲通,謝致虛一步踩滑栽倒在地,下巴嘎嘣磕在地板上,愣是忍着痛沒出聲。然而一擡頭,正正對上武理堪稱錯愕的目光。

謝致虛:“嘿嘿……”

武理:“……”

被牆壁擋住的空間裏,月光照進,霜華雪白地落在那人肩上,覆蓋掉灰袍滲出的最後一絲生氣,冰冷,蒼白,卻眉眼文秀,像一座氣質凜冽的晶雕。青年琉璃似的眼珠顏色極淺淡,倒映着謝致虛愣愣望着自己的面孔,唇角扯出一抹冷淡的嘲笑。

謝致虛被武理揪着後領拎進房間,砰地給他掼凳子上。

“你幹什麽?啊?你想幹什麽?搞偷襲嗎?!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讓我先跟他好好聊聊,不要來硬的,啊?有沒有說過?”武理怒不可遏,一把掀起袖子,“現在好了吧,咱倆都給那毒蛇咬了,一個也逃不了!”

暴露的手臂上,一條漆黑的細線從手腕一直延伸到肘間。

“黑沼蛇毒,無藥可解!還想捉人歸案,跪着求他給你解毒吧!”

謝致虛十分抱歉,連忙進裏間床榻上摸出一只荷袋,解開袋口,裏面盛着滿滿一包棕褐色藥丸:“先生給的百毒退散丸,就是為了防這一手,師兄放心,絕對真貨包解百毒!給!”

謝致虛自己也吞下,等藥效發作,黑線退散。

一刻鐘,兩刻鐘……黑線依舊在,并且蔓延向肩膀。

武理冷漠臉。

謝致虛:“這……真奇怪哈?”

武理呵呵一笑:“百毒退散丸,老二和先生共同研制,能解一百零八種奇毒,除了他自己後來又研制出來的新毒種。”

謝致虛茫然,按壓黑線周圍皮膚,不痛不癢,一把脈搏,心跳呼吸俱正常。“那怎麽辦呢?”

武理進裏間上榻倒頭就睡:“沒救了,等死吧。”

謝致虛跟着進去,一想到廚子車夫老媪和倪棠的死相,心裏十分沒底。

他伸手去推武理:“為什麽啊,二師兄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武理翻了個身,側躺着撐起腦袋,衣袖滑下露出毒素凝煉的黑線,他看上去倒是挺鎮定。

“因為他就是要報複梁家,”武理說,“誰擋殺誰。為了祭奠他被梁家人廢去的嗓音和雙腿。”

邛山派內部有個打趣的自稱——天殘門,說的是先生只收身有殘疾之人為徒。大弟子孔紹述原為農家子,因與地主争鬥被砍去雙臂。三弟子武理天生丹田通徑小,天生無法習武,少時輾轉投奔各大門派被連環拒。四弟子大腦發育不全,智力低下,無法正常生存。

謝致虛則是因家中突遭變故,武功一夕盡失,被先生當作半個廢人收留門下。

至于二弟子奉知常,謝致虛自四年前入門起就不曾見過面。奉知常居住在邛山頂峰冰天雪地間,很少與山谷裏的師兄弟來往,傳聞中又啞又瘸終年乘坐輪椅,性格古怪偏激,煉毒為武殺人不眨眼。

“他原來也是個健全的,據說還會點功夫。我只聽說,是因為在蘇州得罪了梁家人,被整得很慘,才落下殘疾。以至心理扭曲變态,對梁家充滿恨意。”武理說。

“哦,”謝致虛聽得點頭,“師兄,你這個聽說,是聽誰說的呢?有更詳細的版本嗎?還有,二師兄報複梁家,為什麽要牽連廚子車夫老嬷和海棠姑娘呢?”

“我怎麽知道,”武理翻了個白眼,“你明天自己問他去。”

第二天早上下樓吃早飯,謝致虛才明白武理說的明天自己問二師兄是什麽意思。

雖然武理之前曾暗示過二師兄可能也住在福雲居,但當謝致虛在飯廳桌邊真的見到一襲灰色罩衫、面無表情坐在輪椅上享用早飯的青年人,還是拍了自己一巴掌以确定此刻是清醒的。

輪椅青年端着陶碗喝粥,手指細長骨節分明,冷冰冰的眼神越過粥碗瞥了謝致虛一眼,似乎在嘲諷他的傻氣。

謝致虛簡直怕了這種眼神,昨晚青年就是帶着這種嘲諷先彈出飛石絆了他一跤,又不知不覺給他種下黑沼蛇毒,然後推動木輪冷冷離去,一句話也沒說(雖然本來也說不了話),真正像個冷血無情的殺手。

然而武理卻并不像他嘴上說的那麽畏懼毒蛇老二,大剌剌地走到同桌坐下。

奉知常面前的食桌已經擺滿了早點,相當豐盛,馄饨生煎湯團粥面煎餅松糕豆腐花,盤子已經堆出桌沿。

吃喝玩樂就是武理的最愛,他兩眼放光,伸手向盛湯團的碗:“早上好早上好,謝謝款待啊。”

“嘶——”

一條渾身細鱗黝黑的指寬小蛇吐着猩紅的蛇信子,從桌底游進桌面碗碟之間,繞湯團碗盤踞,上身揚起,似乎誰敢動湯團誰就要做好失去性命的覺悟。

武理:“……”

謝致虛:“……”

奉知常擱下喝了小口的粥碗,伸手将湯團碗端起,黑鱗小蛇在他虎口親昵地蹭了一下。

武理:“…………”

謝致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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