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樹林到湖邊被劈出一塊開闊的草坪,溪流鏡面似地平和流淌,不遠處靠近潭邊的河段幕天席地坐着一群文士,談笑聲斷斷續續順流而下。

經過溪邊時一不小心,椅輪陷入了濕地泥濘中,被人的重量一壓,一時擡不起來。

奉知常臉色陰霾不散,一甩袖子站起來,竟也不顧椅子,一瘸一拐往前走。

他走起路來才看得出腿是真有問題,右腿似乎不太能承重,身體整個向□□斜。

謝致虛追上去,一心想扶又沒那膽子,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十分無措:“師兄你慢點,你……等柳柳把椅子推上來。”

奉知常并不答話,謝致虛追着他,他就瘸着走得更快,直往飲酒作樂的人群中去。謝致虛擔心他的腿,手一撈,抓住奉知常的灰袍衣袖,被他劈手抽走。

謝致虛心中叫苦。他單知道這個師兄脾氣壞,卻不曾想還很怪,經了秋夫人一役,奉知常已然明白謝致虛忽邀游春是有目的的,卻并不發作也不退場,主動配合甚至逼迫謝致虛将計劃進行下去。

好似批閱考卷的教官,如考生的表現不盡如人意,勢必将受到懲戒。

人群裏一眼便能瞧見三縷長須花白的張醫師,他手裏端着酒樽,眼尖地朝謝致虛揚起示意。

張醫師身旁坐的那人,面孔熟悉,是梁家家主梁稹。看來梁汀病情好轉的消息是真的,梁家主今日也有興致出游,幾杯酒下肚臉色紅潤。

謝致虛欲引奉知常往張醫師所在去。

奉知常身體一歪,謝致虛立刻托住他手肘:“慢點,我扶你。”半截尾音卡在喉嚨裏還沒吐個囫囵,他感到奉知常反手一扣,手指搭上他的脈搏,那一處正是黑沼蛇毒的毒線所在,被奉知常冰涼涼地一觸立刻就痛得謝致虛脊背直冒冷汗。

蛇毒多日不曾作妖,搞得謝致虛都快忘了,這是奉知常埋在他身體裏的一個警告。只要他敢插手他和梁家的事,就會小命不保。

曲水流觞是天然的風雅,溪流從懸泉下的小潭裏引出來,借着山腰平緩地勢,穩穩當當托住酒樽淌過彎彎繞繞。酒樽停在誰面前,誰就要浮一大白,并作詩一首,在場莫不是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勢必要贏得滿堂喝彩才算證實了自己的高雅品味。

謝致虛冷汗淋漓地虛扶着奉知常走到張醫師背後時,酒樽正停在他們面前。只見張醫師爽快撈起,一飲而盡,通紅的臉上半點瞧不出那日同梁府福管事說自己“心府有虧”的顫顫巍巍。

“山間四月是新春,出門俱是看花人。使我徒有醫國手,寄予春風祛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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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梁稹感動地握住張醫師雙手,“先生醫者仁心,茂之欽佩不已!”

謝致虛扶奉知常在兩人近旁落座。

張醫師抓住謝致虛的手塞梁稹手裏,替他引見:“梁老爺,這位便是老朽所說,提供解藥的小兄弟,令公子能有驚無險,這位小兄弟功不可沒啊。”

謝致虛猝不及防,有點尴尬。梁稹樣貌普通,丢進人海就找不見,遠不如其妻給人印象深刻,這樣搭配的夫妻誕育子嗣,多半也希望後代同長相出色的一方更相似些。

梁稹從善如流握着謝致虛的手,和善笑道:“張先生多次同我提起過,說起來真是要感謝你……不過,我倒是有些疑問,怎麽這麽巧我兒剛病倒,小兄弟便能拿出解藥呢?”

梁家主原來也只是看上去和善可親。

張醫師替謝致虛解釋道:“也不算解藥吧,老朽研究過那種藥丸,其中蘊含珍稀藥材無數,對應可緩解多種毒素,算是比較通用的解毒丸。但用在梁公子的病症上效果不能算最佳,老朽于是從中提取中所需的一二味材料,輔以對症藥引,才最終解毒。”

梁稹恍然大悟——臉上恍然大悟,實際他可能也不太聽得懂醫家言論——親切地大力拍拍謝致虛肩背,遞來一樽酒:“原來如此,小兄弟千萬諒解梁某人方才的失禮,唉,這幾天官府日日上門磋商抓捕嫌犯事宜,梁某人也犯了疑心病見誰都有問題。”

謝致虛的臉差點給他拍進酒水裏,連忙接過與梁稹碰杯,仰頭飲盡。酒是果子釀,酸酸甜甜,不燒喉。

“咳咳,好說好說,梁公子已痊愈了嗎?”

“唉,”張醫師愁眉苦臉,“就是嗓子總不見好,應是對聲帶造成了損壞,致使說話十分艱澀嘔啞。”

梁稹冷哼道:“那賊人不就是宣揚要我兒成啞巴麽,還需先生盡心盡力,莫要遂了賊願。”

謝致虛見縫插針,問道:“此人刻意與梁公子為難,莫非是當年驚動平江府上下的綁架案餘黨?”

哦?哦!張醫師撫着胡須點頭深以為然。

看來當年的綁架案的确已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梁稹也不忌諱,直言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夥匪徒已被安撫使盡數剿滅,投胎投得早恐怕都有你這般年紀了。”

我……我好歹也過了加冠禮。謝致虛不禁扪心自問,看起來真就如此臉嫩麽?

“不過湖島四面環水,包圍不便,或許真有跳湖逃生的也說不定,您認為呢?”

梁稹與張醫師都奇怪地看着他。張醫師說:“謝小兄弟,你記岔了吧,我聽說綁架是在郊山啊,當年知州下了百裏禁令,漫郊連只鳥也飛不出去,怎會讓匪徒鑽了空子。”

梁稹也說:“十三年過去,再想起來還是驚心動魄。富貴人家遭遇綁架勒索是常事,綁匪若是拿不到贖金就會害人性命。當時發現得太晚,等夫人交出匪徒的留信已過去月餘,全家都提心吊膽生怕為時已晚,汀兒性命不保。”說到此處,梁稹兀自搖頭,神情仍有些戚戚。

張醫師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樁養活了城中數家茶樓的轶聞之細節,忍不住追問:“老朽一直很奇怪,怎會過去這麽長時間都沒發現小公子失蹤了呢?過去傳過許多版本的故事,呃,想必都并非真相罷?”

謝致虛留出耳朵,餘光一瞥奉知常冷白的側臉,也看不出他在聽沒有。

“真相?真相就是家醜不外揚。”梁稹喝空了整一壺酒,側旁立刻有人給他滿上。梁稹攬着張醫師肩膀,一黑一白兩顆腦袋哥倆好地湊一塊:“先生,我同你說,這聰明女人要不得,笨女人也要不得。當年匪徒的信被我夫人摁下,她竟以為是我兒子的惡作劇,唉,我犯下的過錯也不怕給人知道,從前我夫妻二人确實對兒子疏于關懷,若不是兒子已失蹤月餘,我都差點以為這是兒子為了引起注意,自導自演出來的。”

身邊一直沒有動靜,謝致虛轉過頭去,心想你就沒什麽想說的麽。結果一看之下差點沒把心髒駭得跳出胸口——婉轉流曲的溪流載着一樽清酒,正正停在奉知常面前。

奉知常垂着目光,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什麽。

對岸已經在起哄,飲一杯酒就要獻一首好詩。

“別”字剛從謝致虛喉嚨裏蹦出半截,就見奉知常撈起酒樽,一飲而下。

謝致虛:“………………”

“好!爽快!”

“小哥,且賦詩一首來聽聽嘛~”

謝致虛:“!!!!”

奉知常喉結一動,好似真在醞釀什麽絕世好詩,然而謝致虛知道他只是将果酒在口中過了一遍,咽下喉管罷了。這下翻車了……

然而奉知常并不在乎,他撐着左腿膝蓋站起來,那酒液流進他胃裏跟清水似的,半點沒能融化他臉上的寒冰。溪畔衆人都等着他詩興大發,他轉身就離開。

“哎幹什麽去這是?”

“怎麽不守規矩呢,喝了酒就得留詩啊!”

“這人腿是不是有毛病……”

“我來,我來,”謝致虛撿起被奉知常撂下的酒杯,斟滿後一口飲幹,覆杯轉示一圈,“文章勿強求,匠氣污興游。清樂雜哀絲,無複與人言。”

亭午時分,曦日懸空,遍野花發千枝芳菲如雲。

游人尚未興盡,半山腰處只謝致虛三人要登車離開。

“後山還可采撷當季新茶,再等一時半刻,山莊還有烤全羊分與游人。”牽車來的小厮一臉替他們遺憾的模樣。

柳柳将輪椅在車中固定好,又下車去,說忘了一樣東西。

奉知常這會兒倒是既不暴躁也不陰沉了,漫不經心從半搭簾子撩起的車窗看出去,像有心事似的。謝致虛沒敢打擾他。

等了一片刻,柳柳懷裏抱着一卷東西回來,車子起行回城。

是一卷畫紙。

租的車子足夠寬大,柳柳将畫紙在底板上平鋪開,語氣十分雀躍:“快看,畫得可好?!”

謝致虛睜大了眼睛,驚訝語塞——

那是他們三人在桃林前的合像。桃汁兒濺成的花瓣紛繁翩飛,那工巧畫生因勢就形,一襲灰白衣袍的俊秀青年坐在輪椅,膝頭一把古琴,挽着雙環鬓的嬌俏小姑娘托腮望着他,似乎在傾聽琴音,側旁還有一個借花試劍的俠客,露出半張與謝致虛神似的臉廓。畫生觀察得很仔細,見謝致虛腰佩長劍,便為他塑造了這麽個角色。

撫琴舞劍,在一片緋色背景裏,陰差陽錯留下了他們最融洽的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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