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敷上藥膏後傷處隐隐作痛的情況有所好轉,奉知常要把衣領給他拉回去,謝致虛有點猶豫:“怪髒的……”

其實說的是衣服,可能也有點說藥膏膩膩乎乎的意思,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奉知常怎麽理解。

他顯然認為是前者,當即拉下臉,糊了藥膏的手掌往謝致虛衣服上蹭了個幹淨,頭也不回又搖着輪椅沒入石床後的陰影中。

“師兄你去哪兒?”謝致虛喊他,沒聽到回音。想也是,師兄又沒法開口說話,自己真是糊塗了,謝致虛有點懊惱。

洞穴裏只剩下他和一個人質,他不想說話,人質說不了話,一時間安靜得只能聽見被天然石道放大後山中的各種風吹草動,以及斷斷續續似乎是輪椅行進的動靜。

謝致虛将昨夜腦中閃回的各種畫面梳理一遍,邛山只有老四一個傻子,謝致虛當然知道那些是屬于奉知常的記憶,有些像他誤入了奉知常的夢境,至于為什麽會這樣,恐怕和奉知常給他吃的藥丸脫不了幹系。

那藥丸目前還沒有體現出別的功效,或許只是奉知常借此想告訴他些什麽。比如謝致虛掏心掏肺地同奉知常講了一晚上當年的衆人也有各種無辜之處,而奉知常只想告訴他,最無辜的是那個遭遇綁架月餘也無人去解救的小孩兒。

這個認知讓他十分無力。二師兄要這樣想,那這局真是沒法解了。

不過他還得到了些別的信息。

先前他分析當年的綁架案是針對秋家,而之所以李代桃僵是因為秋橫刀解救梁汀不力。然而現在看來,綁匪的目标一直是梁家,是為了得到梁家的某樣東西而綁架了梁小公子作為交換。并且,假如當年真的砍下了梁汀的右腿送給梁老太爺,其間又發生了何種變故使梁老太爺能認下眼前這個四肢健全的假梁汀為孫兒呢?

這些問題直接問奉知常,肯定不會得到答案。不過謝致虛還有別的辦法。

“說說吧,”謝致虛取下梁汀嘴裏的布團,坐到石床邊,“梁大公子對這次被綁架有什麽感言?”

梁汀被綁了一天一夜,又睡在潮濕的湖邊山洞裏,體內本就有餘毒還未拔盡,此時簡直面如金紙,謝致虛都懷疑梁稹要是晚來幾天梁汀會不會就撂他和師兄手裏了。

“呸呸呸!”梁汀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講究,吐盡嘴裏唾沫,有氣無力地吩咐謝致虛,“……你給我換張幹淨的布來,再用這團布,等你們落到我手裏我真的要把你們五馬分屍。”

“喲,這麽喜歡被堵嘴啊,”謝致虛說,“你看我們這兒,哪來的幹淨布給你。我衣服你要不要?我自個兒還沒幹淨衣服換呢。”

他的衣服滾了泥土泡了湖水,被荊棘灌叢劃得四分五裂,胸口還糊了團不明膏體,稀裏嘩啦得他自己都不想欣賞自己這副尊容,梁汀更是立刻表情厭惡作勢欲嘔。

Advertisement

謝致虛警告他:“別吐啊,吐了還是你自己睡這兒。”

梁汀:“………………”

這少爺半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我問你,”謝致虛切入正題,“這山洞集音效果這麽好,昨晚我在外面說了什麽你應該差不多聽全了吧?有什麽感想沒有?”

梁汀仰面躺在幹草堆上,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個假少爺,他那副姿态還是端得又矜貴又高不可攀。

“沒什麽感想,”梁汀懶懶地說,“我對遲早要落網的綁匪的綁架理由沒有興趣。”

嘴還挺硬。謝致虛笑了笑:“嗓子還疼嗎?”

“我聽說,梁府的小公子,九歲之前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啞巴,九歲之後突然能開口說話,雖然聲音怪了點,好歹是有聲音了,你覺得這是為什麽?”謝致虛問他。

梁汀也笑了,扯起半邊唇角:“你說他是啞巴,他就是啞巴麽?你怎麽不說,他是因為聲音太難聽了,被家人勒令不得在外人面前開口呢?”

謝致虛心中一咯噔。

“活着的人都說梁府公子是個啞巴,那是因為聽過他聲音的人墳頭草都及腰高了。”

梁汀注視着洞頂,娓娓道來:

“我小時候在秋家,雖也是個少爺,有奴仆使喚吃穿不愁,記憶裏卻常被我親娘摟着哭訴,說我姨母只因嫁進了好人家就如何如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生下個外姓兒子卻比我這個姓秋的更得外爺寵愛,說我受了委屈,将來祖業遲早要給姓梁的奪走。我那樣小的年紀,本該萬事不留心,也給我娘念叨得很羨慕那個傳聞裏衆星拱月的表哥。後來我娘親手将我送進梁府貍貓換太子,我想她那時心中雖也不舍,恐怕也以為是替我謀了個好前程,将來她和我爹都能指望我了。只是我們誰也不知,外人看梁府是個金窩,梁府裏的人,從大夫人到小公子,都拿它當油鍋地獄煎熬着。”

假扮梁汀一事,只有秋家人知情,第一個把關的就是梁汀的親娘秋大小姐。

秋橫刀把他送到秋大小姐跟前,大小姐只說了一句話——

“長得像我。”

她已經忘了兒子的長相。

因真正的梁汀是個啞巴,秋橫刀便要他從此也不能開口說話。他從小是被爹娘捧在手心的孩子,養得膽子很大,就去問秋大小姐“一句話也不能說嗎?那就沒人和我玩兒了!”

大小姐的貼身侍女小禾擡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因他這也算在人前開口,讓秋家的秘密見了光。

然而秋家的秘密也好,梁家的子孫根也好,大小姐都不在乎,告訴他想要說話也可以,只要學得同梁汀的聲音一個模樣。

梁汀的聲音就是捏着嗓子宛如小娘子唱戲一般。

表哥怎麽會有這樣的聲音?他吃驚極了,覺得又好笑又丢人。男孩子嗓子又尖又細,娘們兒唧唧的,像個宦臣,講出去要給人笑話。

所以梁家丢不起這個臉。

他初時只覺得好笑,但因被拘着不能說話,要想說話只能掐着嗓子,實在難為情得很,久而久之就覺得憤怒。他替梁汀憤怒,因為他做了梁汀,梁汀是他,他就是梁汀,人總會心疼自己,對自己格外寬容。

憑什麽不能說話!

女孩子的聲音有什麽好笑的!

全天下的女孩都是嬌娘子,全天下的戲伶都明珠玉!

他與從小在嫌棄與忽視中長大的梁汀不同,是個愛玩鬧的性格,很快就結識了城裏的孩子幫,有人笑他是假丫頭、帶把兒的姑娘,他提拳就揍得那些同齡孩子鼻青臉腫,邊揍還邊細聲細氣地笑話他們“小哥哥,小郎君,怎麽臉腫得跟州橋頭張屠夫家挂的豬頭似的?不如叫你們豬頭哥好了,好不好聽?好不好聽?!”

一個“好不好聽”打一拳,打得從城西到城東沒有不服他的,打得以陳融為首見了他就反射性捂臉大叫“好聽好聽梁哥兒的聲音最好聽!”

等他的新父親梁稹和新爺爺梁正輔終于意識到他已經在外無拘無束晃悠大半年時,一切都無法挽回,梁汀小霸王已經在蘇州城裏出名了。

梁家人總怕他在外面丢了梁家臉面,秋家人比梁家更提心吊膽,他們怕他洩露秋家秘密。

他其實知道秋家總會在他外出時派人暗中跟随,但因為年紀小,考慮不周全,以為那些都是外祖和姨母派來盯着自己的,常常自以為甩掉了尾巴偷偷和夥伴彙合。

他有兩個如影随形的跟班,一個是前任小霸王陳融,被他用鐵拳收服,一個是城裏蜜煎果子家的兒子,陳果兒,在他之前也是個受人欺負的小結巴。秋家那些人也就盯這兩個人盯得最緊。

以前他還不知道,陳融是杭州陳家的小公子,在蘇州親戚家暫住游玩。杭州陳家和蘇州梁家是世交,都是卸甲歸田的将軍之後,秋家不敢動陳融,但未必會放任陳果兒繼續和他沒邊沒界地親近。

蜜煎巷子裏長出棗樹的那一天,他坐在街頭看人演懸絲傀儡戲,發現說書和唱戲是這世上聽衆最多的行當。

梁家人簡直要瘋了,沒想到小公子要把這破嗓子全天下宣揚出去,秋家人也瘋了,沒想到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如同禁書不給旁人瞧上一眼的秘密竟要被編進戲文搬上舞臺,供大衆娛樂。

他就在這兩家的“追殺”裏滿巷竄逃,唱一場換一個陣地,有時還邊唱邊換,終于為他日後跟随爺爺梁正輔學習祖傳輕功打下了堅實基礎。

梁老太爺說:“有脾氣!有血性!是我梁正輔的親孫子!”

這句話之後他終于真正得到了梁汀的身份,秋家也不敢輕易動他,他可以仗着背後靠山橫行無忌,做個貨真價實的公子哥兒,或者做戲臺之上恣意發言的孔卸任。

“我可憐原來的梁汀,那些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梁汀最後說,“但我也看不起他,因他原本用不着那樣活着。你昨晚同那個人說你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兩個一樣的人卻得到了天差地別的待遇。我告訴你,這世上就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我得到這一切憑的是我自己,替換人生沒有給予我什麽,是我拯救了梁汀這個名字。”

他雖是十分衰弱的模樣——怕是奉知常為了制服他還用了別的什麽藥,綁縛的繩子只是個擺設——眼裏卻亮着光彩,是他一直以來示人的傲氣。

謝致虛點點頭,說:“可我也沒打算問你的人生總結,只是想問問你對十三年前梁汀遭遇綁架的事了解多少。”

梁汀噎了噎,不滿地橫了謝致虛一眼,嘴角一撇:“十三年前我也就将滿八歲,你見過那家大人會拿綁架案當睡前故事講給八歲小兒聽?”

也是。謝致虛略有失望,又聽梁汀“不過”道:“我娘……哦,是我親娘,送我去梁家前抱着我哭了整宿,說全是因為我姨母的錯才将秋家逼到這步田地。”他聳聳肩:“別的就不清楚了。這事你應該去問那個人啊。”

“你倆不是一起的嗎?”梁汀眼珠狡猾地一轉。

這人腦筋倒是挺靈活。謝致虛決定還是少和他交流信息。

眼下得到的已足夠豐富了,他還要好好整理一番。

之前他推測之所以需要人假扮梁汀乃是因為秋橫刀沒将人救出來,而假梁汀口中,秋二小姐當年卻說都是大小姐的錯,看來秋橫刀在整件事中的作用并不如他想象那般重要。

而他昨晚分明夢見當年的綁匪砍下了真梁汀的右腿送到梁老太爺手中,除非是他夢境有誤(根據奉知常目前瘸腿的狀況來看也不太可能),或者之後又出了什麽變故使那條腿沒能到老太爺眼前,否則這個健全的假梁汀無論如何也成不了梁老太爺的“親孫”。

線索實在太繁雜了,謝致虛一時覺得頭疼。

那假梁汀說了許多話,嘴唇起了一層皮,憔悴得不太象樣了還要來招惹謝致虛。

“喂,”他用腳背碰碰謝致虛,引誘道,“我還知道一件事,你想不想聽?”

謝致虛瞥他一眼:“你想喝水不?”

假梁汀說:“你知道梁汀的嗓子是怎麽回事嗎?”

謝致虛欲起身離開的身影頓住,緩慢地轉回腦袋盯着假梁汀。

假梁汀嘴角裂開惡劣的笑容,聲音輕如耳語,仿佛在洩露某個天機:“出生的時候被他親娘掐扁的。我姨母,秋家最争氣的女人,生産時打暈了奶媽産婆,要掐死剛生出來的兒子,可惜沒了力氣,沒弄死,弄出個嗓子殘疾。後來他們都說奶媽和産婆是被那孩子過于可怕的哭聲吓暈過去的,嘎嘎。”

那是他笑的聲音,因為嗓子還啞着。

也是木輪碾過石粒的聲音。

謝致虛白着一張臉,石床後奉知常推着輪椅回到洞穴,平靜的身影映入他眼簾。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