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為了驅走濕冷的潮氣,火堆燒得很旺。山洞裏只有抵着深處的石床避風,渾身被縛的梁汀占了最好的位置,奉知常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便在火堆旁裹張毯子合眼休憩。
謝致虛蹑手蹑腳走到他身邊輕輕喚了一聲,奉知常微微偏着頭紋絲不動,橙紅火光掩去幾分臉上常年的病态與鋒銳,使謝致虛恍惚間覺得他也有可親的一面。
謝致虛替他将毯子掖進肩窩,也在火堆旁蜷下,他身上衣服又濕又破,好不容易烤得半幹,實在不想睡冰冷的石床。
要是師兄還有毯子就好了,他阖眼之前祈禱了一瞬,下一刻便聽嘩啦一聲——火堆被飛揚的風撩動,毯子抖開,一半蓋着奉知常,一半朝謝致虛兜頭罩下來。
“唔——”謝致虛扒拉出腦袋,暖意頓時便回歸全身,受寵若驚地結巴道,“謝、謝謝師兄!”
奉知常腦袋換了個方向偏向洞口,神情極不耐煩似的。
裹着毯子烤着火,舒服得筋骨犯懶,連胸口傷處的疼痛都減輕許多。果然還是環境最能塑造一個人,換作以前謝致虛在謝家山莊裏過少爺日子的時候,別說讓他睡山洞,就是晚上敞着窗戶漏風進來他都睡不着。
也不知是白日跋涉太疲乏,還是奉知常給的藥丸作用,謝致虛幾乎在閉眼的瞬間就陷入睡眠。
夜晚山島間湖風山風徐徐疾疾,草木搖曳作響,林中野獸出沒時而壓斷枝葉發出輕微動靜,林林總總俱被四面貫通的山體收集起來,送往出口處大大小小的洞穴。
這些絮絮叨叨的聲響聚在謝致虛耳邊,使他睡夢中也不得安穩,總覺得仿佛能分辨出似有若無的人語——
“……陳……融……”
“陳、陳融!陳融!”
個頭不及腰高的小男孩滿臉憤怒,急急忙忙跑過街道。街對面有一群孩子,正嬉戲似的打鬧。
“陳融!你、你們快、快住手!”男孩用力扒開人群擠進去,這群孩子原來圍着另一個同齡小孩,瘦瘦弱弱,細皮嫩肉秀氣得像小女孩,只是神情卻不如女孩的軟糯可愛,摔在地上颔着下巴看圍住他的人,小小年紀眼神竟有幾分陰鸷。
孩子幫裏的領頭個子最高,衣着也更講究,像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帶着一幫跟班朝地上那小孩兒扔石子,一邊扔一邊編奚落人的歌謠。
“小啞巴,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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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疼,娘不愛
跟在人後當尾巴
沒人想和啞巴耍”
“你們這……這幫壞、壞蛋!”跑來的那男孩一把推開領頭,将地上的小孩護在身後,“你們自己才、才是沒、沒爹教……沒娘管!這、這樣沒有教養,盡欺負……人!”
小孩的笑聲時遠時近虛虛實實,仿佛幻聽般令人頭疼暈眩。
領頭惡劣地拍手大笑:“小結巴來了,啞巴配結巴,絕配啊!”
結巴的男孩抓起地上石子扔回去,領頭帶着小孩們做着鬼臉跑遠。
“……”啞巴男孩的目光追随者那群人。
小結巴摸出一顆黃澄澄的蜜棗子:“給、給你糖!別、別跟着他……們了,我陪、陪你玩!”
“小的時候都更親近娘親,你說為什麽?”
那張臉像極了更年輕時的秋江月,眉眼淡漠,逗弄着廊下鳥架上的金雀。
小禾站在她身邊,聞言向後看了一眼,走廊拐角處,男孩縮回腦袋。
“天底下的孩子當然都愛同娘親撒嬌,從來只聽說嚴父慈母,況且小公子三月也見不着家主一次……”
這時的小禾與多年後梁府那位冷漠與主子如出一轍的侍女十分不同,語氣裏聽出憐憫的情緒。
“城裏的孩子不愛同小公子玩兒,小公子受了委屈,自然是想要娘親的……”
金雀細弱的爪子上系着銀鏈子,襯它華麗的鳥羽十分養眼,秋江月伸手被啄了一下。
“還挺有脾氣……這鳥送來許多天,沒一日是安分的,連鳥都不願留在高牆之內。”
“小姐。”小禾懇切地喚她。
秋江月将喂食的小勺丢回罐子,哐啷一聲響,小禾的話像是半點沒得她注意。
“鳥雀尚有脾性,人倒活得比鳥窩囊。”
捂在毯子裏,謝致虛痛苦地喘了口氣,無數紛雜的人語在腦海中攪作混亂一團,使他頭重腳輕暈眩欲嘔,卻陷在噩夢中不得清醒。
他好像順着岩壁摔倒在地上,濕冷的沙土灌進衣領,撐在地面的指骨驀然一陣鑽心劇痛:“啊啊——”
“叫什麽叫!把他嘴給我堵上!”
嗚嗚嗚——呸呸呸,這什麽?!給梁汀塞嘴的布團嗎!嘔……
謝致虛驚恐地費力睜開眼睛,洞穴裏是一群黑衣蒙面的陌生人,他倒在地上,手指被人踩在腳底。
一雙手将他扶起來,抱在懷裏,頭頂是一個女孩帶着哭腔的聲音:“求求你們住手!別這樣對他!你們看小公子的手指和我的豈不是一模一樣,又沒有胎記之類特別的記號,就算切下來送到梁家,怕是也沒人能認出來,又有什麽用呢!”
“這小妮子現在倒是貓哭耗子,當初下藥的時候可是眼睛都沒眨一下。”
蒙面人一腳踹翻那女孩,他的頭顱重重摔回沙礫中。
“你這麽忠心護主,不如替你家少爺貢獻幾根手指頭給我們,嗯?哈哈哈哈!”
洞穴還是那個洞穴,此刻卻擠滿了綁匪與人質,以及映着火光明晃晃在岩壁上亂飛的刀光。
“半個月過去了梁家一點動靜沒有,該不會是這丫頭沒把信送到梁家主事的手中?”
“竟敢诓我們!我看你是等不及要去投胎了,背着背主的罪名,下輩子也只能投去畜生道!”
他感到身體變得幼小且虛弱,蒙面人靴底碾着手指與沙石的摩擦聲刮着耳膜痛入肺腑,張開嘴,嗓子裏卻一絲聲音也沒發出。女孩的聲音從腦後傳來:“我送到了我真的送到了!我親眼看見夫人拆了信!”
“那為什麽親兒子被綁了,當娘的一點作為都沒有?”蒙面人也很困惑,既而生出一種聯想:“難道這小子不是親生的?嘿!”
角落裏一個上了年紀的聲音慢慢插進話來:“幾位大爺這算是說對了,這小子在梁家的待遇,雖是親生猶如不是親生,別說半個月,從他出生到現在算滿九年,家主和夫人正眼瞧他的次數恐怕不到一年一次。諸位爺綁了這小子來威脅梁家,還不如綁夫人養在廊下的那只心肝鳥。”
蒙面人面面相觑。
角落裏走出來一個老媪,謝致虛撐開腫脹的眼皮,在她身上認出沂縣那位被僵屍發毒害的死者的影子。
蒙面人問:“你有什麽話說?”
老媪蹲下來,捏起他下巴左右觀察一遍,渾濁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依老婆子愚見,倒不如将這小子的手指送到老太爺跟前。梁家當家的兩位雖不怎麽搭理這個親生兒子,老太爺卻未必不重視梁家這根獨苗。若是想從梁家拿走什麽東西,老太爺想必也是能做主的。”
“不!”女孩從後面撲上來,推開蒙面人的腳将他的手緊緊握住。
嘶——握得太緊了小妹妹。謝致虛無聲地抽了口冷氣。
“小公子的手指沒有不同,家主和夫人認不出來的!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要是缺了手指,以後還怎麽見人!”
老媪幹瘦皺皮的爪子離開他下巴,猛地向那女孩探去,只聽那女孩憋在喉嚨裏掙紮嗚咽。
老媪苦口婆心勸說女孩:“你以為哥兒還能記着你現在護他手指的恩情?若他還能得救,将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我,我勸你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就算不為自己,也為你父親母親和幼弟想想。哥兒和你再親,能有自己親弟弟親嗎?老婆子我親兒子的命也在大爺們手上攥着呢,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啦。”
女孩的喉嚨漏進空氣,嘶啞地咳了幾聲。老媪拍拍她的臉,憐愛道:“說說吧,你同哥兒最熟,依你看,砍下他身上哪個部位送給老太爺,能讓他相信那是親孫兒的?”
不!
謝致虛心中猛然生出一個不祥的預感。
不要!
洞穴裏潮氣卷着浮沉,安靜流淌,那是山雨欲來前最後的寧靜,連火堆都匍匐下來積蓄力量,等待爆發的來臨。
沉默是最難煎熬的。他伏在地上,喘着氣,指甲死死掐進那女孩掌心,溫熱的不知是血還是汗。
蒙面人刀光一閃,女孩艱澀的聲音終于響起——
“是……腿……右腿。小公子周歲宴的時候,因為哭聲……驚得客人失手,腿上被磕絆了一塊疤。這事夫人知道,家主知道,老太爺……也知道。”
懸在謝致虛脊梁上的冷汗終于滑落,眼前瞬間被刀鋒雪亮的寒芒充斥——
“啊啊啊啊啊啊!”
謝致虛被自己的尖叫聲吓醒,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和正弓腰成蚯蚓狀一拱一拱爬到自己身邊,企圖用牙齒叼走他腰上匕首切斷繩子的梁汀對上眼。
梁汀:“…………”
謝致虛:“…………”
洞外天光明亮,不知不覺已到了次日早晨。
謝致虛仿佛面對一坨不明生物,十分費解地問梁汀:“你好歹也身負武藝,怎麽連根繩子都掙不開呢?”
梁汀猶如受了莫大的屈辱,漲紅了臉一下從蚯蚓人立而起,嘴裏亂七八糟一頓嗚嗯啊唔,聽不懂在抗辯什麽。
被石床遮擋的洞壁之後,謝致虛原以為已到盡頭的暗處,傳來木輪轱辘聲,奉知常搖着輪椅轉出來,左腳蹬在梁汀屁股上将他踹倒圓潤地滾回石床邊上。謝致虛要站起來:“師兄……”
奉知常手掌下壓,示意他坐着別動,俯身扯開謝致虛衣領露出大片肌膚。
“哎哎哎師兄你幹嘛,”謝致虛臉上一紅,連忙制止,“不是你你你我我我這裏還有別人呢——”
奉知常面無表情,取出懷裏一罐墨綠色黏糊的膏體,手挖了冰冰涼涼的直接按在謝致虛心口青紫一片的瘀傷處。
濃重的草藥汁液味直沖腦門。
顏色深沉的藥膏糊在奉知常白玉似的手指上,勻稱悅目,十三年前的鞋印與沙礫早已在光陰中悄然流逝,只剩下一段記憶,在日複一日的噩夢之中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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