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畫得好嗎?”柳柳又問,兩眼晶亮。

奉知常看過一眼,絲毫不感興趣。謝致虛點點頭:“好……好看。”心情一時難以形容,這種與親人朋友合影的畫像,在他記憶中有印象極深的一幅,乃是謝家莊百餘號人齊聚在山門前留下的,由當朝名家麥客老先生所繪,被父親裝裱在正廳。

後來謝家莊在山火中毀于一旦,也不知那幅畫如今還留有灰燼否。

“是吧!”柳柳開心道,“我還多給了二十錢打賞呢!回到邛山後我就把它裱起來挂在雪屋裏——哦,可惜五哥不能時時看到,不過你可以來山頂做客,我們會好好招待你的。”

她實在滿意極了,将畫紙卷起來裝進畫筒,抱在懷中。見她這樣單純開心的模樣,謝致虛忽然就對奉知常生出一股惱恨,無論為着什麽樣的理由,一意孤行地毀掉眼前安穩生活似乎都是不可原諒的。

車子進了城,一路将他們送往另一個目的地。

道旁鬧市喧雜,柳柳放下車簾,困惑地問車中兩人:“咱們不回客棧嗎?”

謝致虛答道:“先不回去,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正說着,車子停下來,柳柳扶着奉知常,謝致虛幫忙把輪椅搬下去。眼前是一條幽邃小巷,不過三尺寬,一人通行尚嫌狹小,若是手腳夠長,甚至可以雙足抵着兩邊石壁翻進院牆。

巷深處綠蔭交織,涼氣襲人。

柳柳推着輪椅避開巷道風口,問:“這是什麽地方?”

謝致虛沒回話,巷口支攤賣蜜煎果子的小販熱情道:“喲,幾位是外地人吧,這兒可是本地三大怪談之一的棗冢巷子!赫赫有名的鬼巷,每年都有好些個專愛怪力亂神之談的來朝聖嘞。”

一縷涼風從巷裏鑽出,裹着濕冷的潮氣撲在三人衣角,柳柳不易察覺地打了個激靈:“鬼、鬼巷?”

“是嘞,您看這巷子雖然貫通兩條街,本地人卻沒有敢抄捷徑。傳聞每逢月圓之夜,陰氣積重,巷子裏徘徊不去的冤魂就會發出嚎哭悲泣之聲,訴說枉死的冤屈與怨念。此時不慎過路的行人被這股積怨攝魂,就會重現當年慘象,待翌日天明再有人經過,從深巷裏流出的鮮血已染紅了整條街道。”

“真、真的假的,這條巷子死過人?”謝致虛聽見柳柳牙齒在打顫,有點意外,沒想到這丫頭膽子這麽小。

小販的聲音變得詭異:“不瞞幾位,曾經也有外地人不信這個邪,偏要從巷子抄近道。嘿,不說別的,您就看這巷子這麽窄,是最容易招賊的,城防所也沒有封禁整改,這說明什麽——連小偷竊賊都不敢鑽這條巷子啊!果然麽,我在這兒擺攤這麽多年,就沒見過進去巷子的外地人還能從這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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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還要聽,小販卻就此打住,用油紙卷了個手托示意他們:“幾位來點果子不?聽故事的時候嘴裏沒點東西怎麽成!”

柳柳:“…………”

謝致虛:“…………”

謝致虛上次經過棗冢巷子,便是武理和越關山在攤前邊吃果子邊聽小販閑侃。這套營銷不知騙了多少外地人的錢袋。

他剛要掏錢,就見一道白光閃過,精準落進小販卷的油紙手托裏。

“哎喲哎喲!”小販倒出一看竟是粒碎銀,差點沒把舌頭咬斷,“這位老爺也忒豪氣了!您是要把我這攤子全盤下來麽!那我也找不開零啊!”

謝致虛默默裝回脫臼的下巴,奉知常跟個大爺似地穩如泰山,渾身上下閃爍着有錢人的璀璨金光,一揚下巴,柳柳收到信號:“把你的故事講完。”

小販一面給他們鏟蜜煎果子,一面繼續聲情并茂地講道:“那幾個外地人,再能沒從這兒出來,您猜怎麽着?嗬,他們從另一邊早走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奉知常:“………………”

花錢的大爺袖子一抖,又一抖,仿佛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小販結果當場。

謝致虛無語道:“這編的都是些什麽故事,哄小孩兒麽?棗冢巷子為什麽叫這個名兒,從前發生過什麽,你只需把你知道的講來聽聽。”

那小販得了好處,很好說話,将棗冢巷子的詭秘過往娓娓道來。大致內容同謝致虛上次聽過的沒什麽兩樣,因為巷子裏出過滅門慘案,兇手至今逍遙法外,居住此處十分膈應,整條巷子很快就搬空了。

“說起來,今日正是那家人的忌日呢。您幾位往裏走,遇見棗樹長出院牆的就是慘死的那戶住宅,原本官府上了封條,後來可能是給街坊裏探險的皮孩子揭了,門戶洞開,再也關不嚴實,遇上有風總是砰砰砰響個不停,怪瘆人的。”

“賣果子的人家怎會被滅門呢?”柳柳問。

小販答道:“這就不知道了,當年也沒查清楚。您從街頭走到街尾,能問出不下十種說法,不過嘛,都是些閑漢說書人編出來的流言。幾位既然要聽真事,這些胡謅我就不說出來現眼了,嘿嘿。”

謝致虛接過遞來的油紙手托,沉沉盛滿了色澤各異的果脯。

他示意奉知常:“進去看看嗎?”

柳柳抖了一下,奉知常反手拍拍她握輪椅推柄的手背。

巷裏兩側院牆有丈餘高,日光常年照不進來,四周一點人氣也無,踏過與鬧市相隔的界限便仿佛進入一個森然四伏的環境。

二十步外棗樹茂密的樹冠擋住去路,樹幹攀着院牆彎折下來,像一道扭曲猙獰的靈魂。

“吃點嗎?”謝致虛把果脯遞到奉知常手邊。

奉知常擡眼安靜地瞧他。

“嘴裏沒點東西,怎麽聽故事呢。”謝致虛笑了笑。奉知常敷衍地撿出一顆。

柳柳好奇道:“難道五哥竟然知道連本地人都不清楚的故事?”

無人清理的牆垣爬滿藤蔓苔藓,濕氣侵染出斑駁破敗的痕跡,經久無人叩響的老門半張臉藏在棗樹底下,陰陰窺視着每個膽敢駐足的行人。

飛鳥落進院裏。

謝致虛道:“不知道,但也不難猜。柳柳我問你,什麽樣的人容易招來殺身之禍呢?”

“嗯……結仇太多的人?”

謝致虛搖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人即使并不招惹仇家,也會被人惦記,只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十二年前滅門案發生之前,住在這裏的陳家是城中唯一一家賣蜜煎果子的,陳記果鋪傳承百年,手藝與名聲極盛,城裏人買果脯只認準他家。這樣世代本分的人家,不太可能惹上至于滅門的仇怨。”

“啊!”柳柳恍然,“莫非是有人盯上了他家做果脯的秘方?”

謝致虛心道,若你與二師兄那日果然在春樽獻聽孔卸任的夜場,便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在梁汀的戲文裏,那個因為聽見了梁大公子粗鄙嗓音而被驅逐全家的好友。在秋家後院,姑爺同二小姐提起的因擔心洩密而慘遭滅口的陳果兒。

他還未開口,棗樹重重掩映的落地枝桠後突兀傳來人聲。

“是這裏嗎?”

柳柳站的位置離棗樹很近,吓得一蹦三尺,尖叫被謝致虛捂回肚裏。

那個聲音又說:“東西都帶齊了,進去吧。”

幹澀的轉軸聲吱呀響起,木門被人推開一扇,樹葉罅隙間隐約有兩道身影一前一後進了院落。

奇了怪了,這裏不是自從出人命後便遭荒廢了嗎?怎還有人上門?謝致虛皺起眉,難道是那小販所說外地來探險尋新鮮的?

但說話的那聲音聽上去頗有些耳熟。

兩人進去沒多久就沒了聲響。柳柳覺得深巷瘆人,不願久待,催促兩人離去。謝致虛略一猶疑,院內倏然奏響一曲笛樂,婉轉低回,凄然沉重。

想起來了!謝致虛一驚——是梁汀身邊那個叫陳融的樂師。

笛聲驚起的飛鳥落在瓦頂,樹影婆娑應和,是一曲悼念亡靈的哀歌。

有人在祭拜死去的陳記果鋪一家人?

身邊輪椅一動,謝致虛回頭,見柳柳推着奉知常往大門方向去。柳柳也一臉不解,似乎是奉知常想進到庭院裏。

遇到門檻臺階,柳柳熟練地倒轉輪椅,後輪反抵石階邊緣,并不如何阻滞便順利上去,擡手推門。

謝致虛阻止不及,連忙追過去。

院裏的樂聲戛然而止,黃紙線香燃燒的氣味徐徐盈院。

靠着牆垣,挨着倉房,棗樹根下,是一堆破爛零落的貨物布袋,雜草及腰,草前的磚石上有長期燒灼的烏黑痕跡,三柱線香插在石縫裏,新的紙錢灰散入草叢與舊痕渾然一體。

梁汀盤腿坐在線香前,托腮歪頭,聽見動靜,轉臉向大門方向看來,久病未愈,臉色白得像紙,神情依然很倨傲,只給人一個高揚的下巴。就算是在他吃過苦頭的此刻,謝致虛也毫不懷疑,無論是二師兄還是真正下毒那人都沒能消滅梁汀天不怕地不怕的氣焰。

陳融立在他身前,一手執笛一手按劍,原來他也是會武的。

見到來人,陳融姿态警惕,顯然記得與他們打過一次不太愉快的照面。梁汀則伸手,直直指着奉知常,誇張地大叫:“輪椅!”

梁汀一開口,謝致虛就懂了,什麽叫喉嚨損壞。他原本的聲音也異于常人,卻是清越細膩如小娘子,一副天生的戲腔。然而這一聲“輪椅”,卻如同喉裏夾着沙子,嘶啞磨人耳鼓。

陳融緊緊盯着三人,長笛插進腰間,反手安撫似地摸摸梁汀腦袋:“沒事。”

梁汀兩手一攤,啞着嗓子無所謂道:“你說沒事就沒事啰。我看也是那個唐海峰更可疑,反正現在滿街都在抓人,就算兇手真不長眼自投羅網,我數三聲街上就能來人将他拿下。”

這話看似對陳融,實則是說給可疑的輪椅殘疾奉知常。謝致虛幹笑一聲,說:“不好意思打擾二位,我們就是外地人湊個熱鬧,聽說棗冢巷子是蘇州城有名的鬼巷,一時好奇,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梁汀盯着謝致虛,目光下移落在他別着匕首與長劍的腰上,恍然道:“我記得你!是你提供的解藥救了我。”

“……”

陳融也不禁多看了謝致虛幾眼。

“那天張妙手一提我就記起來了,穿得寬袍廣袖斯斯文文像個讀書人,卻學江湖游俠腰佩長劍,不三不四不倫不類。我就說肯定是你,之前還混進府裏想當我護衛,你到底什麽來頭?”

啊……謝致虛被話噎住,艱難回想起先生的教導——凡不欲回答彼之問題,可拿己之問題反制其身。

先生于此道上一向頗有研究建樹,多虧他們師兄弟五人多年的磨練,凡收養一個弟子,先生都要經歷一遍“我的身體為什麽與別人不同?”“父母為什麽不要殘疾的小孩?”“我為什麽不能和別人一樣習武?”“先生為什麽不能治好我的殘疾?”。諸如此類日複一日的提問,概可用一句話回複——“昨日布置的功課都完成了嗎?”

“江湖游俠,見義勇為,”謝致虛真誠道,“梁公子不好生養病,怎麽來此處祭拜……祭拜……呃。”

梁汀嘎嘎笑了一聲:“你沒聽過孔卸任的戲?”他左手虛握敲進右手掌心,像攥了一把柚木骨架的扇子,起範道:“兀那好友果子陳,慘遭橫禍為哪分,月黑風高殺人夜,直教醜聞地底沉。”唱得實在難聽極了,一想到一代說唱名人恐怕要毀在這場病中,謝致虛簡直不忍耳聞。

梁汀自己卻絲毫不覺,閉着眼睛敲着“扇子”,打了會兒節奏,還挺沉醉。“第一百零九場新戲,先給你們聽了。”

他似乎一向不覺得自己有哪點不好見人,別人越是捂他,他越要往外蹦。

梁汀擡起一只手,被陳融握住拉起來。陳融彎腰,替他拍盡衣襟上沾的飛灰,擋開謝致虛三人,護着梁汀走出院門。

快要離開時,柳柳突然開口叫了陳融名字。

陳融停下腳步,回頭見是個小姑娘,有些意外:“怎麽?”

柳柳沒說話,只定定盯着他。奉知常的輪椅背對門口,但謝致虛知道,他此時一定正借着柳柳的眼睛觀察陳融。

沉默片刻後,柳柳說話了,字裏行間都藏着奉知常的影子——“杭州陳氏一族的大公子,原來到了蘇州給梁家少爺做跟班。”

已走出門的梁汀也回過頭,然而陳融遮住了他的視線,對院裏三人投以不無輕蔑地一瞥,攬着梁汀肩背離開了棗冢。

那最後的眼神也有些費解,大概陳融沒搞明白,怎麽萍水相逢的人要管他家閑事。

問得好。謝致虛心道,我也十分疑惑來着,怎麽人家進來燒柱香,二師兄非要湊這熱鬧呢。

線香還未燃盡,餘煙袅袅斜沒入草叢間。紙灰倏然而散。

柳柳若有所思道:“五哥說的懷璧其罪,就是陳記果鋪得了梁公子青睐,知道了梁家秘聞,被滅口?那這場災禍豈非是梁汀造成的麽,因為自己的緣故使無辜好友罹難,梁汀心中難道沒有愧疚……”

柳柳也逐漸消聲。

怎麽會沒有愧疚。梁汀的愧疚早已化作棗樹根前石板上道道雨洗不褪的灼痕、雜草叢中點點風吹不散的灰燼。

活着的人永遠比歸去者更生受痛苦折磨。

走過棗冢巷子,今日的游春算是有了結尾。謝致虛正要提議回客棧吃飯,突然聽見柳柳音調平淡地開口:“什麽樣的人該死,你只知其一其二,不知其三。”

謝致虛一愣,意識到是奉知常在說話。

奉知常目光落在棗樹上,眉心糾結,許是被線香嗆了,手指無意識撫摸喉嚨,咳了一下。

“第三種人,他不與人結仇,也沒有懷璧之罪,卻常使旁的無辜之人因他而遇難。這種人出生就令人生厭,使人巴不得從眼球上剜去他的影子。即使再愚鈍之人,逢上這樣的命運,也早該明白世上沒有他的位置。別人舍不得為他雙手沾血,他自己也應沒有臉面活下去,因縱然他活在世上,也如同出生即死。”

“存在即是他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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