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月底栖鴉當葉看,夜寂,是死寂的寂。
一片殘虹浸血的底色裏,瓦頂樹間密密麻麻黝黑無光的眼睛注視着梁家陷入猝然沉眠。直到起早的佃戶發現東家宅邸被這種不祥的生物層層包圍,發出第一聲驚呼,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
“梁家人好似中了魔一般,夜裏俱睡得死沉死沉,雖然都還有呼吸,卻是敲鑼打鼓也叫不醒。農戶們舉耙抄犁趕走了烏鴉,去拍門,久無人應,還以為出事了,就翻牆進去,結果發現門童背靠大門睡得人事不知!園中還有好些提燈的侍女,似正要去什麽地方,走在路上突然便睡了過去,燈籠掉在石板上燒得只剩個手柄,景象實在詭異得很。請來大夫也束手無策,知州只好等他們自然醒來,就在剛才城中消息就傳開了,說是梁稹清醒後發現兒子失蹤,大為驚怒,立刻便與知州封鎖全城,任何對綁匪信息知情不報者以同罪論處。”
武理抓着謝致虛的手說:“小五,我們快撤吧,這次任務是完成不了了,回去同先生請罪也好,可千萬別把自己搭進去啊!”
手心冰涼涼的,不只是自己還是武理緊張的冷汗。謝致虛頭腦一陣暈眩,抽手止住武理話頭,扶着榻沿站起來,突然晃了一下。
武理趕緊扶住他:“你怎麽了?”
“……”謝致虛緩了口氣,“我覺得,平日裏睡覺我應當不會睡得這樣死,別說線斷銅錢掉落的聲音,就是有貓兒跳過窗臺我也能有所察覺……”
武理看着他:“你想說什麽?”
謝致虛垂下眼睛:“是二師兄下的藥,使我和梁府上下昏睡過去,他趁夜劫走了梁汀。”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難道我就不知道嗎,”武理憤怒地壓低聲音,“當務之急是在事情牽連到我們之前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你先前為了回護老二,在梁家府兵跟前露了臉,查到老二就能查到你,看梁稹那架勢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謝致虛按住武理手背,兩人誰都沒有開口。
對面房門緊閉,不知道柳柳在裏面做什麽。她原來不住這間,現在卻搬過來,看來奉知常是真的走了,只是仍有一些事要柳柳留下來處理。
“我不能走,”謝致虛說,“唐門将二師兄屠戮無辜的罪名傳揚出去,唐岷攻讦先生教導無方,逼先生清理門戶。先生正是為了免于脅迫才命我查清事實,趕在各方之前帶回二師兄,我不能輕易放棄,陷先生與師兄于不義。”
武理嘴唇一動,最終忍住沒有破口大罵,賞了謝致虛一個白眼。“眼下局面如此,你還能怎麽破?”
“你得幫我看住柳柳,二師兄行動不便離不得人,即使這樣柳柳還要單獨留下,定是有要事。若是跟丢柳柳,恐怕我們就再沒機會阻止事态惡化了。”
“那你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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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師兄,”謝致虛堅定道,“我想,我可能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福雲居後院的渡口很小,偶爾有暢游河景的客人在此處上下船,但今早河面上船只減少了許多,一隊官兵駐馬在對岸集市,監視過往人流。
等了一炷香,才有烏篷船靠岸,游客罵罵咧咧鑽出來:“真悖時,走哪兒都是有人盯着你看。”
船家也有點郁悶:“這年頭,貴人的命才是命,貴人出了事遭殃的還不是小老百姓。”
謝致虛上前去:“船家,能到湖島去嗎?”
游客嘿了一聲:“小兄弟心忒大了,梁家都快封城了,還有心情出游呢。”
船家撐起篙:“能去,上船吧。”
沿岸時不時有隊伍縱馬馳過,往城門方向去,街頭巷尾都出現貉袖戴笠的兵士身影,當街凡有體型較大的太平車經過,都會被叫停檢查,二十多頭拉車的騾子堵塞街道,過路無不以目怨之。
行至河湖交彙處,形勢稍好一些,謝致虛猜測是因湖中向來是秋家地盤,梁稹要給他岳丈面子。
謝致虛讓船家繞開秋家所在的島嶼,直往葦蕩深處去。
船家初始有些猶疑,在湖裏行船的都知道,離岸的這片葦蕩鬼得很,又深又廣,其間道路錯綜複雜,常常順水勢而改變,根本無法記路,船陷入葦蕩裏,人的眼前全被高過頭頂的蘆葦叢遮擋,即使資歷最老的船夫也不敢入內超過一引之距。
“原先湖中島的孫少爺就是在這裏走失的,船夫們都說是給葦鬼遮了眼,領到幽冥去了,湖中島後來把這一片圈起來作為警示,以防再有人迷路走失。”船家同謝致虛解釋,複行數十步,就見前方一條醒目的紅線栓在葦杆上,牽起一道攔路繩。
船家說:“過了這條線再回頭就找不着路了。客人究竟要去什麽地方?”
謝致虛回答:“去孫少爺走丢的地方。”
船家:“…………”
船家的表情瞬間變得仿佛活見鬼,結結巴巴道:“哪哪哪哪哪個孫少爺?”聽語氣估計是聯想到自己剛才講過孫少爺被葦鬼領去冥府的故事。
“湖中島秋家的孫少爺。我聽聞太湖水島千座,嘗隐在深水葦叢中不現于世,其中仙境秘府皆無俗緣,修道的朋友說當年的秋少爺如今就居住在仙境中,我心向往之,也欲尋仙問道。”
謝致虛盡量表現正常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既長得不像牛頭馬面,行為也不似失心瘋,這番話雖是一派不經頭腦的胡言亂語,應該也不至于驚吓到船家。
他想得不錯,那船家倒是不怎麽害怕了,但看他像看個瘋子。
“我這船可到不了仙境,客人,我勸你也不要過了這道紅線,葦蕩吃人不是說着玩兒的。”船家堅決不肯再撐一篙。
謝致虛沒有辦法,見斜刺裏蘆葦分開露出一角沙洲,只好讓船家将他放在那裏。他在湖中島上眺望過這片島林,峰巒連綿不斷,料想島嶼之間應互有聯系,只要上了岸應當不難抵達。
至于所料是否準确,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船家不欲久留,最後向他确認:“三日後到這兒接你嗎?”
謝致虛回答他:“三日後尋仙不遇就在此處等師傅将我領回紅塵了。”
船家回他以狐疑的目光,一篙三回頭,消失在等身高的葦蕩之後。
腳下沙洲一陷,湖水漫上來,謝致虛連忙後退,這才環顧四周——蘆竹、水荭叢生蔓延,站在邊緣看不清沙洲大小。撥開葦叢進入深處,有許多低窪積水,稍不注意就踩濕了鞋。
沒走多久就到了盡頭,原來這只是一處水流潮汐堆積的沙地,實在小得可憐,并未如謝致虛所想連接了某座島嶼。
向前望去,還有無數相同的沙地在葦蕩深處若隐若現,路線盡頭是冒出葦尖一點披霧而出的螺青。
應是某座島嶼的山尖。
看樣子只能涉水前行了,幸而謝致虛童年也有過調皮的時候,與莊裏叔伯家的小子們厮混,夏日常去河中游泳。只是小時衆目睽睽之下裸泳也只覺得好玩,成人後即使躲在重重蘆葦之後,脫衣服也別別扭扭不自在,可見他即使家道中落,也沒忘記被培養作為正人君子的那一套。
解腰帶的時候才發現,假道士呂惠送的匕首還挂在身上,謝致虛将它裹進衣服栓成一包,用清淨天劍鞘挑着。
葦蕩底下的湖水曬不到陽光,冰涼刺骨,陣陣陰風穿過草杆吹來,激得人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謝致虛牙齒打顫,游過水面,感到群聚的游魚被他驚散。撥開葦叢爬上下一座沙洲,這才有暖和的日光落進來,清淨天劍鞘擔在肩上都凍得像冬天檐下的冰淩。
這他娘的,謝致虛忍不住哆嗦,也太冷了。
游過沙洲群後終于能看到一處島嶼,距離不遠,索性也游過去。然而湖中游泳與葦蕩中游泳頗為不同,湖中暗流起伏,前進很費體力,使島嶼看起來近游起來遠,等終于碰到岸邊礁石,謝致虛已精疲力竭得直想吐舌頭。
先前所見的那座山尖在島嶼背後,靠水是一片幽邃昏暗的樹林,腐葉枯枝落滿地。謝致虛坐在卵石上歇了一會兒,身邊也沒有取火的工具,只好用外衫擦幹身體,将就穿上衣服,心中實在覺得自己可憐得很。
想必秋家那位小小年紀就命喪島林的孫少爺前來游玩時,還沒有那道封禁的紅線,船家能一路将他送到島上。
可奇怪的是,這片所謂鬼遮眼的蘆葦蕩顯然是先于秋家存在的,湖中船家難道沒有祖輩相傳不得入內的規矩,偏要等到秋少爺葬送了性命,才将之圈起來以警後人?
謝致虛撿了根粗|長的樹枝作拐杖,往深林中走去。
由此得見,秋少爺失蹤一事的許多細節有待補充。比方說,或許秋少爺出行前便有人警告過他,但小孩子玩心重,沒聽勸,然而這荒無人煙的野外究竟有什麽好玩的,恕謝致虛真是看不出來。
又比方說,秋少爺也不想來,然而有人偏要他來。這種強制行為,一般俗稱綁架。
梁家與秋家這倆表兄弟也是巧了,十三年前前後腳遭遇綁架,果然富貴人家多生事端。
謝致虛用拐杖撇開紮人的灌木,袖口衣擺被劃脫線好幾道,茂林深處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也聽不見有鳥雀啼啭,只有枯枝落葉偶爾發出碎裂的動靜。
綁架梁公子的是秋家仇敵,給的說法是以此折磨秋橫刀,這一招真是迂回婉轉,畢竟梁公子姓梁,是外孫,倒不如直接找上秋少爺。從兩件事發生的時間上看,梁公子先于秋少爺被綁架,可惜家裏沒發現,爾後才有秋少爺失蹤島林。
難道說那綁匪見綁架梁公子沒有起到預想的作用,便轉而綁走了秋少爺?
謝致虛直搖頭,行動如此沒有計劃,難怪最終兵敗山倒。
想必合理的解釋是,梁公子與秋少爺都在綁匪的計劃之中,此二事是同一時間發生,仇家欲綁架來折磨秋家與秋家翻遍島林也沒尋回的少爺,其實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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