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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中年人射出那一箭,一切仿佛都發生在剎那間。謝致虛一直祈禱懸崖上能有人想出一個兩全的辦法,然而當火光沖天而起,他于是知道梁家人還是斬斷了那條燒向梁汀的潛行絲,把奉知常推向了死路。

梁汀并不是懸挂在浪濤之上,他的腳下有一方石臺,石臺上易燃的幹草是謝致虛親手鋪上去的,那時他還腹诽過完全搞不懂奉知常的思路。

其實他現在也不是很搞得懂,但他知道當石臺開始燃燒,就意味着懸崖上的梁家人已經做出了選擇。世上不能存在兩個梁汀,奉知常會親手善後。

他們所在的山頭離懸崖并不遠,謝致虛能清楚聽見兵士們沖下山坳的動靜。

“快走吧,”他最後試圖勸說奉知常,“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中年人應聲一躍而起,刷刷刷踩着樹尖飛身下山。

謝致虛:“…………”

二師兄要是有這麽聽話就好了!!!

兩座丘山向湖的一面相背而立,都是寸草不生的懸崖,灘塗邊停着一艘小船,中年人已經站在船頭收錨。

官兵與梁府護衛在石臺燒透半邊天的火焰背景中源源不斷湧來,地面開始不安地震動。謝致虛握住輪椅推柄,不管不顧要帶奉知常離開。

奉知常按住他手背,手指勾了勾示意他站到面前。

他們離懸崖已經很近了,奉知常擡腳将他踹了出去。

這次用的右腿,夜晚微涼的湖風拂開袍角,露出檀木堅硬的紋理。

那是一條木腿。

湖風獵獵刮過耳際,謝致虛第二次摔下懸崖,奉知常從在他面前變成在他頭頂,山體開始震動。隆隆轟鳴由內而外爆發。謝致虛想起來了,山洞隧道裏那個味道,他本該一輩子也忘不了,卻在事到臨頭才恍然大悟。

那是硝石和硫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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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落在石臺幹草堆上,引燃導線,順着隧道一路燒到他們腳底,奉知常要炸山,世上的梁汀留一個埋一個。

下墜似乎沒有盡頭,謝致虛在空中伸出手,看見頭頂的奉知常最後留給他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山體在下一剎爆炸。

巨大的沖擊力将他遠遠掀進湖水浪濤中,他被水流浮浮沉沉地推來推去,孤島湮沒在一輪新日中,火燒雲漫過天際,整個湖面連同他的眼睛都在刺目的光輝裏變得通紅。

“假的!是假的!”

漫山都在燃燒,無數人在他耳邊争吵。

“那娘們兒拿了個假的來糊弄我們!”

“他們在燒山!他們想把我們逼出去!”

男孩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地上,身下積着一灘早已幹涸的血跡,有人踩了他一腳,不足洩憤似地,圍在他身邊的人将他踢來踢去,沙礫磨出新鮮的紅色。

“殺了這小子!他已經沒有用了!”

“他是個累贅!”

神鷹爪鋒銳的爪尖勾住謝致虛後衣領将他拉出湖水。

謝致虛趴在湖灘上嘔水,他們面前的丘山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方仍在不斷塌陷滑坡的土堆。

中年人踩着船頭,腦袋避開飛沙,鐵爪抓碎崩落到眼前的石塊,掐豆腐似的,沉穩又簡單。

謝致虛嘔淨了胃裏酸苦的湖水,爬起來要往崩塌區去,中年人揪住他領子。

“你幹什麽!”謝致虛急怒攻心,拔劍擋開神鷹爪,沖那中年人吼道,“他被埋在下面了!再不去救他真的會死的!你到底是什麽人,你不是他随從嗎,不應該護着他不受傷害嗎!”

中年人面孔一絲變化也沒有,像一個忠心執行指令的木頭人,連音調都缺乏起伏:“長老最後的命令是把你安全送回蘇州城。”

地面餘震不斷,謝致虛沒站穩,摔在濕泥中,清淨天脫手落進漲落不斷的水波裏。他看着眼前迸裂成無數鬥大碎石堵住去路的岩壁,意識到他根本沒有能力解救奉知常。

他才意識到。而武理早就警告過他。

“其實當年不是沒人救他,他母親來過的……”謝致虛開口,不知是說給誰聽,“可是帶來一個假的交換品,激怒了那些綁匪,他差點被殺死。所以他其實早就心知肚明,精心策劃這場選擇,只是為了确然證明自己就是個假貨。”

“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世上只有一個梁汀,也只有一個邛山二師兄。”謝致虛撿起清淨天當作拐杖杵着站起來,依舊往崩塌區走去。為了找到奉知常,邛山上下從先生到三師兄、四師兄再到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他絕不會讓奉知常就這樣徒勞地被掩埋在孤島之上。

否則那張繪着他們三人合影的游春畫像又能挂在什麽地方,才能證明邛山曾經有過一位驚才絕豔的二弟子呢。

爆炸滑坡實在太危險了,他幾次被落石攔在邊緣。

“喂。”

是那個中年人的聲音。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姓名。

我不叫喂,謝致虛憤憤地想,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獨一無二的身份。

——說的不錯,你很有開導人的天賦。

砰。

謝致虛被落石擊倒在地,撐着劍回過頭,牙根緊咬才沒讓自己突破涵養罵娘——奉知常待在比他還安全的湖灘區域,有中年人護在跟前,連一粒沙子都沾不到他衣角。

那把輪椅,兩只木輪不知以何種方式變形成長條狀的撬板,上面還沾着些零落的碎石泥沙。

奉知常是順着滑坡滑下來的。

這是何等變态的輪椅。奉知常再次搬動椅背後的機關,撬板重新拆分回扣成圓環狀的木輪。

“這把輪椅……”謝致虛艱難啓齒。

——先生做的。啧,你也知道,他這人沒事就愛倒騰手工,竹杖已經不夠他發揮了。

湖水再次漲上來,小船躍躍欲往湖中去。中年人擡着輪椅跟在奉知常身後上了船。

——動作快點,小白臉。

他原來真叫自己小白臉。情緒大起大落令謝致虛頭昏腦脹,喘氣都牽動胸口隐隐作痛,向湖邊走了兩步,隐痛變成劇痛,他腳下一軟,終于想起胸口已經反複傷過三次了,最後一腳還是奉知常踢的,昏迷前來得及最後無語了一下。

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梨花白,菜花黃。流水橋旁,正莺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這是本朝一名家的春詞,因十分淺顯通俗且朗朗上口,常被書香人家當作兒歌念給小孩啓蒙。謝致虛從小一歲聽到四歲開始念書,都能倒背如流。他在這首詞中醒來,給窗外明媚的春光一晃,還以為靠窗念詞的是他娘魚戲蓮。

當然不是,是他時不時想起要凹一下文人氣質的三師兄武理。

“喲,醒了啊。”武理波瀾不驚,既沒有丢了書往他榻邊一跪大哭“小五啊為兄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也沒有跑到院中大喊“快來人啊小五終于醒了!”

要麽是他的傷完全不足道矣,要麽是他昏迷的時間還不夠情緒醞釀。

不過依謝致虛看,應當是他三師兄的個人作風問題。

武理翻到下一頁,撚着窗邊造景用的桃枝兒深情念道:“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钿重……”

謝致虛撐着上半身想坐起來,發覺行為頗有不便,原來是胸口厚厚纏了一圈繃帶,透出一股濃重沖鼻的藥味。他靠在榻枕上,窗外園林有雅致的亭臺流水,但沒有仆從往來。

“這兒是哪兒?”

“老二的宅子。前段時間不是封城還有官兵倒處搜查嗎,怪不方便的,就買下這裏暫時落腳。”

謝致虛:“………………好有錢。”

“是吧,”武理贊同,“我單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卻不知道有錢連犯了綁架罪都能擺平。”

嗯?謝致虛剛清醒的腦子運作遲鈍,沒明白武理什麽意思。

“你們剛從太湖回來的時候,湖邊已經封鎖了,本來是進不了城的,嘿,原來是窮人進不了城,老二使了些銀錢那守衛就放你們進來了。”

“啊?不能夠吧,那可是知州下令封的城。”

武理放下書,坐到榻邊,嘲笑謝致虛道:“你覺得不能夠那是因為你錢不夠多。你猜老二給了那守衛頭子多少?”

“多少?”

“五十兩。”

“…………”

“…………”

五十兩!毀壞春樽獻桌椅賠去了越關山十兩就掏空他家底了,五十兩夠普通家庭三四年生活費,奉知常就為了進個城花了五十兩!

太虧了!血本無歸!

謝致虛大叫:“我的親娘!!”

武理被他吓了一跳,順口應下:“哎!哎喲我的小師弟,你可少有點情緒起伏吧,骨頭都裂了還這麽一驚一乍的。”

謝致虛傷在胸骨位置,慶幸沒有斷折,只是輕微骨裂,将養數月便無礙。城中追捕綁匪的人馬早就散了,梁家也沒有再追查,邛山的師兄弟們都住進奉知常的園子,謝致虛昏迷這幾日竟意外十分平靜,無人上門打擾。

“滿城都道這是件奇事,”武理說,“從太湖回來,梁老太爺便以家事為由拒絕知州再追查此事,連吃盡了苦頭的梁大公子也不聲不響,似乎也默認了不了了之。一樁驚動全城的綁架案最後變成梁家的家事,還不許外人插手,你說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啊。

謝致虛心想,梁老太爺果然一直就知道此梁汀非彼梁汀。

武理咧嘴一笑:“我也覺得不奇怪,知曉內情都不會奇怪。不過我還是有些沒想到,秋夫人竟到最後都沒有露面。要知道當年可是她的過失害得梁汀差點丢了性命,我原以為她會想着通過這件事補償一二。”

謝致虛奇道:“師兄也知道當年秋夫人的事?”

“我不知道啊,不過秋夫人身邊有一個人知道。”

“誰?”

“她的陪嫁侍女,小禾。”

原來奉知常先前将柳柳留在城中是為了模仿當年綁匪,關鍵時刻給梁家送信,通知他們以金書世契交換人質。

武理知道此事後不僅沒有阻止,反而還建議既然是模仿,那連收信的人也要一模一樣,當年收信的是秋夫人,如今也要是秋夫人。

誰知這封信一送到秋夫人手中,她就明白了事情原委,甚至猜出幕後主導就是自己親兒子。

至于是因為什麽原因,武理想不到,謝致虛卻知道,是青纓山莊秋夫人見到奉知常的驚鴻一面,讓她隐隐有所領悟。

自從嫁進梁家,秋夫人就頗有些遁入空明萬事不理的禪性,這次卻願意順從奉知常的計劃,她身邊的侍女小禾說,那是因為秋夫人心中一直對當年犯的錯懷有愧疚。

“等等等等!”謝致虛驚恐地止住武理話頭,“你們在秋夫人跟前露面了!你們暴露了自己竟還沒被抓起來!”

武理道:“那是因為你師兄我運籌帷幄料事于先,早就猜到以秋夫人與夫家、娘家的不合,就算不支持也絕不會插手幹預舉報我和小柳,事實也證明我确實沒錯。而且我哪裏知道老二還有什麽後手,為了保住你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和他親娘通氣,這樣既不會擾亂他的布置,危急關頭還能撈你們一把。你師兄我用心良苦,也很不容易了好嗎!”

根據小禾的說法,梁府所有人都以為家主與夫人不合是因為夫人當年收到綁匪的信沒有及時交出,延誤了救人時機。但這只是一錯,其實還有二錯。

秋夫人猶豫半月,遇上性急的綁匪,人質都夠死好幾回了,她終于想起梁汀除了是一段孽緣的結晶,還是一個不滿十歲、什麽都不懂的無辜孩子,良心發現覺得還是應該救上一救。

然而綁匪要的是梁家家傳之寶,□□皇帝所賜家族榮譽——可當免死金牌的金書世契。在秋夫人心中,丈夫和自己一樣不喜這個兒子,她于是理所應當地認為梁稹絕不會為了救梁汀而交出金書。慶幸的是,他倆成親當夜,梁稹曾将梁府裏外仔仔細細介紹給秋夫人,希望她能盡快适應梁府生活,其中就包括放置榮耀金書的庫房。

秋夫人誰也沒有驚動,暗中進入庫房取出金書,連夜前往湖島交換兒子,誰知梁稹告訴她的金書卻是個防賊的假貨。

這場騙局裏,從頭至尾,誰都沒有真正得到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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