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他是有點怕奉知常的,不過不是因為見識過奉殺人的手段,而是武理總在他耳邊念叨——

面對毒蛇,你不會有逃跑的機會。

謝致虛:“二、二師兄,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我和三師兄的房間!”

柳柳杵着竹杖立在奉知常身後,燭光從下而上在她臉上鋪出一片陰影,連聲音都帶一絲詭異空靈:“叫吧,叫破喉嚨眯縫眼也不會來救你的。”

謝致虛:“!!!”

木輪悄悄滾動,奉知常來到他面前,分明矮他一個頭,眼神卻像看待待宰的羔羊,骨感蒼白的手從灰袍下伸出來,拉住謝致虛的手。

觸感冰涼。

謝致虛下意識掙紮,卻驚悚地發現渾身力氣已不知不覺被抽調一空,若不是背靠牆壁只怕要腳底一軟前伏跪地。

什麽時候……?!

謝致虛想起進門時一瞬的鼻癢,明白了。

他靠着牆壁,因為力竭而不住喘氣,奉知常握住他手掌,輕輕拉過來,低下眉眼時面龐清俊靜谧,看不出來皮囊底下藏了一副殘缺的蛇蠍心腸。

奉知常挽起謝致虛的衣袖,白皙手指按在謝致虛手臂上那條黑色的毒線。柳柳替他說話:“小白臉,你有幾條命夠用來多管閑事?”

在謝致虛手臂上無知無覺潛伏了一天一夜的毒線活了過來,成了一條扭曲的黑蛇,攀繞絞纏。

謝致虛額上立刻滲出冷汗,跪在地上,克制不住地痛呼出聲:“快住……手!……啊……”

蛇牙楔進手臂,謝致虛不受控制地在奉知常掌心拳頭痙攣,手背暴起青筋。

他知道奉知常指的是他夜訪梁家莊一事,咬緊牙根:“……不是、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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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知常手指離開他的手臂,讓他得以喘口氣接着說完:“呼呼……是先生讓我來找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沒有多管閑事!”

奉知常刻薄的唇角一掀,柳柳的聲音立刻冷哼,時機完美得像唱雙簧。

謝致虛:“…………”

柳柳:“先生派你來清理門戶?怕是太小看我了。”

被毒倒毫無招架之力的謝致虛簡直有苦說不出:“先生讓我找到你,把事情弄明白,不要再有人送命了!二師兄,你到底為什麽要殺人啊!”

奉知常面上不動聲色,情緒深得窺不見一絲一毫,柳柳的話倒是淺顯易懂:“人都是我殺的?看來你已經查得挺清楚。”

謝致虛氣急:“梁汀已經快死了!沒有解藥他撐不過多久!”

奉知常松開謝致虛的手臂,謝致虛發現他眉尖不易察覺地一挑,立刻追問:“師兄,你難道是真的想殺梁汀嗎?!”

話音未落,手臂又慘痛,謝致虛痛苦地倒在地上,木輪碾過他耳邊,灰色袍角拂過,死氣沉沉的微風帶走他身上最後一絲溫度。

柳柳停在他面前:“水太深了,小心淹死在裏面。”

窗外黑沉沉的街道傳來三更梆子,謝致虛伏在地上,冷汗糊了一背,佩劍堅硬冰冷地硌在腰間,使他感到無比窩囊與沮喪。從前教他習武的師傅與父親的臉、教他學問道理的先生的臉,一一閃過眼前,然而他依然沒有辦法應對眼下的情形。

他從小生活在和美的家庭之中,親慈子孝,連山莊裏的叔伯嬸姨也都關系融洽。雖然是個不谙世故的小少爺,性格卻養得溫順。後來到了邛山跟着先生,學經賦文論、山海志異,自認對待人處世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沒想到第一次離開山谷就是為了這樣的事。他到廚子被害的地方,在縣仵作房裏見到拾撿得零零碎碎的內髒和血肉,把胃都吐空了,喉嚨酸了一整天,連着好幾個晚上從噩夢中驚醒,根本無法相信兇手是與自己師出同門而素未謀面的師兄。

真的是二師兄做的嗎?他為什麽要這樣?

無法得到解答的疑問充斥腦海。謝家橫生變故之後,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毀人家庭、奪人幸福之人,他在那紅绫換白布的新郎家,被白發哭黑發的悲恸澆得渾身冰涼,新娘面容姣好宛如生前,他在靈堂外寒風中瑟瑟發抖。

其實臨走之前,先生什麽也沒有對他多說。但當他見過廚子、車夫、新娘、老媪的四具屍體,便已心明如鏡,除了查清真相懲處兇手,他出山谷再沒有別的任務。

謝致虛拖着中毒後依舊綿軟無力的身軀推開屏風,扶着榻沿坐下。一看對面,武理竟是清醒的,只是被五花大綁,嘴裏還塞了布團。

謝致虛:“…………”

武理的目光十分委屈:“嗚嗚嗚嗚嗚——呸呸呸,小五你可算回來了,我都要被奉老二玩兒死了!快把繩子解開!”

“你這戰鬥力,”謝致虛太累了,倒在榻上,一句話也不想說,“先生是派你來拖我後腿的吧。”

武理揉揉手腕腳踝:“嘤,你怎麽這樣說,至少有我和老四在,還能給你收屍呢。”

謝致虛側身面向牆壁,閉眼閉嘴。

“唉,你的百毒退散丸還有沒,快拿來吃點,軟筋散可不是那麽好受的。”

“全拿去救梁汀了。”

“什麽!”武理音量拔高,“你缺心眼兒啊!全拿去了一點不剩?這可是咱們和奉老二鬥法的護身符,解藥都沒了還怎麽搞!等死嗎?”

“……”

武理好像真有點生氣,寂夜裏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起伏。

良久,謝致虛都快昏昏沉沉睡過去了,武理突然沒好氣道:“那你現在準備怎麽辦?”

怎麽辦?謝致虛的腦子已經轉不動了,當然這個問題也不需要他用腦思考,答案就擺在明面。

先救梁汀,再查真相。

梁家最終沒有發難全城搜捕某個坐輪椅的啞巴,謝致虛順着長街往東市走,市井秩序依舊,行人流水居貨山積。

不過瓦舍裏有許多看熱鬧的閑人,昨日梁汀說唱的勾欄院被帶刀侍衛圍了起來,佩戴梁家家徽的護衛們正在勾欄院裏搜查。

謝致虛混在人堆裏,遠遠看見唐海峰也在護衛中間。

“這是在幹什麽?”他問身邊觀衆們。

一個蒲扇大爺回答:“嚯,昨兒個梁大公子在戲臺上遇刺,梁家人要抓兇手,正在找線索呢!”

謝致虛明白了,估計這些人是來勾欄院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梁汀所中之毒的蛛絲馬跡。

看唐海峰在臺上指點江山的派頭,恐怕是已經取得了梁家主的信任,成了搜查工作的主力。

謝致虛個人對唐海峰沒什麽意見,本來也不是熟人,主要是武理閑嗑瓜子時和他聊了很多唐海峰與奉知常的恩怨情仇。

聽聞原本唐海峰一直是唐岷最器重的首席弟子,将來指定要繼承衣缽,在門派中被師弟們奉承慣了,性子十分高傲,雖然面上做得彬彬有禮,但言行之間氣焰咄咄逼人,武理很不喜歡他。

四年前唐門舉辦鬥武大會,邀請了江湖中許多有聲望的前輩,要選出宗門內最優秀的青年弟子,其實本義就是為唐海峰的繼承資格造勢。沒想到适逢先生閉關,由奉知常拿着請函,一路從山門殺到比武場,所向披靡莫敢攔路。

是時唐海峰已經打入決賽,桂冠觸手可得,正熱血上頭,一見有人砸場子,且還是個坐輪椅、瞧着弱不禁風的殘廢,二話不說就飛劍斬去,打算用此人的鮮血祭他江湖威名。

而唐海峰不知道的是,在奉知常到達比武場之前,唐門精心培育的好苗子們,已經被他這股“惠風”吹折了大半。唐海峰這一劍下去,只有一個結果——

那就是從此變成了一個塌腦袋。

“此二人最好不要見面,否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武理最後總結。

謝致虛生怕唐海峰撺掇梁家不問青紅皂白追殺奉知常,這種收場,他也沒法向先生交代。

四四方方的封廂臺上,彎腰恨不得趴地上摳地縫的護衛好像有所發現,很快聚攏在某個區域,唐海峰被圍在中央。

是戲臺觀衆席第一排,昨天奉知常的座位。

距離太遠,謝致虛只能看見唐海峰大致做了個指的動作,有人趴地上,片刻後站起來,手中揚起一個袋子。

負責封鎖勾欄院的護衛們收到信號,領隊下達指令:“找到了,撤。”

找到什麽了?

謝致虛心中一咯噔,皺起眉,看見唐海峰像個勝利者昂首立在戲臺上,目光閱兵似地掃過一衆梁家護衛,掃向遠處,看見人群裏的謝致虛,不過沒有多做停留,像是發現了什麽,定定盯着某處。

他在看哪兒?

謝致虛順着看過去,發現那是一處糖人攤子。

三四個垂髫小孩圍在攤邊流口水,年邁的手藝人笑臉慈和,舀出一勺勺棕黃色糖汁兒澆在石板上。

一切都很平常。

除了攤邊那個坐輪椅的青年。

柳柳沒有陪在他身邊,奉知常一個人坐着,看手藝人在石板上用糖汁畫出一個個線條簡單傳神圖案。

謝致虛還沒怎麽見過他全身沐浴在光線中的模樣,一身鬼氣褪去,連小孩兒也敢在他身邊肆意嬉鬧。奉知常很專注地看着糖畫,好像在研究繪制過程,市井喧鬧在身後變成一層無比融洽的背景。

“給你的小花,拿好哎,”手藝人鏟起糖畫遞給小孩兒,又問另一個,“這位小客官要畫個什麽,蝴蝶?小鳥?”

小孩兒臉頰鼓鼓:“我要一條龍!”

“好嘞!”

繪過小花與飛龍,手藝人轉向坐在輪椅上看了他很久的客人,雖然不是愛吃糖的年紀,不過手藝人依舊笑着問:“您要畫點什麽?”

這位客人臉色刷了層釉似的白得過份,不過模樣很文氣,因此不至于叫人疏離。

客人淡淡瞥了手藝人一眼,注視着石板上羅列的畫飾不說話。

手藝人很困惑:“您有喜歡的圖案嗎?”

“……蝴蝶?飛龍?或者花草走獸?您說吧,只要您說得出來就沒我糖人劉畫不出來的!”

“要一朵水芙蓉。”

謝致虛走過來,回答了手藝人,末了對上奉知常冷淡的視線笑了笑:“你方才看的是水芙蓉圖案沒錯吧。”

兩個人默默旁觀手藝人熟稔精妙地繪制。

謝致虛搭話:“沒想到師兄會喜歡吃糖畫啊哈哈哈!”

失去了柳柳的奉知常讓他真實體會到了一個啞巴的冷漠。

謝致虛:“…………”

雖然知道奉知常很富裕,謝致虛還是“搶着”付了錢,将糖畫遞給他。糖汁在空氣中迅速凝固,陽光流轉在棕紅而透明的線條間,微粒沉浮,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

奉知常只看了一眼,手扶木輪便退走。

“哎師兄!”謝致虛舉着糖畫追了幾步,看見柳柳在不遠處等着奉知常,遙遙的,朝他欠身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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