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謝致虛在靠近城西的一處渡口下船,小舟載着滿艙茶香繼續順流而下。柳柳站在船頭朝他揮手再見。

他想起下船時踩在船板上響聲不對勁,似乎是空心的貨艙,便問渡口的船夫河流通向何方。

“一般是游景的路線,繞一圈還能回到原點。但和其它水脈相連,也可以通往太湖。”

從渡口溜達回福雲居,越關山和老四的比試竟然還沒結束,武理坐在欄杆上的姿勢一動未動,仰頭觀望青天白雲。

向晚晴方好,萬裏無雲。窮極目力卻連人影都看不見。

“群峰玉砌高攬月,雲借蒼松上嶺巅。白頭老人的絕學上嶺巅不愧是以攀越見長的輕功。”謝致虛不由贊嘆。

武理不睬他。

謝致虛嘿嘿一笑:“師兄口渴嗎,我給你沏壺茶去?今早剛到青纓山莊的茶山收的,最早一批新茶。真是好東西。”

武理斜斜瞥他一眼,陰陽怪氣道:“真是給我的呢,還是你二師兄不要,找我出手來了?”

方盒裏裝着的是送給奉知常的,不過太湖金釵謝致虛自己也很喜歡,多收了幾塊用棉紙包了揣在懷裏。

武理看他剝開棉紙一角,茶葉的綠意與清香撲面而來。武理日常是喜歡美酒的,不過君子品茗智者聞香,偶得好茶也心生喜愛,咋舌道:“你真是做過少爺的人,于品味二字上也頗有些造詣。”

謝致虛見他不鬧別扭了,便要回屋敲一角下來沏一壺。

武理叫住他:“慢着,我有事問你。我記得前不久你還痛恨老二殺人如麻,怎麽如今反倒與他親近起來?你可別忘了自己身上還種着蛇毒,把老二錯當好人,小心自己也性命難保。”

謝致虛想了想,對武理說:“其實,我近日思索這四起命案,之所以會先入為主認為系二師兄所為,是因為被害者皆死于二師兄獨創劇毒,并且經我調查,這四起命案發生地點都曾出現過二師兄的蹤跡。不過這就很奇怪了,如果二師兄的行蹤這樣容易調查,他又為何以自己的标志性毒藥謀害于人,這豈非昭告天下自己便是兇手,引來官府追殺嗎?——”

武理額角青筋一跳,打斷:“他一向便是如此目中無人狂妄自大。且江湖械鬥致人死命者,官府當差的生怕牽扯其中丢了性命,從來不敢多管閑事。”

“好,就算是這樣,”謝致虛繼續說,“他難道也不怕江湖事江湖了,先生清理門戶、或者背負惡名引來俠客主持正義?結合這次他大張旗鼓地要毒害梁汀,依我之見,恐怕真相是,二師兄出走兩年确有所欲為,因此頗多行跡可疑之處,有人躲在暗中利用了這一點,犯下許多殺戒盡數推在師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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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理搖搖頭:“你這番推測可有什麽證據?”

謝致虛正要開口,從天而降一個人形物體砸進後院,頓時煙塵四起,騾馬受驚嘶鳴。

越關山仰面成大字倒在地上,衣冠淩亂胸脯劇烈起伏,一副慘遭□□的模樣。

謝致虛大驚失色,趴着欄杆探看:“怎麽搞成這副樣子,不是比試輕功嗎,看上去像打過一場。”

“不,”武理經驗豐富道,“看樣子是飛得太高,被風吹暈了頭罷。”

越關山倒在地上喘到後院小厮循着動靜過來檢視,吓得要将他送醫,才緩緩爬起來,腦袋左右甩清醒了,眼睛聚焦在二樓。他原本皮膚就白,此時更是面如死灰,累得話都斷斷續續:“不……行了……老四吃……什麽長大的?太持久了!……追不上追不上,我認輸……”

武理早有意料,理都不理他,轉頭對謝致虛說:“不管你有什麽證據,要做什麽事,最好都盡快。你知道蘇州城最近會發生什麽事嗎?”

這倒把謝致虛問住了,他最近注意全放在梁家人與奉知常身上,城裏最近若說有什麽征兆,那就是梁家莊與諸醫館間往來頻繁,于是作虛心受教狀等武理揭示。三師兄除了可堪一個萬事通的诨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轶聞八卦,別的長處也沒有了。

“因為這小子,四處找人比武,還自報家門,”武理朝後院越關山努努嘴,“關鍵是梁汀接了他的拜帖。梁家金刀銀槍與越家夜雨打瓦的比試,誰知道都會引來什麽人觀戰。某一天你見着城中人流激增,那就是魚龍混雜的時候到了。”

因為奉知常腿腳不便,謝致虛頭天便在車行租了一輛車子,高五尺深八尺寬四尺,容納三人加一輪椅綽綽有餘。車子前邊突出的車轅用獨牛駕着,租賃花費百錢,讓謝致虛荷包吃緊,但也萬萬不敢找奉知常報銷。

奉知常被柳柳推到車子邊上,臭着一張臉,很不愉快似的。

柳柳悄悄對謝致虛解釋,這是因為游春起太早了,起床氣還沒消。

這時才五更雞鳴,市場還未開,只有賣開水的出了攤,為晨起的行人提供洗臉水,街道兩旁升起熱騰騰的霧氣。牛鈴叮鈴作響踏過一片氤氲晨霧,在城門口彙入車隊,一同沒入茶山次第盛放的緋紅桃林之中。

奉知常出山兩度春秋,據柳柳說,卻從未有閑情逸致領她逛街看景。

“連春節都不好過,若不是冬去春來,我都不知道又是一年了。從前在邛山他也不愛過節,不過我可以下山和莊裏的大家一起慶祝,每逢二哥和我的生辰,先生還會到我們在山頂的雪屋,做一桌好菜。唉,這兩年都白白浪費在行路上了。”

半邊窗簾随風撩起,漫山綠茶映紅花,愈往上行去芳菲迷眼,人間桃花已盡,山中卻四月才知春意。奉知常靠窗坐着,冷淡的眼底也被染上一點緋紅,他側頭望着窗外,仿佛沒有留意柳柳投來控訴的眼神。

或許他也并非全然冷情冷性,謝致虛心想,或許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沉甸甸迫着他不得停步。

“二哥這次能來,多虧我勸了他好久,”柳柳神神秘秘同謝致虛咬耳朵,語氣很驕傲,“我威脅他說要是不能出來玩一天,我就丢下他自個兒回邛山了。”

青纓山莊沒有大門,只有山門,踏入茶山第一步起就進入了山莊範圍。車隊停在觀景臺,謝致虛搭了把手,扶奉知常下車。他的腿走路沒問題,下臺階也沒問題,但起身與坐下卻像是牽動了某處傷,總要皺一皺眉頭。

柳柳的活被謝致虛自然地攬了過去,握着木柄穩穩避開人流往林深處走去:“聽聞林中有聽琴的所在。”奉知常不置可否,随他推去。

山道上前呼後應伛偻提攜,全家出游者衆。摩肩接踵中,謝致虛給人撞了一下,他下盤穩倒沒什麽,那人一下摔倒,乒呤乓啷掉了一地東西。

卻是個攜兵器的,掉的全是捆成一把的刀劍槍頭矛尖之類。

那人長得尖嘴猴腮,一副奸猾樣,令人難有好感。謝致虛伸手給他:“實在抱歉。”

那人抓着謝致虛的手站起來,謝致虛心中一聲咦——此人手卻生得異常,瘦骨嶙峋的,手指格外長,長得幾乎有些不勻稱,沒有多少美感,只顯得怪異。

誰料那人也是一聲咦,抓着謝致虛不放,一雙凸眼直愣愣盯着人打量。

謝致虛:“…………能先松手嗎?”

那人連呼不妙,道:“這位兄臺,我見你印堂發黑,雙目無神,唇燥舌焦,元神渙散,近日必定俗務纏身萬事不順,若是處理不當,恐會有血光之災啊!”

謝致虛:“…………”

連奉知常都轉臉賞了莫名其妙的一眼,柳柳推了推謝致虛:“我們走吧”

快走快走。謝致虛甩脫那人冰涼滑膩的手指,趕緊推着輪椅往林中去。

卻聽見身後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竟是那人抱着一堆刀兵又追了上來。

“留步!留步啊兄臺,貧道所言非虛,若要保命,千萬要聽貧道一言!”

咦,竟然還是個道士,穿得卻是麻布短衫,與平頭百姓無異。

見謝致虛一行毫不停留,那人高喊道:“且住!我說,你最近是不是撞過多起喪事,身邊也有性命垂危之人?”

謝致虛聽了一耳朵,頓時一愣,忍不住停下腳步。奉知常皺眉回頭瞪着他。

那假道士追上來,又說:“我還知道你苦思久矣卻不得甚解,為追尋答案,恐将付出性命代價。”

柳柳握住謝致虛手腕,聲音裏含着奉知常冷冷的警告:“少羅嗦,走啊。”

謝致虛問:“你怎麽知道?”

假道士知道自己說中,洋洋得意,也不作追人時的狼狽樣,端着态度指點道:“俗話說腦殼往前竄,難活一年半。你低頭趕路,腦門擋住眼睛,看不清前方,正是容易撞鬼遇災。”

謝致虛心道,我低頭是因為推着輪椅,要伺候人,生怕路上有個什麽磕磕絆絆,這也叫短命相,便問假道士:“你只看人臉,就知道他遇到過喪事喜事?”

“兩耳發灰乃是氣運阻滞,灰是死氣,遇喪過多便會沾染死氣。死氣蒙住耳朵,輕則易受人欺瞞,重則虧本傷元,”假道士說,“貧道從不虛言。你前額當中有跡痕,看來苦思纏身。想必是經歷多起喪事,鑽入生死迷套求之不解。若是強求一個答案,恐怕會反噬己身。貧道有一物,可助你脫困。”

謝致虛原以為假道士看破了什麽內情,原來還是個坑蒙拐騙的,只見假道士攤開捆成一把的兵器,在裏面翻翻找找,一邊喃喃:“這次出門假貨帶太多了……真的在那兒來着?……”

謝致虛:“…………”

“找到了!”假道士抽出一柄匕首,只有一掌長,很小的一把,套皮革刀鞘,刀柄處一顆盤扣供人別在腰帶上。別的算命人賣符水牙雕玉器,這假道士卻賣兵器。

“刀兵主殺,克制死氣,”假道士解釋道,抽出匕首,嶄新的一把,鋒刃上光滑平整沒有使用痕跡,匕身上卻縱橫交錯幾道暗沉的紅痕,像是見血後沒有擦拭幹淨,“這把匕首名喚血算盤,算人命最是精準。手上有人命的一握,匕身就會顯出血痕。客官,你看這幾道痕跡”(他已經管謝致虛叫客官了)“就是被刺客亡命徒觸碰留下的。這把匕首對殺氣極敏銳,能預測到三天之內即将發生的殺戮,你将它佩帶在身上,它會提醒你避開災禍。”

這種奇異兵器謝致虛從前未曾耳聞,刀劍都是銅鐵打造,有時為了尋個噱頭,傳出些血祭開刃、妖刀附靈的流言,最終都止于智者。确實有些天賦神兵能引發異象,那也是主人功力深厚的體現。

能預測人生死的匕首,謝致虛心中直搖頭,假道士怕是拿自己當冤大頭了。

“賣多少錢啊?”為了印證想法,謝致虛問那道士。

豈料道士說:“不賣錢,這把匕首太珍貴,黃金有價奇貨無市。要得到血算盤只能以物易物。”他手指向謝致虛腰間:“我要換你的佩劍。”

清淨天是再樸實無華不過的一把劍,從劍柄到劍鞘,沒有絲毫裝飾與獨到之處,混入兵器堆回頭就找不着了。如果不是知曉內情的人,沒人會對這樣平平無奇的一把佩劍感興趣。

謝致虛當即臉色一變,警惕頓生,按着清淨天劍柄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一邊腦中迅速将與家中有牽扯的各方人馬過了一遍,遺憾地發現無論遇上哪一波,他都沒有好果子吃。

二師兄呢?

看在師出同門的份上,他會幫自己嗎?

奉知常的目光卻落在清淨天上,神色若有所思。

謝致虛手指一抖,推着輪椅就要走:“不換,你走吧。”

假道士追在後面:“哎兄臺你別緊張啊,這年頭出門在外誰還不佩把劍防身。我看你那把劍也不是什麽貴重之物,換我的血算盤哪裏虧待你了!我也就是想做件好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他追上來,拉住謝致虛胳膊,将匕首往他手裏一塞,大叫道:“我不要你劍了,白給成不!氣死我了,還有這麽不識貨的!要不是老子給自己掐指一算,坑貨賣太多損了陰德,要日行一善積德,鬼才管你啊!”

匕首塞在謝致虛手裏,假道士氣哼哼地轉身要走,又回頭吹胡子瞪眼道:“也沒有送給你,救你一命後我自會取回,算暫寄你處,一定要好好保管。”說完自己又擺擺手:“算了算了,既然借與你擋災,那就随緣吧。”

神神叨叨,抱着他那一捆哐啷作響的兵器沒入人堆頃刻沒了身影。

謝致虛低頭看看手中匕首,感到十分疑惑無語:“………………”

“這是什麽?”柳柳好奇,拔出匕首把玩,手指撫過匕身上那幾道血痕,竟沾上一點暗紅的印記,這樣看來倒不似血痕,反而是裝神弄鬼留下未幹的顏料。

奉知常回頭,柳柳把劍又遞給他。奉知常握柄,匕身上一點變化沒有。

“什麽破玩意兒。”他借柳柳的口冷冷道,随手一甩将匕首後抛,謝致虛手忙腳亂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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