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搜山的兵士劈開重重荊棘。

“找到了!人在那兒!”

“快通知大人!”

“家主!家主,找到大公子了!”

落日西斜入太湖,湖面被點燃成一片火海。腳下沸騰喧嚣,面前是生着無數雙黑暗眼睛的崖壁,梁汀雙手被縛,吊在懸崖上,繩子挂在崖邊生的老樹上。

林中黑壓壓烏雲逸散,是被大隊人馬驚飛的鳥禽。

“蘭洲!”

第一個沖上懸崖的是陳融,他看上去也憔悴了許多,衣衫不□□塵仆仆,若不是梁汀正懸在洶湧的波濤之上,一時也說不清到底誰更落魄。

血液在梁汀耳中轟鳴作響,整張臉顏色褪盡,艱難地扯了扯唇角,看見他父親與爺爺前後奔出樹林,老爺子年紀大了,須發皆白,還提着一杆銀光璀璨的槍沖在前頭。

梁府要救人,還沒靠近懸崖邊,吊着梁汀的繩子另一端栓着的巨石就搖搖欲墜。

“慢!”陳融立刻制止護衛。

昏暗的懸崖邊上,巨石危險地停在獨木邊緣,繩子以老樹枝桠為支點吊起梁汀,如貿貿然沖上獨木,樹幹失去平衡撬動,笨重的巨石就會滑落,墜着梁汀消失在廣闊的太湖之中。

林子裏又鑽出來一人,被兵士左右攙扶着,就差擡上肩輿伺候,累得氣喘籲籲:“這不是找到了嗎,快,快把人救下來,累死個人了。”

梁稹雖然心急如焚,對那人還是耐心有禮,同他解釋綁匪在懸崖邊部下的陷阱。幾日不見,梁稹身上再找不到青纓山莊游春時的意氣風發,眉心添了刻痕。

“哎喲這真是,”兵士攙着的那人叫嚷,“綁匪太可惡了,太殘忍了,必須嚴懲!五馬分屍!”

旁邊士兵彙報搜山并未發現綁匪蹤跡。他們整裝前來,得到的卻是一座空山,只有人質被吊在陷阱之上讓他們施救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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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融焦急地問:“蘭洲,綁匪有沒有同你說什麽?”

梁汀勉力抑制陣陣眩暈:“東西……帶來了嗎?”

“什麽?!”

梁汀提足一口氣:“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梁稹從懷裏取出一個黃布包裹,高舉在手也不知給誰看,“金書在此速速放人!”

金書……

梁汀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這才明白奉知常要的竟是□□皇帝賜予梁家先祖的金書世契。不,不是奉知常想要,是十三年前的綁匪想要,梁家卻沒舍得拿出來交換小兒子,十三年後,梁稹就肯拿來換他麽?

“此物确為正品無誤,本官可以作保,”那官員被梁稹影響,竟也以為綁匪正藏在他們看不見的某地窺伺,“萬望閣下遵守承諾,取得金書便不傷害梁公子。誠信乃立人之本,本官為官為民,一向都遵守承諾,絕不會以假金書欺騙閣下,也不會待閣下放人之後突發為難哈哈哈哈。”

陳融簡直無語到極點,憤怒地沖衛兵大吼:“去取網将壓石攬上來!快!”

梁老太爺手持□□分衆而出:“讓老夫來!”

那柄銀閃□□長度堪堪夠到巨石邊緣,梁老太爺踩着獨木再往前走,樹幹就開始撬動。

陳融要攔他:“老太爺,太危險了您先回來。”

梁汀也說:“……爺爺……”

梁老太爺拿着槍,覆着铠,身形便高大挺拔,仿佛壯年複返一般,牢牢踩着獨木比兩旁群蟻排衙的兵士更可靠。

“梁汀!我梁家兒郎從不屈服,你記着,就算今天從這裏掉下去,也得給我憋着一口氣,等爺爺把你撈上來!”

可是好累,好疼……

好難啊……

梁汀眨眨眼,感覺臉上的污泥被沖得化開。

“可是爺爺……我不是……梁家的……我做不到……”

他本不想說這些,一張嘴,對着那張熟悉的面孔,那個從小支持自己的、他的兩世親人裏唯一會來聽他唱詞的、手把手教導自己武藝的老頭,那些佯裝的輕視與高傲都變得不堪一擊。心中的酸楚漲到嗓子眼,從眼中、嘴裏無法克制地冒出來。

“你說什麽?”陳融在邊上聽不清,急得腦袋冒煙,“蘭洲你且忍一忍,我們馬上救你上來!”

梁老太爺單槍匹馬立在獨木上,樹幹兩端承擔起生命同等的重量。

“鏖戰未至不可先退,”梁老太爺喝道,“爺爺教你的都忘記了嗎,梁家絕沒有聞風喪膽的懦夫!”

梁汀笑起來,越笑眼淚越多,承着他性命之重的壓石搖搖欲墜,将要拖着他像一只殘破的風筝,紮入湖中永不見天日。

他對梁老太爺說:“他要您做出選擇。”

“留我還是留他。”

“那個真正被冠以梁姓,終于歸來之人。”

當有一天您發現,過去梁家的那些責任都擔在了錯誤的肩膀上,您能不能原諒我。

新風吹進宗祠的那天,梁汀第一次見到爺爺。

“誰敢在我梁家列祖列宗跟前動武,我先收拾了他。”

那個聲音沉穩有力,蘊含着梁汀從未見識過的,說一不二的威嚴。

“父親?”梁稹竹篾揚到一半,放下。

梁汀趴在地上,從眼前高聳的牌位轉過頭,看見一雙彪紋皂靴。

“您有所不知,這小子竟跑去城中當街賣藝,違背家規,不施以懲戒萬萬不行。”

“哦?”那個聲音說,“不許學藝賣藝?我怎麽不知還有這一條家規?”

“這個……可能您年紀大了……”

“屁話!家規就是老子寫的我能不知道!讀經史是學文藝,舞刀槍是學武藝,這些都是學藝,學藝如何不可?”

梁稹嚅嗫片刻,實在為難說不出口。

他趴在地上喊:“我去學說唱,父親說我有辱門風!”

嘩啦,梁稹的竹篾抽空一響,滿臉通紅:“你還有臉說!”

那個聲音道:“咦?你原來是個能說話的?”

梁汀擡起頭,看見一張精神矍铄的臉。

“你真的要聽我說唱?”梁汀忐忑地問。這是他在城裏的攤位,擺在原先賣蜜煎果子的店鋪前,因為那條巷子鬧鬼,沒有別的小販搶攤。

從前他都是一人一張席,從簡擺攤,方便遇上追兵能以最快的速度跑路。但今天添了張竹篾編的躺椅,梁家老太爺躺在椅子上,一張蒲扇蓋住臉,擋去曬人的陽光。

“你還唱不唱,”老太爺掀開扇子一角,不耐煩道,“這太陽曬得老夫都要睡過去了。”

“我唱我唱。”梁汀清清嗓子,決定讨好這尊鎮攤之寶。

“喲,喲,有時候我是自己,有時候我是我,

他們是兩個人想分開我也嘗試過,

一個是可憐蟲而另一個是惡魔,

一個躲在夜裏一個是刺眼的焰火,

共用一個身份,我滿不在乎,

他們背道而馳各自不同的态度”

噗——

老太爺一口太師茶噴出來。

“這誰教你的什麽玩意兒這是?”

“呃……東街的喬尼傑師傅。”

他的聽衆從大街小巷裏竄出來,挂着清鼻涕拍手起哄:“梁家的娘娘腔又來喽!”

梁汀嗖地跑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踹翻一個,騎上去就壓着打。小孩子哎喲哎喲遍街叫喚也沒人敢管,梁家小霸王橫行霸道不是一天兩天了。

梁汀拎着拳頭:“會不會欣賞藝術?”

“會會會!”

“你們會個屁,就知道瞎起哄。下次見到我要叫什麽知道不?”

“知道知道,”混東街的小孩都能屈能伸,“叫四哥!”

“四哥四哥!”

他收拾完一幫小的,溜回攤位,老太爺搖着蒲扇喝涼茶。梁汀笑眯眯地給他捶背:“爺爺,我唱得怎麽樣?”

老太爺問:“會唱十二律呂嗎?宮商角徵羽,五正二變,音發得準嗎?你有個正經師傅教嗎?”

呃……

老太爺放下茶碗:“還喜歡打架?”

“我沒有,”他狡辯,“那幫小孩兒太欠收拾了。”

“人家笑話你娘娘腔,就是欠收拾?你不是娘娘腔嗎。”

梁汀端詳老太爺,發現他說得很認真,于是也認真回答:“我是,但他們不能笑。娘娘腔又不丢人,女孩子的聲音多好聽,細聲細氣的,聽得人心裏舒坦。我唱戲給他們聽,唱得不好可以笑話,但不能笑話我的聲音,讓我聽見,見一次打一次,打到服為止。”

老太爺回頭看他,梁汀不避不讓,一老一小對視良久。老太爺躺回椅背,搖着蒲扇,他精神頭好,春夏裏火氣旺:“唱戲需要師傅,打架也需要師傅,梁家金刀銀槍你挑一個,以後就跟着老夫學了。”

數九三伏,風雪無阻,他在梁府老太爺的院裏摔打得皮開肉綻。

下盤要穩,馬步先紮兩個更漏,出槍要迅速,揮拳先練一個上午。

石鎖磨盤都喝過他的汗水,木頭刀槍都吃過他的皮肉。

他選了銀槍,銀槍是老太爺的絕活,金刀是他父親的絕活。他和老太爺比試的時候常常被打得哇哇亂叫,父親就在檐下幸災樂禍:“還早着呢,且再練個二十年吧。”

唱戲使梁汀感到開心,練武也讓他覺得痛快,他對自己喜歡的事物向來很能堅持。

練到有一天他一槍挑飛了老太爺槍上的紅纓,老太爺說:“好啊,你現在再去街上打架,就沒人是你對手了。”

他想,梁家銀槍三十二式被我練了個遍,你就讓我去街上打架?

現在,他看着老太爺平靜的雙眼,看着他聽完自己所說也毫不吃驚的神态,梁汀明白了,那是因為老太爺早就知道,他槍法練得再好,終究無法以梁家繼承人自居。

虞淵吞下暮日,從梁汀眼中帶走光亮。

“網來了!”

第一個兵士點亮火把,隊伍迅速傳遞,宛如一條火龍沿着山壁盤旋而上,懸崖頓時亮如白晝。

陳融拿到網:“老太爺!用您的槍網住壓石拉上來!”

老太爺槍尖挑起縛網,對梁汀道:“孫兒,睜大眼睛看好了,這一招銀蛇擺尾你就沒有使漂亮過!”

梁汀愣住。

銀色槍尖映着火光,絢麗得迷眼。

“我有兩個孫子,一個躲在夜裏一個就在我眼前。躲起來的那個我沒見過,眼前這個是我一手帶大。不管哪一個都是我梁正輔的孫子,先救了你,再去收拾另一個。”

銀槍甩網,靈動如游蛇刷然一竄,正正罩在巨石上。

破空之聲響起,一道羽箭飛來釘在一旁樹幹上。箭頭帶火,紮進樹中冒出一股青煙。

滋滋,火星一現,竟有順着一條筆直的線路從空中直燒往吊着梁汀的繩子。

“斬斷那條絲線!!”陳融聲嘶力竭大吼。

衆皆嘩然!

火苗順着絲線燒向梁汀,眼見就要燒斷繩子讓他葬身魚腹。銀槍掄出一盤圓月,脆弱的絲線在矛尖下應聲而斷,火苗戛然而止,随之掉落下懸崖。

“不!!”

梁汀瞪大眼睛。

“用網把石頭拽上來。”陳融繼續指揮。梁老太爺腳點獨木飛身而上,揮槍斬斷繩子,牢牢拽着梁汀後領将他甩回崖上。

陳融撲上去接住他,梁府護衛們叫着“大公子”紛紛圍上來。

“包圍那支箭射來的方向!搜山!率先捉拿綁匪者賞銀百兩!”梁稹大手一揮,兵士立刻蜂擁而上将那棵釘着羽箭的樹團團圍住。

潔白的尾羽被火把鍍上一層不詳的血色,遙遠而清晰地指向另一個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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