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梁汀雖然去做了個最樸實無華的說唱藝人,但從他在自己水榭裏驅散仆從露的那一手看來,倒并未荒廢武藝。

既能繼承家業,又開辟自己的領域,從前也是謝致虛的人生理想,只是現在看來好像一個也實現不了。

農戶們推着板車一直行到莊園深處一處府門前,這裏又另有守衛護院,門楹狹窄,瞧着不是正門,像是後院,望進門裏,視線給窗欄虛虛一擋,一股綠意盎然透窗而出,讓人只覺幽深靜谧。

謝致虛悶頭跟着農戶們搬運菜筐,小心将佩劍藏在筐後,躲過守衛視線。後院果然是一處花木欣榮的林園,與練武場血氣方剛的武人氣質完全相反的苗條侍女們穿花游走,引農戶前往後廚。

謝致虛閃身消失在隊伍中。

做這種事他經驗已經很足了,畢竟是翻過好幾家縣衙的人。

湖中島的宅邸內院倒不似他想象中三妻四妾一般複雜,只有兩處仆從往來頻繁的所在,其中一處方位居正,應當是住着家主與夫人,剩下一處則是島上二小姐的住所。

他繞到房屋背面排水溝,與院牆相貼的狹窄縫隙裏,穿過通風窗能窺見裏間。

有一男一女兩個主人模樣的。女人正是那日與梁大夫人密會的,五官輪廓處處相似,果然是姐妹。男的面相陰柔,眉宇間情态十足,乍看之下還以為是步入中年的梁汀。

謝致虛只瞧了一眼,心中便道,原來如此。

湖中島二小姐原也嫁人了,招了個贅婿,兩人屏退婢女,并未察覺隔牆有耳。

二小姐道:“姐姐不讓我見汀兒,你說我該怎麽辦?”

姑爺道:“從前也不見你如何聽大姐的話,如今倒是畏首畏尾起來,呵。”

“我不也是怕害了汀兒嘛,要是讓梁家知道……可怎麽辦!”二小姐說着又嘤嘤啜泣起來,“可我也怕汀兒一輩子都不認我,日後就算知道真相,也會恨我……”

“你以為他現在就不會恨你嗎?”

二小姐不滿:“你今天怎麽回事,怎麽處處同我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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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爺道:“陳果兒。”

二小姐皺眉,顯然很疑惑。

姑爺搖搖頭:“天下最毒婦人心,你手底究竟有多少冤魂,以至于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罷。城裏原先賣蜜棗的那家人,就因為同汀兒處得好,你怕洩密,滅了人滿門。我聽人說,汀兒戲文裏唱得最多就是他那位叫陳果兒的早夭的好友。”

二小姐眉心動了動,舒展開,露出一個淚眼朦胧的笑。淚是假的,笑是真的,未語先含了三分虛僞:“怕什麽,你以為汀兒唱戲是要給我難堪嗎?他至今還當是姐姐殺了那賣果子的一家呢。”

一陣寒意從謝致虛心底升起,仿佛被人摁進水裏,一時間呼吸都不暢通。

姑爺似乎也有一樣的感受,別過頭,側向後窗的臉上表情反感。

婢女進來通報:“城裏的大夫請來了。”

二小姐:“召進來。”

謝致虛抽身準備撤走,耳邊恍惚聽見木輪轱辘。他扒着窗臺露出眼睛,視線中出現一截嫩綠的裙裾,登時一句不會吧就要脫口而出。

果然是柳柳推着輪椅轉出屏風。

謝致虛:“!!!”

奉知常分明背對窗臺,卻像後腦長了眼睛,突然側了下頭,吓得謝致虛趕緊縮回腦袋。

“咦?今天不是妙手堂張先生嗎?”是二小姐的聲音。

婢女回答:“張醫師最近在忙事,來不了了。”

二小姐:“架子還挺大,行吧,那就請這位……小先生,為外子開些調理的藥劑。”

竟是為丈夫調理嗎?謝致虛感到奇怪,側耳傾聽。

屋內一時沒有動靜,稍頃,柳柳報出一串藥名,木輪向窗臺下滾來,隔牆響起悉悉索索似乎是紙張翻動的聲音。

謝致虛好奇探頭。

奉知常執筆杆,筆尖落在紙頁上,正和謝致虛對上眼。

有那麽一剎那,謝致虛肯定自己解讀出了二師兄臉上包含驚吓、奇異以及嘲諷在內極盡克制的表情抽動。

這個角度剛剛好,被輪椅背擋住的二小姐、姑爺以及婢女都看不見謝致虛冒出窗臺的腦袋尖。

謝致虛:“嘿嘿嘿,師兄上午好啊……”

奉知常面無表情,低頭寫完藥方,毛筆挂上筆架,推動輪椅回到柳柳身邊,示意可以走了。

謝致虛也準備撤,一轉身,撞上來排水溝倒污水的婢女。

“………………”

婢女完全沒想到排水溝裏會藏着一個農夫裝扮的人,吓得大叫當即一盆污水潑來。

謝致虛躲避污水,後腦撞在窗棂上哎喲痛呼出聲,驚動了屋裏衆人。

二小姐:“什麽人!躲在這裏幹什麽!快來人啊!”

“哎別別別,”謝致虛忙不疊擺手,指着奉知常道,“我和大夫是一起的!”

柳柳顯然也吃了一驚,和二小姐一起狐疑地看向奉知常。

奉知常這次連個嘲諷的唇角都懶得牽,不等柳柳幫忙,自己動手推着輪椅轉出裏間。

二小姐立即喊人:“把窗下小賊給我抓起來!”

謝致虛跳腳:“大夫?大夫!哎師兄!——等等等等住手別打人!”

輪椅重新回到裏間,奉知常木着臉,意思都寫在嫌棄的眼神裏——蠢貨,還不過來。

二小姐明顯是生了疑心,抓着謝致虛不放,質問他為何會出現在後窗,又是何時出現。姑爺則垂下眼沉默不語,在家中沒什麽話語權的模樣。

謝致虛被問得膽戰心驚,幸而柳柳機靈,反問他道:“說了多少次不要亂跑,你怎得到人家排水溝去小解?”

二小姐:“……”

姑爺:“……”

一旁婢女幾欲作嘔。

出得府邸正門,謝致虛才松了口氣,一路上奉知常是真正的一言不發,都沒借柳柳的口說風涼話。

不為奉知常代言的時候,柳柳是個文靜又禮貌姑娘:“真是太驚險了呢,五哥,請不要小看湖中島的守備,不管您要做什麽,都不好如此冒險行事。”

“是是是,”謝致虛捏了把冷汗,承認錯誤,“不過你與師兄今日怎會來湖中島?”

柳柳笑了笑:“大夫還能做什麽,當然是看病啊。我們家二哥,醫術比毒術更高明呢。”

謝致虛悻悻然,知道她沒那麽好糊弄。

到了碼頭,運送補給的船只已經載着農戶們離開了。站在岸邊,島上連綿的山峰盡收眼底,遠處仍有墨黑小點在水汽中若隐若現,奉知常推着輪椅緩緩行去。

謝致虛很想跟過去,但柳柳邀請他一起在碼頭等船夫。“二哥這幾天心情不好,讓他一個人待會兒吧。”

謝致虛頗好奇:“那什麽同根生,真的能讓你聽見他心中的聲音嗎?”這讓他想起一句酸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所謂毒草同根生,倒不如叫同心結好了,有些旖旎意味。

柳柳答道:“完全效果如何,其實我不知道,二哥煉制同根生的時候,去掉了部分藥性。想要表達什麽時,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情緒,喜怒哀樂怨憎會,結合情景能說出個大概,不過有時候也會猜錯。”她腼腆一笑。

面對這位僅有幾面之緣的小妹,謝致虛很是感慨,柳柳是個很聰慧的姑娘,看得出來也蠻外向,大好的青蔥年華竟然會陪奉知常居住在與世隔絕的雪山之巅。

“???”謝致虛突然反應過來,“所以說三師兄是眯縫眼、叫我小白臉的人到底是二師兄還是你?”

柳柳神秘一笑。

船夫是上島前約好此時來接的,湖面上舟舫交織,一些駛向島嶼別處的碼頭。

謝致虛略一猶豫,試探問道:“你與二師兄離開邛山已有兩年,都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呢?”

柳柳面色了然,知道他想問什麽,思索片刻,回答:“二哥想做的事還沒開始,已經發生的事我們也想知道是誰做的。”

謝致虛凜然一震。

視線盡頭飄來一只狹長的烏篷船,船夫撐篙立在船板。

碼頭木板輕微下陷,奉知常的輪椅壓上來。

船夫将船套好,見奉知常坐着輪椅,熱心道:“需要搭把手嗎?”

柳柳:“多謝船家,請幫我們把輪椅搬上去。”說着自己俯身托住奉知常兩腋,一吃勁要将他半扶半抱起來。

謝致虛一看便知,定是奉知常這個講究人,不願旁人碰他,偏為難柳柳這麽個頭小巧的丫頭。

見柳柳似乎很吃力,謝致虛忙道:“我來吧?”

正要上前接手,只見柳柳将奉知常扶起輪椅後就松開手,奉知常穩穩當當立着,一彎腰自己走進船篷裏施施然坐下。

謝致虛與船夫俱是一臉:“………………”

柳柳提醒:“請幫我們把輪椅搬上來。”

船夫回過神:“哦哦。”

謝致虛也要上船,這一處碼頭已沒有別的船只,錯過這次不知還要等多久。然而柳柳神色忽有些為難,看了奉知常一眼。奉知常朝謝致虛并不十分友好地牽牽唇角,伸手摘下柳柳挂在腰間的竹筒,一抖變成五尺長杆,一杆敲在謝致虛腳背上,打得他跳腳縮回碼頭。

“哎呀!”

謝致虛在小腿上蹭蹭腳背。

柳柳抱歉道:“這船我們已經租下了,還要往別出去,并不回岸上,五哥還是等別的船吧。”

奉知常餘光輕飄飄瞥過柳柳,似乎是嫌她多嘴。

船夫将篙一撐:“走喽!”

“師兄!”謝致虛大喊,然而小船已一頭鑽進水霧裏,向着遠處墨色氤氲的島林間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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