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唐海峰雖是梁家座上賓,似乎對陳融也頗為忌憚,陰沉着臉。

陳融環視包間,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尤其多留意了奉知常,轉頭對護衛們道:“此行只是為請老板到府中一敘,你們在這兒耽擱什麽?梁家豢養你們,是給別人當刀使的?”

唐海峰的臉面真挂不住了。

謝致虛算是明白過來,合着這是一出狐假虎威。

“走了。”陳融皺着眉,帶着探究的眼神再次掠過奉知常,面對被梁家護衛攪得一團亂的飯局,一句道歉也沒有,就領人離開二樓。

這個陳融,不知是什麽身份,表面上只是梁汀的樂師,架子倒也端得頗高,周身氣勢攝人,唯有從小真金白銀養着、在擁簇如雲中長大,才能把矜傲刻入骨髓、彰于言行。

“手沾人命者終不能逍遙法外,奉知常,我們走着瞧。”

唐海峰丢下這句話,也走了。

越關山倚着窗棂,興味盎然地看了全場:“這就戲完了?”

戲完了,奉知常也吃好了,依舊是菜式多樣,每盤淺嘗辄止,由柳柳這個人小胃大的收拾殘局。

奉知常今晚似乎心情不大好,雖然他一直擺着副死人臉,但謝致虛就是有種感覺,好像藏在他衣袖裏的黑鱗毒蛇睜開了飽含怨恨的蛇瞳,令人稍微走近一步便不寒而栗。

柳柳:“五哥,今日多謝你。我與二哥先告退了。”

奉知常的輪椅背對謝致虛。

謝致虛站在原地,确實想不出有什麽搭讪的話題:“好,呃……哎等等,那個……柳柳,你今晚有別的安排嗎?”

噗——

他聽見越關山在背後捂嘴偷笑,也不禁懷疑這句話問女孩是不是有些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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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杏眼機靈一轉,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不知是得了什麽指示,笑着說:“沒有哦,今晚就在客棧,五哥有事可以來找我。”

“啊,好的好的!”

越關山憋着笑攬上謝致虛肩膀:“是個小美人哦~原來是來英雄救美的,你早說嘛,哥哥好歹也能讓你出場方式帥氣點。”

“去你的,”謝致虛抖肩把他的手甩下去,“咱們也回客棧吧,你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沒有了,噗——我要預定一張觀衆席,晚上等着看戲哈哈哈哈哈哎你別錘我!”

回去的路走了過半,兩人才記起來好像把什麽東西忘在了剛才那條街。

什麽東西呢?

想不起來,算了算了。

謝致虛懷裏揣着從蘇州城有名的百年老字號金紫糕店買來的紅豆豬油糕跨進福雲居大門,暖烘烘的油紙包貼着肺腑,聞個味兒都能讓人感到甜豆滿齒、豬油不膩的幸福。

進門時撞上一人,是武理,衣襟不整、發冠歪斜,清俊的面龐消減下去,顯得楚楚可憐很是狼狽。

“咦,師兄,你這是怎麽了?”謝致虛瞧他師兄十年不遇的落魄模樣,新奇道。

武理脫力似地扶住門框,渾身上下洋溢着自暴自棄,眼前直冒金星:“沒想到我堂堂邛山三弟子、英俊潇灑玉樹臨風、日行一善樂于助人、謙和有禮寬厚忍讓、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謝致虛聽他誇了半天:“…………”

“竟然也有被逼賣身的一天!!”

“都是你這個小混蛋!你和越關山兩個人背信棄義,竟然把我一人扔在食肆!連賬都不結!我渾身上下一個銅板都掏不出來,比賣水果的小姑娘還窮好嗎!”

房間裏,武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

越關山和謝致虛尴尬撓頭。

“啊哈哈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是說忘了什麽事來着。”

“不對吧,明明是我說的來着。”

“是我說的!”

“我說的!”

武理雙目失神:“食肆掌櫃見我沒錢付賬,他竟然……竟然說——!”

“沒有錢,肉|償也可嘿嘿嘿嘿嘿……”

“什麽!”越關山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那厮竟如此無禮,就算沒錢也不能逼良為娼!小武,為兄這就去懲戒那流氓,還你清白!”

武理冷漠臉:“不必了。他讓我在食肆店外站了一個時辰的街,總共拉到六桌客人,償還了十倍飯錢,已經兩清。”

香甜軟糯的赤豆豬油糕擺在桌上,武理伸手欲打開油紙包:“本來晚飯就吃得随便,且讓我墊墊肚子。”

謝致虛一個虎撲護食,頂着武理難以置信的悲痛凝視解釋道:“稍等,師兄,這其實是買來晚上聽故事的時候吃的。”

柳柳為他們打開門,愣了愣:“這麽多人?”

武理:“晚上好吖,柳柳兒。”

越關山:“又見面啦小美女~”

謝致虛抱着油紙包竭力擋在兩人身前:“尾巴沒甩幹淨,不好意思!”

糕點已沒有剛出爐那陣熱乎,但斑駁浸透的油漬還是隐隐讓人聯想到入口即化唇齒留香等美味的記憶。

柳柳笑道:“辛苦五哥了,是金紫糕店買的嗎?二哥一直想吃,可惜排號的人太多了。”

“哪裏哪裏,我還要多謝妹妹指點,想師兄之所想,也是我們做師弟的本分嘛。”

柳柳讓開房間門,放他們進來。

日近昏黃,窗外紫幕紅雲橙河,漸次暈開一片秾麗分明的顏色,四方倦鳥歸巢,落在垂楊枝桠間,窗臺上放着一壺茶,被奉知常的背影遮去一半。

柳柳腳步輕輕,走到輪椅邊,小小彎了下腰:“二哥,人來了。”

奉知常的房間,好像與尋常客房也沒什麽不同,并不因為主人特立獨行的喜好,而四面牆壁挂上骷髅骨架頭顱內髒,或者到處爬滿蛇蠍蜈蚣蜘蛛蚯蚓毛蟲螳螂等毒物。

相反,屋內十分整潔,物品歸置一絲不茍,仿佛還熏着香,裏間溢出的香氣嗅之先有樟腦的清新醒神後有杏仁的醇厚甘甜。是時下流行的省讀香,文人們讀書時點燃此香以驅散倦意,先生書房裏常備着。

一個喜歡讀書、沉靜不多言的形象出現在謝致虛腦海。果然流言不可信,了解一個人要從生活細節着手,謝致虛心中頓時油然而生我邛山風清月朗的自豪感。

“啊啊——”

水中之月被越關山的驚叫攪散。

“凳子上怎麽有條蛇!!”

正是那條有兩掌長、細細的黑鱗蛇,因為越關山差點一屁股坐它身上,正弓身亮出慘白毒牙,攻擊性十足。

“好啦,不要大驚小怪,”武理安撫道,“這是黑沼蛇,被它咬一口不會有什麽痛苦的。”

“哦哦,沒有毒嗎原來。”

“可以助你超脫一切世間苦難啦。”

越關山大驚失色,閃身躲到武理身後。

柳柳推着輪椅與衆人圍成一桌,奉知常面色平淡,他一到桌邊,黑鱗蛇便嘶嘶游進他袖子裏,看得越關山瞠目結舌。

謝致虛想到他師兄還不認識越關山,便主動介紹:“這位是我與三師兄在蘇州結交的朋友,名叫——”

柳柳:“病秧子。”

謝致虛、武理:“???”

越關山左右瞧瞧:“嗯?誰生病了?”

柳柳:“少廢話,有屁快放。”

“好的好的,”謝致虛擦去額汗,手忙腳亂解開油紙包,恭恭敬敬給奉知常承上筷子,“餐後點心,我的故事有些長,師兄可以邊聽邊品嘗一二。”

奉知常不耐的神色這才有所緩和。武理也偷摸抽了雙筷子。

“師兄也知道,今早我去了趟湖中島,實在是對湖中島與梁家的轶聞頗感興趣,才特意前往打聽,”見奉知常夾着赤豆糕,唇角不無嘲諷地一牽,謝致虛連忙解釋,“呃,偷聽當然不是我本意——好吧,回歸正題,這一趟我所獲不小,得知了十分有趣的故事。想來諸位平時都愛聽戲文,那就讓我們開始吧——”

一代名門湖中島,此代家主秋橫刀一身橫刀向天絕技威震江湖,畢生心願是光耀門楣重振家族,奈何生不逢時,趕上朝廷政策崇文抑武,江湖門派紛紛凋零。秋橫刀郁郁不得志,為解心中苦悶,不得不更換心願,惟願能将湖中島的絕學武技代代傳承下去。

然而這對他來說,也是一件指望運氣的事。因為湖中島門規,武學傳男不傳女,他的夫人夙嬰疾病,連誕下兩個女兒,已後繼乏力,又娘家勢大,絕不許他納妾,就算偶有一夜風流,翌日也是一碗苦汁斷送了念想。

兩個女兒雖生得玉雪可愛,标準的美人胚子,遠近觊觎的世家不在少數,秋橫刀卻始終不得滿足,感受到日漸遲暮的身體裏精力流逝,成日哀嘆。

大女兒為父解憂,願意褪羅裙除花黃,與門中衆徒聞雞起舞共同修煉,卻被父親劈頭大罵。

“沒個女兒家樣子!你需做的只是刺繡插花添香點茶,細胳膊細腿的如何能與兒郎相比?來日出得閨閣嫁與郎君,便不是我秋家人,秋家秘技交予你最終也是流入他人之手。女子不可妄言。”

豈料大女兒卻是個有主意的,她不卑不亢不驕不躁:“父親之見識亦短矣,其言陳腐。女兒不為秋家,但為自己,将尋出路去也。”

大女兒這一去,便是十五個春秋,離家時還是不及豆蔻的小女孩,歸來已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襲襦裙卻着胡服,不畫妝面不飾釵環,束腰綁腿英姿飒爽,已是長江一帶小有名氣的女俠。

不知她修習的哪門哪派功夫,竟能擊敗生身父親。秋橫刀有這樣的女兒,卻不以為榮反以為恥,一則自己親生女兒竟修煉別派功夫;二則女兒不知輕重,害他在比武場丢盡老臉;三則女兒已過了适婚年齡,成了撿剩的老姑娘,讓他這個做父親的受盡世家笑話。

一條條細細數來,大女兒成了秋橫刀在家中最不待見的人。

與大女兒相反,小女兒則是個頂乖巧聽話的,這多年承|歡二老膝下,養得弱質嬌柔、小鳥依人,甫一及笄,上門提親的便踏破了門檻。可惜這些人中都沒有合秋橫刀心意者,秋橫刀膝下無子,光大門楣的希望全寄托在女兒身上,親家要挑個頂好的。

所謂頂好,秋橫刀對此有詳細的規劃。他汲取教訓,看懂時局,明白在朝廷處處管制的當下,唯有溝通官場才能在凋敝的武林中逆流而上。

太湖邊上與他湖中島比鄰而居的梁家,祖上乃是開國将領卸甲歸田,經營許多年,黑白通吃,正是秋橫刀所需要的。

無巧不成書,大女兒歸家的這一年,被秋橫刀翹首以盼的梁家,終于上門提親。

提的是他湖中島,不管老大老二,看着嫁便是。

大女兒道:“我沒有成親的打算,将來也不打算成親,很快便要離開繼續浪跡江湖,最好不要找我,否則結親當日找不着新娘子,可別又怪我丢了你們臉面。”

小女兒道:“父親,您就別為難姐姐了。女兒願意為您分憂解難,雖然女兒聽聞梁公子……花天酒地,眠花宿柳……女兒為了秋家,受些委屈也沒什麽……只是女兒不能再陪在您身邊,想到日後會日日思念您與母親,便忍不住以淚洗面……女兒嫁人也沒什麽,可是連姐姐也要離開,以後誰來照顧您,誰來為您和母親養老……姐姐離家已經許多年,本以為這次回來便不會再走,誰知道,咱家在姐姐眼裏就是個來去自如的客棧麽。姐姐別怪妹妹說話直,實在是妹妹也舍不得姐姐啊,日後妹妹有了夫君、有了子嗣,姐姐又不肯結親,始終獨身一人,将來病了、老了,誰來照顧你,難道不會孤單麽?……姐姐,沒有家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秋橫刀當機立斷,将大女兒嫁去了梁家。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阿麥麥麥能越寫越好,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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