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離開東市沿着主街,道旁俱是字畫珍玩、绫羅绮緞、香膏釵環的商販,日上三竿,正是游客聚集的時候。
走出百餘步,到了專賣蜜煎果子的巷口,甜香齁人的攤位前有兩個熟人正挑揀蜜果,是武理和越關山。
謝致虛走近,聽見他們同攤主閑聊。
“棗冢巷子?為什麽叫這麽古怪的名字?”
“兩位是外地來的吧,有所不知。城裏原先賣蜜煎果子的只有一家,就在這條巷子裏,後來不知為何,一夜之間遭了滅門之災,鄰裏鄰居的一點動靜都沒聽到,還以為是全家去外地了。等到屍體被人發現時,他家還沒處理的果子都落地生根發芽啦。喏,您們往巷子裏看,那棵樹冠蔥郁的棗樹就是從他家長出來的。所以大夥兒都說這兒是棗冢呢。”
越關山舉着油紙卷成筒狀,随從似地往武理身邊一站,專門負責接武理挑揀出來的蜜煎果子。
“跟着走啊,”武理不滿,“我都挑到這邊了你還站那兒不動。”
“好嘞。”越關山積極響應,他臂彎裏還攬着幾個鼓鼓囊囊的油紙包,油光水滑的黑裘都皺成一團。
看樣子是陪逛來的。就為了和老四比武,又是洗指甲又是陪逛街,真是為難人。
謝致虛走過去:“你們今天的安排就是逛街嗎?”
武理轉頭看見他:“喲,是小五啊。”
“謝兄!”越關山遞過油紙筒,“吃果子嗎?”
謝致虛麻木擺手:“不必了,多謝。”
越關山道:“嗨呀,其實本來我打算今天梁家莊登門拜訪來着,不過聽武理兄弟說那個梁汀好像不太行了,現在去梁家找事兒可能會被打出來,只好過段時間再說。”
武理道:“我勸你還是放棄好了,梁汀這情況估計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你得等到什麽時候去。”
謝致虛心道,人家都陪你逛街了還不明白嗎,這小子可有的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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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關山毫不在意:“你不說他那是急症嗎,不管是站着出門還是橫着出殡,過幾天都能見分曉吧。”
攤主:“……”
謝致虛:“……”
武理下巴一點,示意越關山看街上走過的一隊梁府衛兵:“再大點兒聲,保準你立刻就能實現拜訪梁府的心願。”
越關山也不是個傻的,見他們對梁家的事頗上心,便問謝致虛:“你們來蘇州是幹嘛的?上次你讓我從梁家帶出來的東西,和這事有關嗎?”
武理道:“你知道為什麽張三每次打完牌都不想回家嗎?”
越關山把蜜煎果子捧到他手邊:“你怎麽知道我越家的家規第一條是不準詢問打牌手氣?”
武理翻了個白眼,問謝致虛:“哪來的糖畫?”
謝致虛手裏那朵棕紅色彩的蓮花凝固得瑩潤透亮,散發隐隐清甜的氣息。他看了眼武理無空閑的雙手,把糖畫插進越關山臂彎的油紙包裏:“給你們了。祝你吃好喝好玩好。”
“喂,你幹嘛去?”
“工作。”
到梁家的時候,正趕上唐海峰率領衛隊帶着東市找到的某樣東西凱旋。
謝致虛避開這支隊伍,繞道湖邊。垂絲和幾個侍女日常在水邊洗衣。
看見謝致虛又來,侍女們露出十分會意的笑,紛紛端着盥洗盆離開,讓垂絲又羞又惱。
然而等到湖邊只剩下他們兩人,垂絲立刻皺起眉:“你怎麽又來了?”
“問你幾個問題,”謝致虛不多客套,對她說出廚子車夫與老媪的姓名,問道,“這幾個人你認識嗎?”
垂絲明顯神色一變:“和海棠的死有關系嗎?”
“你說出來才知道有沒有關系。”
垂絲掙紮片刻,洩了口氣:“好吧,反正已經破例了。你一定記得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她說着瞥了謝致虛一眼,“看在那封蓋了钤印的公文份上……廚子與車夫我不認識,不過那個嬷嬷,原先是大公子身邊的,我和垂絲都歸她管轄,嗯……後來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
“哪一天?”
“……公子被綁架之前。大夫人本來要找她問責,才發現人已經不見了。她們私底下都說,大公子被綁架,和嬷嬷脫不了幹系,她是畏罪潛逃的。”
“梁家沒有找到她嗎?”
“沒有,也沒有證據。到現在大家都不知道公子當年是怎麽被綁走的。海棠也是因為這件事,大夫人責她疏忽職守,将她逐出。公子被救回來後,身邊所有人都被清洗一通,我和姐妹們都被調到夫人身邊做事,被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大侍女管束,過得很拘謹。我們都說這是夫人要我們為公子受的罪賠罪。”
“你能複述當年梁公子被綁架的前後經過嗎?”
垂絲道:“你問題真多。現在什麽時辰了?”
謝致虛看看天色,日光不到頭頂。梁府大門前又出來一隊人馬,福管事往領頭懷裏塞一個包裹:“快将東西送到妙手堂張醫師處!”
隊伍疾馳而去,煙塵四起。
謝致虛回答:“巳時已過,午時未到。”
垂絲坐在柳堤邊,裙裾鋪散在草地,并拍拍身邊示意謝致虛也坐下來:“這就是個說來話長的故事了,我争取長話短說,回去還有很多活計呢。”
綁架發生在梁汀九歲時候,正是在他因為嗓子殘缺而備受家人無視的童年。梁汀從府中消失一個月,從不踏足兒子庭院的父母竟然絲毫未覺,梁汀小時候性格孤僻,經常一個人找地方躲起來不見人,連他院裏仆從都不會因為長時間不見主人而大驚小怪。
不過整整一個月無人察覺,或多或少要歸功于當時貼身管事、後來突然消失的老嬷。
一個月後,匪徒的信終于送到梁家主與夫人手中,此時他們已将小公子帶出平江府地界,送信到梁家純粹是為了折磨家屬。信中同時自報家門,原來是大夫人的娘家——湖中島在江湖中的仇家。
三十多天的時間足夠匪徒抹去任何可以追蹤到他們的蛛絲馬跡,他們要梁家傾盡人財也只能尋回小公子備受折磨後慘死的屍身。
十三年前平江府簡直動靜非凡,安撫使與知州同時出動數千官兵協助梁家地毯式搜索遠郊近山。梁家人豢養的府兵也在當時現世,傾巢出動。
畢竟是唯一的後代,就算因一時偏見而缺少關愛,梁家也絕不允許他折損在仇家手中。
梁汀被找到時甚至瘦得脫了相,只剩皮包骨頭,全靠一口參湯每日吊着命,将養了整整一年多才恢複人形,并從此對親人都懷抱一種可以理解的敵意,全身骨頭都調了個兒,什麽事都要唱反調。
就連後來去做說唱藝人,也說不清究竟是他自己的意願還是單純反抗家庭。
令人奇怪的是,梁老太爺反而十分喜歡這個渾身長刺的親孫,成了梁汀最大的靠山與依仗。梁家主與夫人也因綁架事件心有餘悸,将身邊最得力的親信派去保護兒子。梁汀在那之後成了名副其實的名門貴胄。
“但我看梁夫人好像并不太喜歡這個兒子,是嗎?”謝致虛追問。
垂絲正要回答,忽然看見了什麽,拉着謝致虛貓腰躲在樹幹後。
湖水鑿開一道小渠,蜿蜒曲流進入梁府後院,走出後門十餘步、靠近湖岸的地方,一棵淺黃嫩綠的垂楊之下,茂密蔥郁的樹冠隐隐綽綽擋着兩個身影。
謝致虛還沒認出來,垂絲先慌慌張張站起來:“天哪,大夫人怎麽來了,我得趕緊回去,謝公子,你也千萬不要被她發現,否則大夫人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謝致虛來不及拉住她,垂絲已經貓腰端着盥洗盆溜遠了。
垂枝下的兩道身影都穿着拖地長裙,婀娜曼妙,腰肢不盈一握,似乎是兩個美人。
一個據垂絲說是大夫人,另一個謝致虛完全沒有頭緒。
他盡量收斂氣息,躲在樹幹後悄悄靠近。
慶幸這兩位女子似乎也不通武學,以他時靈時不靈的半吊子功夫,甚至中途踢翻石頭一次、踩斷樹枝兩次都沒有驚動她們。否則此處或可需要一只貓或一條狗。
再次見到大夫人,給謝致虛一種奇怪的感覺,顏色淺淡的五官與風和日麗裏也透着絲絲涼意的氣質,仿佛在何處見過似的熟悉。
另一位女子的眉眼與大夫人頗有些相似,只是添了些少女情态,像未出閣的嬌小姐。
“聽……說汀兒病了……怎麽回事?請讓我見他一面吧!……”
大夫人的聲音聽上去很生氣:“你怎麽敢出現在這裏!……要不是被我發現,是不是準備沖到大家面前!……”
“姐姐……請你也體諒我一下……至少告訴我他的情況吧!”
“……沒有下次!否則我會讓父親将你禁足在湖中島,一輩子也別想出來!”
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謝致虛向後退一步,再次咔擦踩到枯枝,沒人發現,他悄悄轉身離開。
市集的字畫釵環已經撤下,到了飯點,四處都是肚肺、腰子、鹑兔、鸠鴿一類吃食,街道飄香十裏。
謝致虛穿過食肆,一邊思考今日得到的信息,總覺得腦中有個念頭呼之欲出,但還欠缺某個将一切串聯起來的靈感。
回到福雲居,武理不在,桌上只有他上午逛街買的油紙包。
以往在邛山,給武理陪玩的任務都是老四的,雖然沒有腦子但有一身蠻力,現在有了既有腦子又有力氣的越關山,不知道老四一個人在後院會不會無聊。
不過老四的腦子可能也不能理解無聊這種層次複雜的情緒。
謝致虛剛到邛山時希望和一切人都能建立友好關系,沒少在老四身上浪費時間,越關山為了讨好老四洗的指甲,謝致虛連着洗了一個月,可惜老四不是缺少腦子,他是真的沒有腦子,對外界的一切回饋都是屏蔽的。
連先生都沒辦法和自己收留的第四個弟子進行交流。只有武理可以。
老四原本只是智力殘障,因為受到排斥與惡意對待,變得封閉。根據先生的說法,只有真正的善意能穿過屏障進入老四的意識。
謝致虛到二樓走廊,俯身看向後院。
老四坐在穹廬外曬太陽……大概是在曬太陽吧,從他胡子拉碴、堅硬如磐石的面孔上看不出絲毫有價值的信息。
老四腳邊又放着水桶,桶裏插着與上次越關山用的馬毛涮相同的刷子。估計是夥計放在那裏等着一會兒給老四洗指甲用的。
然而等了一會兒不見夥計人影,廊下傳來木輪轱辘轉動的聲音。
“?!!”
謝致虛趴着欄杆探身出去,看見一頂熟悉的發冠,繼而是一個熟悉的輪椅背影。
奉知常推着輪子到水桶旁邊。僵硬如雕像的老四轉動頭顱,明鏡似的眼球表面映出輪椅青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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