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林深處行人罕至,帷帳圈了一塊空地,由山莊侍從守在門口收取邀請函。
張醫師等在外圍,見到謝致虛,立刻迎上來。
“勞先生久等了。”謝致虛賠禮。
青纓山莊是梁家的産業,張醫師救了他家大公子,得一張請柬不是什麽大問題。盡管張醫師和謝致虛心中都清楚,解毒的關鍵是謝致虛提供的百毒退散丸。
張醫師道:“老朽将你們領進去後,便去懸泉邊喝酒了,小兄弟有事就來懸泉找我。”
謝致虛滿口應下,柳柳問兩人道:“懸泉是什麽?這帷帳圍的又是什麽?”
謝致虛也是第一次來,不太清楚,張醫師解釋道:“懸泉嘛,其實是山中一處天然形成的小瀑布,流至山腰聚成一方小潭,喜好詩酒的便聚在潭邊飲酒賦詩。這帷帳中,是公子小姐撫琴談天的所在,景色殊美閑适自在,是休憩的好去處。”
正說着,帷帳後就傳來琴鳴弦發的清音。
說白了,懸泉瀑布是鄉紳員外們附庸風雅之處,帷帳中則是家眷們聚會八卦的場所。一行人進入其中,入目是開闊的草場,四圍鋪設席墊,有許多瓜果飲食,席間盡是公子小姐,衣着端麗的夫人們三五成群。
三人入席後,便有頭戴幞帽的白淨小生攜着畫筒前來為他們畫像。
“留個紀念吧公子小姐,青纓花海一期一會,瞧這春山暖日和風,端得是個好日子,以景襯人,以人入畫,這畫挂在家中既為宅院添上一筆茶山春色,又是與友人、家人共同出游的情感見證!”
柳柳湊上去觀他的畫,畫工不錯,留白極少緋紅滿目,倒也不顯得花哨,淺即深處深亦淺,正是用桃花的花汁兒染色,下方留出空隙,只待加上人物。
畫生見她感興趣,見縫插針道:“五十錢一幅,您三位且坐上一會兒,片刻就畫好!”
謝致虛默默克制住想把柳柳拉回來的手。他是錢袋見底沒錯,二師兄可是個闊綽老爺,單看柳柳的作派就知想必是從來不缺錢花。
可惜奉知常卻是窮得只剩下錢的典範,半點耐心沒有,揪着柳柳後領子半點也不憐香惜玉,将她拎了回來。
“畫一幅吧!”畫生不知死活地纏着奉知常,“您三位生得這般俊俏,正所謂人比花嬌,以景寓情,明年又是花是人非,何不留一紀念,日後見着這幅畫也能想起今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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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眼可見奉知常額角青筋一跳,瘦削的手指捂住口鼻,似乎與旁人靠近令他不适。畫生湊将上來:“只消一盞茶、不、逗個趣兒的功夫便好!”
黑鱗小蛇從奉知常領口鑽出來,蛇信一吐——嘶!
謝致虛閃電般迅疾地沖上前将那畫生擋開,竟也顧不上蛇毒不蛇毒,抓着奉知常領口把蛇頭往他胸口按回去,飛速捂住衣襟。
奉知常用看死人的可怕眼神盯着謝致虛。
那畫生抱着畫筒:“呃?……”
謝致虛一抹冷汗道:“別呃了,咱這位爺不愛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趕快走吧,別惹少爺動怒。”
柳柳繞了一圈,端着枇杷油桃回來,坐在謝致虛身邊,樹蔭斑駁落在她染上少女情态的雙頰。“這裏真是好美啊。”
山中桃花與湖島桃花不同,濃蔭掩映間即使偶有幾處燕啭莺啼也顯得幽邃靜谧。柳柳正是看什麽都覺得新奇好玩的年紀,奉知常卻端着茶盞,神色寡淡。
“超無聊的,像個老頭子。”柳柳朝謝致虛吐吐舌頭。
對席一位小姐在撫琴,樂聲淙淙清越如流水。與他們毗鄰的則是各家夫人們,似乎正就琴音指點不足,其中一位笑道:“說到樂舞,凡遇節日集會賓客宴請,翻來覆去就這麽些花樣,早就看膩了。要我說,這新花新景,得要個新鮮玩意兒才配得上呢。”
又一位道:“這好辦,正巧今日杏娘也在,我常聽夫君說起杏娘的拳腳功夫當得上半個男人,杏娘若是有興致,不如為我們演上一曲劍舞,好叫大家都開開眼界。”
柳柳聽得有趣,和謝致虛咬耳朵:“旁邊坐的都是誰呀?”
這群人裏謝致虛只認得一個,坐在邊緣,和言談甚歡的夫人們隔着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似乎也不太在意有無人與她搭話,低頭索然無味地剝枇杷,剝完自己也不吃,堆在盤裏,盤子放在草地上,幾只鳥雀飛來啄食。
謝致虛袖底遮手給柳柳一指:“那位便是梁家大夫人,湖中島大小姐,秋江月。”
是謝致虛這兩天所講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柳柳哦了一聲,眼睛一亮。連奉知常都難得瞥去一眼。
夫人堆裏出來一個衣着幹練、亭亭玉立的女子,腰側佩一把垂着紅穗的長劍,腳蹬皂頭靴,面容英朗嗓音中氣十足。
“杏娘願為諸位舞劍助興!”
她和着琴音铮地拔劍出鞘,紅穗劃過一道流光,身姿翩然矯健,挽起幾道晃眼的劍花,全場目光便都聚集在她身上,公子小姐們也停下琴音畫筆,投以驚訝贊嘆的注目。
秋夫人依舊垂眸剝她的枇杷,小雀兒叽叽喳喳。奉知常無趣地吹開茶霧。
柳柳問:“她功夫怎麽樣呢?”
謝致虛想了想,委婉答道:“她舞跳得不錯。”
杏娘舞罷下場,掌聲熱烈,受到了夫人們隆重歡迎。
“杏娘真是咱們之中獨一份的,全平江府也只有蘇家教得出這樣的女兒!”
“誰還不會個跳舞撫琴呢,就是這劍舞挑人,需得從小習武,練就英姿飒爽,唯有杏娘一武動人罷了!”
“話也不是這麽說的。你瞧咱們席間,不就有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身無半點長物的麽。人家不照樣靠着夫家混得風生水起。”
這話就有些陰陽怪氣,十分不和諧,竟然還有人接茬——“人家會投胎有什麽辦法,娘家争氣,一輩子好吃懶做也不愁吃穿。唉,不像咱們,從小跟着娘親嬷嬷學規距,刺繡插花樣樣不能落下,要是好人家的姑娘照着主母标準培養,還得學習打理後院、管束家仆。哪家姑娘學到及笄不是心靈手巧心思玲珑,嫁進誰家都是便宜了郎君,唉,誰叫家裏嬌慣長大的兒郎們眼神不好,只撿着模樣挑媳婦兒,娶回家了才知道男人還是需要賢內助,懶姑娘要不得。落個後宅不寧,叫苦的還不是當初瞎了眼的男人。”
夫人們羅帕掩唇,笑不露齒,臉色俱是鄙夷。唯有秋夫人仍沉默不語,左手邊是叽叽喳喳的雀兒,右手邊是嘻嘻笑鬧的女伴,啄得枇杷汁|水四濺談天侃地愈發肆無忌憚,也沒人睬她。
柳柳半只枇杷卡在齒間,杏目圓睜,顯出頭一次聽人嚼舌編排的不熟練。謝致虛摸摸她發頂,再看奉知常,充耳不聞似的神色十分自如,喝夠了茶,開始剝瓜子,他的一雙手指甲修得短而圓潤,剝殼卻靈活幹脆,剝了自己不吃放在小碟裏,累成寶塔狀,推給柳柳。
那姿态同秋夫人喂雀兒如出一轍。
夫人們又說起後宅納妾的事來,哪家娘子管得嚴,哪家丈夫另覓了知心人,消息甚是靈通。
“終究還是要性情相合才能長久,常言道嫁夫随夫,嫁給農夫耕戶娘子也要體健力壯擅勞作,丈夫是書生秀才娘子便要知書達理,若是丈夫通達武藝,那娘子最好也要會些拳腳功夫,才與丈夫有共同話題,夫妻二人不至于生疏。倘若一位弱柳扶風的女子嫁入将門世家,諸位,你們能想象這是什麽場景麽?丈夫舞刀弄槍,娘子繡花點茶?丈夫征戰武場,娘子吟風弄月?這豈非驢唇不對馬嘴,夫妻相性不合麽。”
“這還用想象?咱們不是有對現成的麽。而且,什麽繡花點茶吟風弄月,那娘子也一概不會。只怕是,丈夫舞刀弄槍娘子榻上睡覺,丈夫征戰武場娘子還是榻上睡覺罷!”
夫人們笑夠了,紛紛起身,攜手出了帷帳去林中尋樂子。
秋夫人也不徐不疾,拿錦帕擦了手。到底還是有一人等着她,恨鐵不成鋼地責道:“你就任她們這樣說?不知反駁也罷了,還次次都來捧場。”
秋夫人的聲音一如謝致虛在梁府聽見的那般冷淡無波:“我不來她們便不說了麽。”
她從席上站起來,餘光看見離夫人們這樣近的位置還坐着六只耳朵,但面上并不見任何難堪艱澀,與唯一等她的女伴一前一後要離席——突如其來的動作一頓,回過頭,眼神十分困惑似地落在奉知常身上。
柳柳眨眨眼,悄聲道:“糟了,我們是不是不該聽人壁角?”
謝致虛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奉知常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側臉顯得冷漠。從謝致虛的角度看過去,兩人同樣蒼白的膚色,同樣細銳的眉梢,眉毛下,像是同一只琉璃盞上兩雙色暈極似的亮斑。
秋夫人盯着奉知常,心底大概和謝致虛一樣意外極了,她那張冷色着調的臉時時透着鋒銳,擡手要去捉奉知常的下巴令他轉過頭來。
啪。
奉知常的手安穩藏在袖底,手中一柄半長的竹杖,響亮敲打在秋夫人手腕,毫不留情阻擋了她。
邛山産竹,高節而中實,所謂筇竹杖也,堅硬如銅鐵。
秋夫人手腕立刻就紅了一片,然而她毫無所覺,愣在原地,看奉知常緩慢轉過臉來。
看着那樣一張臉,猶如對鏡自照一般,秋夫人愕然當場,難以理解似地蹙着眉,似乎回憶起了什麽,嘴唇一動:“你……”
話音戛然止于青年冰冷的眼神之下。
秋夫人一貫強勢,偶爾被一些碎嘴婦人嚼了舌根,也端得清高游離,始終立于不敗之地。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回以同樣強硬不甘居下的态度,一時竟被震住。
謝致虛第二次見着秋夫人,便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此刻他靈光一現,明白了原來是眼前二人無論從氣場到姿态,都有頗多相似之處。
秋夫人收回手,已變得與往常無異,用她一貫冷漠的态度築起盔甲,與那呆立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女伴一道離開了三人視線。
從開始到結束,兩人一句話也沒說。
奉知常茶也不喝,瓜子也不剝了,極其暴躁地瓜殼嘩啦拂了滿地,推動木輪轉椅就走。
謝致虛連忙追上去,他以人格起誓,剛才那一幕絕非他本意,甚至差點壞了他的事。
“師兄!”
輪椅驟然停止,謝致虛差點一頭撞上去。
奉知常的眼神簡直淩厲得可怕,頰上突出明顯緊咬後槽牙的痕跡。
沒有柳柳代言,謝致虛也瞬間懂了他要說什麽——這就是你費盡心思邀我游春的目的?!
“我不是我沒有,”謝致虛心急道,“師兄你聽我解釋,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柳柳從身後追上來,冰涼涼的聲音炸響在他腦後:“你還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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