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真的是奉知常?
謝致虛大感意外,生怕是自己眼花了,後院卻不見柳柳的身影,只有奉知常與垂下巨大頭顱的老四相顧無言。
他要幹什麽?
奉知常依舊穿着那件死氣沉沉的灰色廣袖衣袍,背身一陣折騰,原來是用綁帶将袖子綁在肩上,露出小臂來。
水桶就在輪椅邊,奉知常拔出濕漉漉的刷子,在桶邊瀝水,揚手對老四招了招。
除了武理,謝致虛沒見老四對誰有過反應。
老四與武理,一個渾身蠻力沒有頭腦、一個聰慧博學不通武功,相輔相成,仿佛緣分天定。奉知常又算什麽呢?還是個冷酷無情的殺手……
然而老四卻回應了奉知常的招手,緩慢得将大腦袋垂到他面前。老四的胡子都能把奉知常整個人埋進去。奉知常伸手,拍了拍老四下巴。
老四張開嘴。
謝致虛仿佛看見一股詭異的青黃色氣體從他幽深的嘴裏騰溢而出。
謝致虛:“……”
他知道老四的指甲是定期護養的,畢竟藏污納垢不體面,但他還真忘了上一次給老四刷牙是什麽時候。
咦惹……
奉知常靜止片刻,輪椅倒退,準備齊全地掏出一條面巾系在鼻子底下。
老四又把腦袋往前湊了湊。
毛刷在牙齒渾濁昏黃的表面刷出一串細碎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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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致虛盯着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那毛刷是刷馬毛的吧?上次還被越關山用來給老四洗指甲吧?還洗了腳趾甲吧!
奉知常渾然不覺,毛刷探進老四幽深漆黑的大嘴裏。
謝致虛跳起來就往樓下沖,剛跑到廊下就大喊:“師兄住手啊!快住手那刷子比老四牙齒還髒啊!!”
沒有柳柳,奉知常好像不太喜歡和人交流,并不搭理謝致虛。
“這個刷子是店夥計用來刷馬毛的,不好用來刷牙吧……”
奉知常并不言語。
“哎師兄!”謝致虛心道,老四這種異于常人的體質,也不知道會不會拉肚子?
他對奉知常的芥蒂好像消融在一張糖畫裏,甚至敢去抓奉知常的手腕,皮膚瓷似的光滑,不比常人溫熱。
奉知常涼絲絲地看了謝致虛一眼,春日高懸之下,倒不如何陰森可怕,像解開一層陰霾的薄紗,謝致虛這才注意到,他二師兄的長相并不是帶着攻擊性的鋒利,如果相遇在排除一切前提的情境下,想必是很能給他好感的。
要是給邛山派弟子的武力排名,除了老四和謝致虛以外都是廢物。奉知常被抓得沒辦法,對謝致虛揚了揚手中毛刷。
嗯?謝致虛盯着仔細觀察,發現和馬毛涮是不一樣的,看樣式似乎是房間裏配給衣服刷毛灰的刷子。
謝致虛:“……啊抱歉抱歉!”趕緊松手。
老四沒有聚焦的瞳孔落在後院外山塘河波光粼粼的水面,腦袋一動不動像個沒有生機的石雕任由奉知常施為。不過根據謝致虛對老四有限的了解,這已經算比較配合了。
“沒想到二師兄和四師兄關系那麽好,以前在邛山很少見師兄到山谷來呢。”謝致虛絞盡腦汁試圖搭話。
牙石頗堅硬,洗刷很費勁,然而奉知常一張冷臉上絲毫看不出憋勁的痕跡,架子端得很高。
他抽出刷子,大概是要沾水洗一洗,然而坐着輪椅不方便挪動,謝致虛很有眼色地給他提到手邊。
刷完左邊要刷右邊,也是謝致虛推着輪椅把他移過去。
他倆一起完成了刷牙的工作,然而彼此一點交流也沒有。謝致虛甚至覺得,奉知常也許根本不在意有沒有人給自己幫忙。
刷完牙,奉知常把毛刷丢進水桶,腰間解下一個鼓囊的荷包,打開繩結,裏面全是焦黃色的藥丸,溢出甜香。
他倒出滿滿一把,要丢進老四嘴裏,被謝致虛眼疾手快劈手一攔,焦黃藥丸滾落一地。
謝致虛緊張道:“四師兄什麽都不知道,他都沒有出過後院!”
謝致虛完全不能理解奉知常的想法,明明剛才還和老四關系友好熟稔的樣子,怎麽一轉眼連老四這種最大用處是給武理當坐騎的工具人也要下手?
奉知常冷冷看着他,撿了顆藥丸送進自己嘴裏,兩腮一動,喉結一滑,吞下去了。
謝致虛又傻眼了。
奉知常半邊唇角一翹,撚起一顆放在謝致虛掌心,示意他嘗嘗,好整以暇地欣賞謝致虛糾結的表情。
糾結是真的,那一瞬間謝致虛腦中一頓雷鳴電閃鑼鼓齊鳴無數想法蜂擁而至,在兄弟信任與自投羅網間反複橫跳,最後懷抱奉知常要毒死自己應該不會玩這些花招的想法,艱難以舌尖添了下藥丸——甜的?還帶點蜂蜜味?
奉知常把剩下的藥丸倒進老四嘴裏。老四仿佛被投喂形成習慣,咀嚼兩下,張嘴打了個嗝。
謝致虛躲避不及,被一股甜膩濃稠的蜂蜜氣息撲了正着。
原來是蜂蜜做的糖丸。
“啊…………”謝致虛有點尴尬。
奉知常依舊是冰冷寡淡的面孔,放下衣袖推動輪椅轉進廊下,無論是尴尬想道歉的謝致虛還是張嘴等待第二次投喂的老四都入不了他的眼。只有一只黑鱗覆蓋的蛇頭,悄無聲息鑽出他的衣領,對後院吐出猩紅蛇信。
武理與越關山大概是乘船游覽了山塘河,是在福雲居後院碼頭靠的岸,越關山依舊給他拎着大包小包。
“玩兒了一天?”謝致虛問。
“幫你打聽消息去啦,”武理一臉“你怎麽這樣想我”的委屈,“你知道奉老二和柳柳今天都去了哪些地方嗎?我把路線都記下來了。不過奇怪得很,梁家人今天怎麽全城出動,哪兒都能遇見他們?”
謝致虛接過地圖一看,明白了,這是從東市到梁家莊外圍再到妙手堂的路線,奉知常跟着梁家府兵,武理跟着奉知常,所以才會走哪兒都能遇上梁家人。
可問題是,奉知常為什麽要跟着梁家府兵,還是說,他是在跟着梁家府兵中的某個人?
越關山去和老四打招呼,老四理也不理他。
武理道:“還要繼續表現啊小兄弟。”
陪逛一天,越關山的裘皮大氅都沾了一層髒兮兮的灰,沖武理笑得和藹可親:“這大餅畫得也太假了,當我給你白做苦力麽?”
蘇州多水也多碼頭,尤以太湖邊船舶雲集最甚,畫舫小舟平船尖尾種類琳琅,游春的文人小姐,撈湖鮮的漁民,乃至載歌載舞酒肉交箸的樓船,白日燈火如織,風不能撼。
謝致虛早早來到太湖碼頭,交了份錢坐上一艘裝滿時鮮蔬果的小船,同船的俱是農夫農婦。
這一船都是給太湖湖中島運送的補給。謝致虛坐在農民中間,因換了身麻布短袍,并不顯得突兀,只是祖傳佩劍不得離身,只好不倫不類地套了件馬褂将劍罩住。
望出船艙,湖面開闊水天一線,漁民之間相傳湖中零零散散有五十餘座島嶼,其中最大的一座占地一舍見方,足可容納萬餘人在其中生活。湖中島莊園正在此座島上。
謝致虛原先也聽家中叔伯提起過湖中島,從前家業頗大,家主秋橫刀在江湖中也是跺腳三震的人物,可惜因為獨門絕技傳男不傳女,一代名門最終固步自封在生不出帶把兒的內院裏。
秋橫刀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嫁去了梁家莊,一個仍在家中,至今沒聽說添了男丁。
船靠碼頭,上岸是一條鋪在污泥碎石裏的石板路,百步長,兩尋寬,足夠騾馬拖車經過。
謝致虛跟着農民們一道搬運菜筐,原計劃是混作農人潛入湖中島莊園,豈知船上與他同座的婦人一語就道破:“公子是江湖客吧?”
謝致虛瞠目結舌。
農人們都心照不宣地笑着,婦人說:“瞧着細皮嫩肉的,喏,你腰上挂的那是什麽?”
謝致虛十分尴尬,只好将馬褂使勁扯來掩住劍柄,自覺十分欲蓋彌彰。好在這些農戶常年來往湖中島,對江湖人時常莫名其妙的裝束已見慣不怪。
島上是一片密密的桃林,仲春裏華蓋層疊亂花迷眼,越往深處行去,好似在眼前揭開色彩斑斓的重紗。
只行了片刻,就看見前方路旁立着一塊石碑,碑上風沙模糊的痕跡略一拼湊,是“西山秘府”四個字。
又走了大約一刻鐘,前方豁然開朗,一片平坦空地上攔腰圍了一圈極高大的木栅欄,栅欄之後,鱗次栉比的屋舍蔓延向遠處。
守門的兩人與梁家府兵不同,并不着統一制式,一人持槍一人挎刀,習以為常似的問也不問便将運送補給的農戶們放進莊園。
謝致虛混在隊伍裏,農戶也不揭穿他。
真是運氣好,仔細想來,他活至今日,做事能成功泰半都是靠的運氣。
莊園田陌間勞作的農人很少,大多是束腰綁腿、互相比試的武人,遠處能看見一塊寬闊的練武場,有不少人聚集。
武人們三兩聚集閑扯,謝致虛随農戶推着平板兩輪車從旁經過,聽見他們在說:“你練得在用功,也得不了島主親傳,一輩子只能做個下等武夫。”
“島主一個兒子也沒有,不把功夫傳給我們,是等着帶進棺材不成?”
“嘿,說你是根棒槌吧,不傳給兒子,難道還不能傳給外孫?”
說的是嫁去梁家莊的大女兒生下的兒子,梁汀。
梁汀這樣的身世,顯貴非常,連謝致虛都望塵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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