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湖中島雖是島嶼,島上也有山峰連綿丘壑相間,莊園生活多靠山吃山,時常能見到結伴進山打獵砍樵的。
獵戶們代代生活在湖中島,做島主的佃戶,只要給些小錢,能打聽到許多莊園裏流傳的奇聞異事。
謝致虛離開湖中島後又去了趟州決獄,等到黃昏時分饑腸辘辘回到街巷飄香呼叫百端的酒樓街,才驚覺自己忘了吃午飯。
他在一家小食肆裏遇見一道享用晚餐的武理與越關山。倒不是嫌棄食肆廟小,只是以謝致虛對武理的了解,還以為他會去春樽獻之類的高檔酒店提高生活品質。
“沒錢了啊,”武理解釋,優雅而勉為其難地夾起一塊炝炒白菜“我看過你記的賬了,你還有錢嗎?”
謝致虛:“越兄也沒錢了?”
越關山無所謂道:“春樽獻東家讨了我十兩白銀,全身家當都給搜刮幹淨了。”
謝致虛默默抽出筷子,望着一桌綠油油的莴筍炒芹菜青菜拌蠶豆,深刻體會到了投箸不能食的潦倒。果然窮人身邊聚集的也是窮人嗎……
武理道:“你家大業大的,走哪兒不能從錢莊支錢?”
越關山卻回答:“那不行,我家老頭正滿中原通緝我呢,要給他知道我在蘇州的錢莊有使用記錄,保準明天就殺到把我押回去關起來了。”
師兄弟倆這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越關山是偷摸跑出家的。
“花生,瓜子,果子,香藥……客官來點吧。”小食肆并不阻攔讨賞的閑漢進出。一個穿麻布短衫、露着兩條細胳膊的小厮波端着水果盤站到他們食桌旁,是個紮羊角頭的小女孩兒。
謝致虛問道:“你家中原來不同意你四處找人比武嗎?那你還這麽招搖。”
越關山眼神朝桌邊一瞄:“唔……”
謝致虛:“唔?”
武理道:“吃點水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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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致虛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身邊站了個小丫頭,果盤裏全是個頭小小、顏色駁雜,一看便是街頭巷尾的道旁樹上采來的酸澀果子。“得了吧,一會兒去果子鋪買不行嗎?”
小丫頭眼巴巴瞧着他。
哐啷兩聲,越關山将銅板連同飯桌上剩的饅頭丢進果盤,撿了幾顆果子。小丫頭得了賞,嘴甜幾句,歡天喜地跑出食肆。門檻上還坐着個丁點兒大的小童,挂着鼻涕,看見姐姐出來,搖搖晃晃站起,兩個孩子分着饅頭吃。
武理夾着菜,筷子另頭一點越關山:“謝了。”
越關山擺擺手。
謝致虛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他三師兄終究不是富貴人家出身,雖跟了先生後生活過得無比精細講究,到底還是擅長察言觀色。那越關山呢?他又是為什麽?
“別這樣看我,我好歹也是門派裏的師兄,”越關山挑眉道,“人家站那兒半天了,我又不是缺心眼。”
缺心眼的謝致虛一時語塞,下意識往門口那兩小孩兒看去,結果不看還不知道,食肆竟然正對着春樽獻背面,二樓包間窗扇打開,紅蠟燈金紗帳浮光繪影,酒色歌舞撞入眼球。
“咦?”謝致虛眯起眼睛,“那不是……那是二師兄嗎?”
武理聞言轉過頭。
對面二樓一間窗戶,窗紗上印出個似是而非的輪椅椅背。
“你魔怔了吧,”武理只看了一眼就回頭,“是不是現在心裏想的眼前看的全是奉老二?”
謝致虛居然認真點頭:“還真是,師兄我問你個事兒,二師兄他其實沒有腿疾嗎?我今早遇見他,還能站起來自己走兩步呢。”
武理竟是毫不意外:“走是能走,不過他的小腿因為接骨不正,走起來是跛的。那小子架子端得高,哪裏肯讓別人看見他一瘸一拐的樣子。”
食肆前的街道上走過一隊人馬,裝束似乎是梁家府兵。領頭的高大男子,前半張側臉與旁人無異,後腦勺卻有一塊塌陷下去,頗為詭異。
咦?是唐海峰?
謝致虛看着他們消失在門框另側。
不多時,唐海峰的身影竟出現在對面酒店二樓洞開的窗扇中,帶着氣勢洶洶的府兵,大步流星穿過半條走廊。停在某個包間前。正是那間隐隐透出個輪椅輪廓的包間。
“不好!”謝致虛登時恍然,恐怕是梁家人聽信了唐海峰的話,來抓人了。
“怎麽了?”武理吓得筷子都掉了。
“越兄!”謝致虛急急揪住越關山裘襖上的毛,“你幫我個忙,能把我送上對面二樓的包間嗎?”
越關山跳腳,一巴掌把謝致虛揪毛的手扇開:“掉一根毛我跟你拼命啊,松手!——對面不是春樽獻嗎,走正門不行?”
“情況緊急!”他看見梁家府兵俱停在包間門口,窗紗上出現另一個束發戴冠的男子身影,唐海峰已經進去了!
“快!就是關着窗的那間!”
越關山一抓謝致虛肩膀,拎小雞似地将他提溜起來,靴子在長凳上一踏。與福管事不同,謝致虛并未感到渾身一輕,反而是腳下如踏階梯,每蹬一步,就有一股氣勁在鞋底炸開,送他拔高一層。
這就是涼州天梯山的輕功絕學,上嶺巅。
武理在他們身後搖手絹:“記得回來結賬啊!”
越關山一腳踹開窗戶扇,将謝致虛丢進包間。
慶幸窗前并沒有坐人,謝致虛臉朝下砸在地板上,爬起來抹一把人中。
包間屏風被粗暴推倒,唐海峰人高馬大地立在門口,門外是一衆護衛,都為謝致虛破窗而入的出場方式所震撼,紛紛拔刀戒備。
唐海峰居高臨下,鼻孔對着謝致虛,一字一頓道:“謝師弟?”
謝致虛從地上爬起來:“不謝不謝,唐師兄,好巧又見面了,都是自己人,大家把刀收起來吧!”
唐海峰被他言語中占了便宜,臉色有些難看:“誰跟你是自己人?”
謝致虛伸出一根手指,虛虛在門口衆人身上晃一圈,最後定在包間食桌主座那人身上:“我當然跟我家師兄是自己人了。唐哥,咱們兩家師門淵源頗深,這刀兵相見的,不太好啊。”
從唐師兄到唐哥,裏外劃得清清楚楚。
主座上果然是奉知常,柳柳與他同席吃飯。不知是倒黴還是什麽,謝致虛自從遇上他二師兄,十次見面裏有九次他都以不太正常的方式出現。以至于奉知常幹脆別過頭拒絕對視,姿态裏滿滿的——我不認識他,誰和這二傻子是自己人。
這種将滿屋子視若無物的态度顯然激怒了唐海峰,他冷哼道:“你門中師兄出手傷人致人死命,也不太好吧。”
護衛踏前,刀鋒嗡鳴,殺意森然。
奉知常撩起眼皮,點了下頭,柳柳便與他斟茶。
謝致虛心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喝茶?!他豎起手掌喊道:“慢!你說我師兄出手傷人,傷的是何人,又有何證據?”
梁府這樣聲勢浩大地包圍此間,整個二樓聽不見一點聲響。不知道隔着屏風又豎着多少雙耳朵。
唐海峰看傻子似地看着謝致虛:“且不說先前別縣的四人,單是梁大公子一事,我記得謝小弟你當日也在梁府,怎麽?如今為了袒護于人,要翻臉不認麽?多說無用!我們已找到證據。”
謝致虛寸步不讓:“請将證據示出。”
唐海峰胸有成竹:“證據便是梁大公子昏迷當日,勾欄院戲臺看座上殘留的毒粉!粉末已被我們盡數搜集送往妙手堂,只待研制出解藥救回梁公子。奉知常害人不成,反倒落下把柄!”
這一聲喊,将奉知常的名字傳遍酒樓上下,翌日便不知會有多少流言蜚語。
謝致虛從前還沒發現自己報複心有這般強,當下也吼了一嗓子:“唐海峰!你少血口噴人!”
吼聲連唐海峰都震住,響徹酒樓各處角落。
流言嘛,當然要主角齊全,不能厚此薄彼。
“你說粉末已送往妙手堂,醫師是否已經證明正是梁公子所中之毒而不是隔天留下的糕點糖粉!”
唐海峰不可思議道:“如何能是糕點糖粉?”
謝致虛:“好,那就是醫師尚未證實粉末确系毒藥。我再問你,你帶人搜查戲臺,可有發現昨日觀衆吃剩的果籽油紙、瓜皮糕屑?”
唐海峰扯扯嘴角,咬牙切齒:“什麽瓜皮糕屑,你在說什……”
謝致虛打斷:“好,看來這些都沒有,諸位在戲臺上兢兢業業打掃半天,只找到了一星半點粉末。想必是勾欄院的小厮偷懶,灑掃做得疏漏,掃完了看臺上所有垃圾,唯獨剩下粉末專讓你們發現——你不必駁我,我說的是小厮,不是你。還是說你留下的東西讓人家小厮背了冤名,心有愧疚?”
唐海峰一張臉黑如竈底,他已經完全聽懂了謝致虛話裏話外之意,連身後跟随他的梁府護衛們也垂下刀劍面面相觑。
謝致虛又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唐海峰腮幫顯出牙根的形狀:“你、說。”
“諸位運送那粉末,是托在手裏經了無數人輾轉嗎,那其中有任何貓膩豈不是無從查起——”
“怎麽可能托在手裏!”唐海峰怒不可遏,“那麽丁點兒粉末,風一吹就散,當然是裝在匣中裏外三層包好……!!”
他說到此處,自己也反應過來,當即臉色就變了。
謝致虛好整以暇等他插完嘴,最後悠悠補道:“是啊,這風一吹就散的粉末,是怎麽堅持了一整天加一個晚上,終于等到唐哥你帶人尋它千百度又驀然回首見它于燈火顯眼處的呢?”
“……”
謝致虛說完一番長篇大論,清清嗓子,手背被溫熱熱地觸了一下,低頭發現是柳柳端來一杯茶,像是犒勞的意思。
再看奉知常,眼睛與竹筷都停留在飯桌那道紅燒鲈魚上。也不知道這杯茶是誰的意思。
此時唐海峰已不如先前氣定神閑,陰□□:“原來貴派乃是修習口舌之術,謝小弟着實一副好口才。”
謝致虛喝一口茶,道:“好說好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想浪費唇舌,主要是唐哥別給我找發揮。”
唐海峰氣急,這時包間裏響起三聲巴掌,他循聲一看,才發覺窗外瓦頂上竟還站着個人,擁一身華貴不凡的黑裘,臉色雪似的蒼白。
這人能在傾斜的瓦頂上站穩如履平地,令唐海峰不敢小觑。
“你又是誰?”
越關山一攤手:“在下就是一個路人,也覺得這位小兄弟說得頗有幾分道理,是以鼓掌聊表贊同。”
小兄弟是指誰簡直不能更明顯,單看面相唐海峰比謝致虛至少大了一輪。倒不是唐海峰顯老,而是謝致虛着實生得臉嫩,眼睛大大的,瞧着很乖。
此方人多勢衆,唐海峰騎虎難下,臉色十分可怖,突然屏風外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帶着些責問的意味。
竟是跟在梁汀身邊,那名喚作陳融的笛師。梁府護衛似乎是以他為主,紛紛歸刀行禮。
陳融身邊還跟着春樽獻的東家,正面帶苦笑小心翼翼扶起摔倒的屏風,心疼地撫摸紅木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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