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梁田三百畝,膏腴二十頃,水上白帆水底紅菱水邊蘆葦青。
太湖春景莺燕飛,湖水綠玉杯。
侍女們沿着太湖柳堤,踩過濕土,扶着盥洗盆來到湖邊,衣杵在嬉笑聲中濺起雪白水花。
“哎,這是公子的外袍吧,怎麽沾了酒漬?”
“你沒聽說嗎?昨兒公子要去春樽獻,大夫人不允,吵了起來,在前廳潑了公子一身酒!”
“都吵了十多年了,還沒完?”
“噓,好好做事,少嚼舌根。”
春風綠過楊柳岸,岸上來了一位錦衣公子,面相生得白淨,眼睛很大,眼神明亮,笑容溫暖令人心生好感。
“哎……”小姑娘好奇地打量他,推推身邊的姐妹。
謝致虛隔着一段距離,朝幾位姑娘作了個揖:“冒昧打擾了。”
姑娘們笑着相互推擠,年齡較大的一位問:“您有何事?”
“在下來尋一位名喚倪棠的故人,曾是蘇家的婢女,聽聞她常來太湖邊,不知幾位可曾見過?”
姑娘們面面相觑,紛紛說不知道。
“蘇家婢女?”年齡較大的那位稍作回想,看向其中一個,“垂絲,是你那位朋友嗎?”
那個被喚作垂絲的,謝致虛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她似乎眼神閃爍。
趁垂絲還未反應,謝致虛連忙補充:“在蘇家的名字是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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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較大的道:“對啊對啊,就是她嘛,是吧垂絲。”
垂絲支支吾吾應了一聲。
“那你好好同這位公子說清楚,我們先把衣服收回去了。”
謝致虛觀察到垂絲看向幾位同伴離去的背影很是不安。
“海棠不是歸鄉了嗎?我和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她閑下來喜歡到湖邊玩,但是最近都沒見到她,要不您還是問問別人吧……”
謝致虛:“聽說海棠以前也在梁家?”
垂絲一愣:“哦……您都知道?呃,以前确實,不過她十二歲那年就離開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謝致虛聽完,靈光一現,反問:“是真的不清楚嗎?”
“您什麽意思?”
逼迫這麽一個小巧可愛的姑娘實在是罪過,謝致虛心中遺憾合掌,道:“敢問姑娘芳齡?應當不是看着海棠長大的吧?既然連海棠是在十二歲時離開梁家的事都清楚,在下鬥膽猜測,想必姑娘與海棠是同期進入梁家的?”
垂絲好像有點生氣,兩頰一鼓:“就憑這個?”
“還有一個。”
謝致虛一笑,笑完又有點心虛,因為垂絲正很不滿地瞪着他。
垂絲雙眼一吊,問:“還有什麽?”
“…………,”謝致虛誠實說,“垂絲海棠。”
聽上去很天馬行空,但實際上并非沒有依據,富貴人家為仆從取名,大多都是有講究的。詩詞歌賦花鳥蟲魚,不同家宅不同主人都有不同風格,經常能很明顯地加以區分。
這是謝致虛的親身經驗。
垂絲低下眼沉默片刻,最後無奈道:“您猜得沒錯,我和海棠是從小玩到大的,以前都在公子身邊做事。海棠離開後我也被調走了,之後她去了蘇家,我們就只是偶爾在湖邊小聚。但是她前段時間真的走了,我沒騙您,您找她幹嘛呢?”
來蘇州詢問的一個兩個都不知道倪棠的慘案,知縣為謝致虛寫的親筆推薦終于派上用途。
謝致虛出示給垂絲看:“倪棠已遇難,你可知她在蘇州有任何異常嗎?”
垂絲驚呼出聲,捂住嘴,滿眼的不敢置信。
“怎麽……怎麽可能?!”
謝致虛心中一動:“怎麽不可能?你知道什麽?”
“我……”垂絲伸手想将蓋了官钤的信紙奪來細看,眼眶裏亮晶晶的,“您真的是縣衙來的?”
倪棠在蘇州生活時的異樣并不是最近出現的,應當說,從她十二歲那年離開梁家就開始了。倪棠很小的時候就被梁家買來給小公子做貼身丫鬟,小公子賜名海棠,與她搭檔的就是垂絲。陪伴小公子到九歲,倪棠十二,因犯錯被大夫人趕出府門,轉而到蘇宅做工。倪棠有時會來太湖邊與童年好友垂絲小聚,偶然一次被大夫人撞見,杖責二十,責令不得靠近梁家莊,此後連垂絲也被大夫人監管起來。大夫人尤為痛恨倪棠,幾乎到見一次打一次的地步,哪怕時至今日已過去十三年,梁府裏都無人還記得曾經的小婢女海棠,大夫人也仍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若說倪棠在蘇州城中與何人有仇怨,那恐怕就是梁府大夫人了。
“十二歲的海棠究竟犯了什麽錯,讓梁夫人記恨她至今?”謝致虛問。
垂絲說:“因為她疏忽大意,害公子遭人綁架,受了大罪。”
梁家莊方向傳來騷亂喧鬧。
垂絲如驚弓之鳥,雙手急忙蓋住嘴望去。
一道黑色身影從梁府的高牆內沖天而起,淩空虛踏,直向湖岸邊撲來。身後還如附骨之蛆般跟着幾道甩不掉的人影,手中俱持有梁府統一配置的□□。
那道黑影裘袍飛揚,在空中虛踏轉折靈活百變,愣叫身後的梁府侍衛拿着弩機半天瞄不準。
“救命啊——”黑裘高高看見湖邊柳樹下的謝致虛,大喊着撲過來。
謝致虛:“…………”
小丫鬟垂絲哪裏見過這陣仗,被黑裘鷹撲似的氣勢吓得腳底一滑差點摔湖裏去,被謝致虛撈住手臂。
越關山撲到謝致虛面前,未及說話,先回身一揚手,一招夜雨擊瓦将梁府侍衛紛紛打落,然後摁住謝致虛肩膀,急喘幾口氣:“兄、兄弟……對不住,我暴露了,梁家人太多我得趕緊逃命去……”
謝致虛簡直不懂越關山怎麽每時每刻都在惹事:“………………”
梁府方向,高牆上黑壓壓冒出無數持弩侍衛,俯沖而下氣勢喧天。
越關山大驚,嗓子眼兒吱一聲,謝致虛感覺他黑裘上的毛都豎起來了。
越關山從裘襖裏掏出一樣東西,往謝致虛胸口一拍:“幸不辱命!回見!!”當即轉身飛掠奔逃。
“他在哪兒!快追!”
烏泱泱一衆侍衛沖過湖岸邊。
謝致虛與垂絲目送他們遠去,相顧無語。
“那我……我先回去了,”垂絲看了謝致虛一眼,又怯怯地說,“今日同您說的這些,您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謝致虛揣着越關山給他偷出來的梁府身契簿,回到福雲居二樓,武理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了張躺椅,擺在走廊欄杆邊曬太陽,閑适地靠着椅背,手裏瓷盤中盛着晶瑩滑膩的範卿白雲糕,咬一口喝點小酒,悠哉惬意。
見謝致虛回來,武理身都不起,揚了揚糕點瓷盤,算是打過招呼。
謝致虛客客氣氣問:“師兄今日沒有事做?”
武理疑惑:“什麽事?你昨天不是說找人的事你來嗎?”
謝致虛噎住,不多言語,推門進屋。
梁家的身契簿分門別類,各有厚重一沓,謝致虛讓越關山帶出來的那部分,年代都比較久遠。他搬了個凳子坐在窗邊借天光翻身契簿,一頁一頁看得很仔細。
陳紙泛黃,墨跡有些不分明,名字密密麻麻。
在外尋訪半日,回來剛坐下又要集中精神,謝致虛給自己倒了杯白水,聽見門外走廊裏武理吆喝小二給他上酒。
“要春樽獻的羊羔酒……什麽?沒有?你們和對面不是一體經營嗎?……跑腿費就跑腿費,去買來。美酒配甜糕,最妙。”
謝致虛聽在耳裏,心想,師兄的錢好像是從自己這兒支的吧?
下意識颠了把錢袋。
好像瘦了不少……
身契簿裏劃掉了不少姓名,謝致虛重點看這一部分,他預計能在被劃掉的名字找到廚子、車夫、老嬷與海棠,将蘇州某大戶鎖定于梁家。唉,自己效率真高,比起某位人在眼前都能放走、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師兄真是好太多了。
指甲在名字下壓出劃痕,翻過紙頁,陳年舊紙發出獨特有質感的動靜,讓謝致虛想起自從進了邛山師門,倒是有了越來越多看書的機會。
看書這種事,在邛山還是三師兄做的最多。師門圖書庫共有兩處,一處在武理的書房,博古通今學貫中外,世間藏書無一不有;另一處在武理腦子裏,是個行走的人形資料庫。
兩個時辰後,日近申時,謝致虛查到結果,阖上身契簿,伸個懶腰舒開僵直的肩背,開門出去透氣。
武理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下午的太陽角度更妙得将他全身曬得暖洋洋。瓷盤裏的範卿白雲糕已經變成鮮綠欲滴的青棗。
“喲,”武理一點沒有偷懶的自覺,很自然地打招呼,“名冊看完啦?”
謝致虛走過去,撿了一顆青棗咬下,果汁飽滿:“師兄在幹什麽?”
武理朝欄杆外一偏頭:“監工呢。”
欄杆外是福雲居後院,依傍山塘河,建了涼亭、假山、釣臺,分明是小河春景,卻因為一頂龐大的穹廬破壞了畫面和諧。
穹廬幾乎占去後院大半土地,不過巨人不在裏面,老四正席地而坐,伸着手,底下一人舉着一柄毛刷正給他涮洗指甲。
謝致虛眯起眼睛,認出毛刷是涮馬毛的,拿毛刷的人是越關山。
謝致虛差點被驚掉下巴:“他在幹嘛?”
武理:“看不出來嗎,給老四洗指甲啊。”
老四的指甲很厚,角質像岩石一樣堅硬,在謝致虛帶着老四專用指甲鉗——祖傳名劍“清淨天”加入邛山派之前,武理一直用花崗岩給老四磨指甲。
“出來有段時間了,指甲裏污垢太多,難得洗,請個短工比較方便。”武理說。
謝致虛迷惑:“你請越關山做短工?”
大概是幹活太熱了,越關山的黑裘外袍脫下來抛一旁,收腰束腿的武士裝也挽起袖子,露出盡管過分白皙卻有肌肉線條的小臂。他肩扛馬毛涮,腳邊是皂角水桶,一腳踩着指甲,涮地板似地嘿咻嘿咻。
“不是我請的啦,”武理說,“他不是想和老四比武嗎?我讓他自己跟老四商量去,哈哈哈哈哈。”
師兄笑得略奸詐。
越關山當然不能和老四交流,他蹬蹬蹬使輕功飛上老四眼睛前,老四的眼球都映不出他的影子。
最後想出給老四洗指甲以拉近距離的辦法。
着實令謝致虛刮目相看。同為世家公子,和矜傲的梁汀比起來,越關山接地氣多了。梁家的身契簿還是越關山潛進去替謝致虛偷出來的,作為昨天和謝致虛動武的道歉。
“你怎麽會把咱們的事情告訴他?”武理問。
謝致虛道:“他在福雲居門口等了我一早上,我真是沒見過這麽執著的人。”
武理側頭看着院裏,丢一顆青棗進嘴:“幫了咱們這麽多忙,越家小少爺還聽勤快的。”只見越關山用上虛空蹬踏的輕功,飛上去拉下老四另一只手。
“喲,”武理饒有興致,“輕功上嶺巅。”
謝致虛道:“人家是勤快,比自己人勤快多了。”
武理收回目光,探究地看向謝致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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