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梁汀終于閉上嘴,然而他此刻的閉嘴不是因為自覺失言,乃是因為他十分期待看到奉知常的反應。

奉知常沒有反應,搖着輪椅經過他倆,到洞穴外的石臺上去。

謝致虛瞪着梁汀:“你故意的?”

梁汀咧開嘴,嗓音沙沙的夾雜笑聲:“這座山真的很神奇,你把耳朵貼在石頭上,什麽聲音都能聽見。”

“…………”

謝致虛心中默念一百遍人質大于天,終于忍住沒有痛下毒手。

從來都有這種只對一個人隐瞞的秘密,當事人生活在除他以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環境裏,對真相産生過許多猜測,有時候是他想得太多,有時候真相比他想象的更殘酷。

對奉知常而言是哪一種?

——第三種,這層秘密之下還有一個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實他早就得到真相了。

謝致虛差點上演平地螺旋摔。

誰在說話!

他猛然環顧四周,天光直入,四面石壁無遮無攔連個鬼影都沒有,梁汀毫無察覺地倒在石床上阖眼修養精神。

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仔細回想,又仿佛根本沒有音調,是在他心中憑空冒出一個念頭,怪異至極。

——到石臺上來。

那個念頭又從他心底冒出。

石臺上只有奉知常的背影,幾只海鳥飛掠過臺前一線湛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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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致虛走過去在奉知常身邊席地而坐,城鎮變成遠在天際的一道墨線,湖天相接如明鏡,澄澈而平靜地拂去深處潛藏的暗流。

他看了看奉知常的側臉,收回目光,又看了看,最後問:“你給我吃的就是同根生對嗎?”

——你很聰明。

沒有張嘴也沒有視線交流,奉知常在他二十餘年緘默的人生中早已習慣不動聲色。

同根生這種草就是柳柳能成為奉知常代言的原因,謝致虛還好奇過其中運作的機制,現在看來果然頗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

‘難怪我昨晚夢見了許多奇怪的記憶,這麽說來,師兄豈不是也能看見我的夢境?’

他試着在心中提出問題。

沒有回應。

不知這個同根生是單向聯絡,還是奉知常不想回答。

“為什麽要給我同根生?”謝致虛問。

——你不是很想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麽?

如果要給這句話加上語氣,謝致虛腦補出柳柳半輕蔑半嘲諷念出這句臺詞的模樣。

然而這個念頭其實很平靜,在他的識海中浮現出來沒有驚起絲毫波瀾。

“我是很想知道,”謝致虛承認,又說,“但我之所以想知道只是為了幫助你,現在我發現幫助你根本不需要當年的真相,所以那些事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奉知常投來一個眼神。

謝致虛說:“過去的事之所以會過去,因為它已經喪失了存在于當下的價值。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彼去此來消長相諧,如果你不肯放走過去,拒絕迎接當下,留給你的只能是腐朽的一生。戶樞不蠹流水不腐,世間萬事萬物都處在永恒的運動之中,我剛到邛山時先生曾同我說,如果我的夢裏永遠是兩年前那場家破人亡的大火之夜,那說明我的人生已停滞不前,很快就離死亡不遠了。”

奉知常冷淡地扯了下嘴角。

“追求死亡是最沒有見識的事。師兄,你斷然不會不明白,死亡是最公平的,世人皆是向死而生,終有一天會迎來長眠。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相比永恒的死亡,人生短暫如蟪蛄蜉蝣,只在眨眼之間,即使如此還要以痛苦折磨自己恨不得從未出生,這是多麽可悲可憐的一生。師兄,若你不曾将自己封閉在雪山之巅,不曾以孤僻為铠甲拒絕他人的示好,你就會發現先生是那樣喜愛你,将你的墨寶挂在書房日日賞鑒,三師兄雖嘴毒了些卻懂得如何真心為人着想,知道你勢必要解開心結還暗自阻攔我妨礙你,老四一個萬事不懂的弱智也願意親近你信任你,還有柳柳,既不是山莊下人也不曾欠你什麽,卻自願照顧你的飲食起居,她還是愛玩的年紀,出門這兩年卻只顧跟着你四處奔波。”

謝致虛輕輕握住奉知常搭在膝頭的手背,認真地說:“放梁汀走吧,我帶你回邛山,假如你願意,就留在山莊再不回那冰封雪飄的孤寒之嶺,從此可以睜眼看看櫻春繁夏,還有秋日遍野如火的紅楓,我陪着你,我們都陪着你。”

——如果我不走呢。

“不走的話,”謝致虛難過地說,“等梁家連同官兵圍島,就沒命啦。”

奉知常抽回手,皮膚依然冰冷沒有溫度。

——把石床後的草堆抱來鋪在臺上。

謝致虛沉默片刻,還是聽了吩咐,不得不對奉知常給他同根生的做法有了新的理解——不過是柳柳遲遲不到,需要人打下手罷了。

石床背後如他所想,果然是一處通往幽深的隧道,不像他原先爬過的那條一般天然形成,地上鋪着石磚,隧道出口堆着幹草堆。

謝致虛抱了滿懷回到石臺,奉知常已經進了山洞,在貼着岩壁的角落裏俯身不知倒騰什麽。

石臺上鋪幹草是要做什麽?添一個人睡覺嗎?

謝致虛已經完全捉摸不透奉知常的思路了。

等他鋪完草回到山洞,奉知常推着輪椅的身影消失在石床後的隧道之中。

謝致虛追過去,然而隧道前行不遠就有數條分岔,他将耳朵貼在左岔路上能聽見輪椅逐漸遠去的轱辘聲,貼在右岔路上也能聽見,山體絕佳的集音效果這時候簡直令人毫無辦法。

他正要離開,隧道深處忽然送來一縷徐風,在鼻尖打着旋,留下股隐約與泥腥苔濕都不同的氣味。

有些不同尋常,謝致虛聳聳鼻子,那氣味又消失了。

此後數天,除了飯點奉知常都很少出現在洞穴裏,仿佛因謝致虛追來強行入夥,連看管人質的重任也交給了他。

梁汀建議謝致虛不如就将他放了,并表示鑒于事出有因,他回去後可以不予追責。

這人養得一身少爺脾氣,謝致虛耐心同他解釋:“等不到你回去,我師兄先把你我化屍在這荒郊野外了。”

山洞裏很平靜,山洞外也很平靜,平靜得令謝致虛有些不安。假如你綁架了人家兒子,家裏卻遲遲不交錢救人,一般有兩種解釋,一種是贖金遠超人質價值,家裏準備生二胎了,這種情況詳見十三年前真梁汀綁架案,還有一種是家人并不相信兒子真在綁匪手中,這種情況也詳見梁汀綁架案。

因此當兩日後奉知常舉着一把明顯砍柴用的斧頭要剁下梁汀手指寄回梁府,那情形如同十三年前洞穴噩夢再現,謝致虛一點也不意外,只覺得悲憫。

“一根手指換你項上人頭,劃算。”梁汀舔了舔幹裂的嘴皮,這小子自從嘴巴獲得解放,一刻也沒停止過挑釁。

謝致虛擋在梁汀跟前:“三思啊師兄他的手指你的手指我的手指有什麽區別呢寄給梁府也不一定能認出來啊!”

咦這句話好像在哪兒聽過。

“砍了他我們就真的沒有退路了!”

奉知常一腳踹開謝致虛,舉斧就剁——

“奉知常!”

謝致虛大喝一聲,拔劍反手頂住斧刃,利器铿然撞擊。兩道鋒芒之下,謝致虛逼視奉知常一雙冷漠譏诮的雙眼,一字一頓道:“我決不讓你再做出将來思之後悔的事!”

他這幾天吃素吃得腹內空空如也,所幸殘存的功力劈把斧頭不算難事,一劍取三山将樵斧連同木頭斧柄砍成三截。兩截哐啷掉在石床上,剩下一截握在奉知常手中。

梁汀在他身後叫好:“內讧的戲碼我喜歡!快打起來給我提供第一百一十部 戲的靈感!”

奉知常垂眸看了看手中光禿禿的木頭棍,索然無味地随手丢棄。木頭棍子滾了幾圈,停在角落裏。

謝致虛仍警惕橫劍。

奉知常看也沒看他,徑自進入隧道。

謝致虛追過去,隧道裏漆黑一片,奉知常灰蒙蒙的衣袍完美隐藏。

真是奇了怪了,怎麽每次都是我追着他跑?謝致虛正想着,面前突然劈來一道勁風,清淨天磕飛一個堅硬的東西。

陰影中步出一個魁梧的中年人,雙臂交叉在胸前,十指指骨各延伸出尺餘長的利刃。

是唐門的神鷹爪。

“長老有命,任何人不得離開山洞。”

謝致虛一愣,驀然明白奉知常這是将他與梁汀一同看管起來。奉知常的幫手很多,不缺柳柳也不多謝致虛,他只接受不礙事的人。

之後奉知常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唐門的中年人倒是一直守在隧道口,無論何時謝致虛膽敢往隧道裏邁進一步,劚玉如泥的神鷹爪必如期而至。

“我得帶你走了。”謝致虛對梁汀說。

他原先總想着勸服奉知常,現下看來此人腦筋執拗如犟驢,輕易不可回轉,他不能眼睜睜等着事情做絕。

梁汀雖然虛弱得很,也要攢起僅剩的精力表示嘲諷:“你行嗎?”

謝致虛沉默了。他還真不行。

住在山洞的這幾日熬虛的不只有梁汀,從前他雖也是一發三劍便耗空丹府,但不曾想現在這般遲遲不能恢複。除非跳崖,否則必得解決了看守的中年人才能離開。

還沒等謝致虛計劃出逃離方案一二三,先有征兆悄無聲息地發生了——

挂在他腰間的血算盤突然發出嗡鳴,匕首抖如篩糠。

一條原先仿佛沒有的細微紅線貫穿匕身,以手指擦拭,還能感覺到些微濡濕。

以邪性礦石鍛造的血算盤,能測殺心記血債。這是什麽時候又添的一筆?

謝致虛心念電轉,想起來島上那日斬殺的野豬。

原來是真貨。應了傳聞中的記血債,那測殺心呢?

難道三日之內,山洞中會有血光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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