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相比武理來蘇州胡吃海喝瞎玩一氣,表面上像什麽都不知道,卻能在布局關鍵處無縫銜接關鍵一環,謝致虛深刻認識到自己先前力勸他認真對待任務的行為簡直幼稚得可笑。

“還好啦,”武理安慰他,“其實你也不是全無用處,若沒有你,老二恐怕已經埋在孤島之下不見天日了。”

謝致虛悶悶不樂,告訴武理:“先生給他打的那把輪椅都逆天了,什麽險境逃不出來。我什麽都沒幫上還要他花五十兩把我弄進城。”

“工具固然好使,那不也要看人用不用麽。他的局原本就到湖島戛然而止,有始有終,算他給自己作為梁汀的人生的一個答案。是你讓他想起還有名為奉知常的另一段人生。梁汀已經被掩埋在湖底,從今以後他作為奉老二心中不必再有執念,這都是你的功勞,先生也會滿意的。”

他們在謝致虛養病的房前門檻上進行這番對話,奉知常的黑鱗蛇滿園亂竄,游到武理腳邊,他伸手去逗。

謝致虛:“!!!”

武理親切地招呼:“小五,過來過來。”

謝致虛滿臉問號:“你叫誰?”

“小五啊,哦,不是你,我叫蛇呢。”

“它居然有名字嗎?不是,等下這蛇為什麽叫小五?!”謝致虛震驚。

武理仔細回想一番:“啊,原來是沒有,我看昨天小柳這麽叫它來着,可能是老二新取的吧。”

謝致虛:“……………………”

小五獠牙一亮,輕松紮進武理虎口。

“啊啊啊啊啊你被毒蛇咬了!!!”

武理一把捂住謝致虛嘴巴:“噓!”

武理手腕處那條烏黑的毒線似乎扭動一下,緩慢地倒退回小五的毒牙中,慘白的牙面浮起一層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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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武理得意洋洋道:“世間百毒五步之內必有解藥,咬一口是毒,咬兩口是解,什麽事能難倒我萬事通?”

小五甩了下腦袋,十分嫌棄似地從武理身邊游開,又往滿園春花叢中去,它是一條十分愛花的文藝蛇。

竟然可以這樣解毒?謝致虛眼前一亮,也要去捉小五。

頭頂瓦片輕響。

說來奇怪,他在宅中養病數日,除了武理和後院面壁的老四,就沒見過別的活人。不僅奉知常和柳柳不見人影,連個長工都沒有。一個聲音從房頂傳來:“逮到你了!”

清淩淩的女聲,陌生得很。

謝致虛與武理仰頭,見房檐上立着兩個人,一個長發高束、一身精悍短衣十分俠女風範的靓麗少女,另一個是與謝致虛有過一面之緣的呂惠,尖嘴猴腮地蹲在那少女身邊,給人以鮮明的綠葉鮮花既視感。

“又見面啦小兄弟,還記得我不,我來取回血算盤了。”呂惠朝謝致虛招招他那只手指長得怪異的手。

少女手中一根虎頭棍,唰地指向謝致虛:“藏得真深,叫我們好找!”

呂惠長手按下她的棍子:“哎呀說了是我借給人家的,你不要這麽沒禮貌嘛。”

那少女呸了呂惠一臉:“你有什麽權利把宗門的東西外借!”

這姑娘瞧着脾氣十分暴躁啊。

血算盤?謝致虛回憶稍頃——啊!丢在湖島山洞裏了!

呂惠和那少女等着他歸還,謝致虛尴尬道:“呃,弄……弄丢了。”

少女柳眉倒豎,腳踏瓦頂,二話不說虎頭棍當頭就砸下來,謝致虛和武理避之不及只能滾地躲閃。

虎頭棍緊追不舍,謝致虛手忙腳亂連連解釋:“真的是不小心遺失了!”

少女一手趕狗棍法使得虎虎生風,追着謝致虛攆:“真的嗎?我不信!”

“等一下,要素過多了吧!”武理大叫,“喂,你們這是強闖民宅啊!”

“我看你是想私吞我皇人嶺寶物!還不速速交出來!”那少女膚白貌美形容嬌柔,卻是個熱衷武力的,棍風所及之處春花凋零綠葉離枝,小五躲在叢中瑟瑟發抖。

因在養病期間,謝致虛沒有佩劍,這下手無寸鐵完全無從招架,眼見那剁頭如搗蒜泥的虎頭棍就要砸下來——“師兄救命啊!”

另一道勁風唰然刮過耳畔,鈍器相擊,謝致虛睜開眼,看見柳柳擋在他跟前,筇竹杖打橫抵住虎頭棍。

一把是竹子做的,一把不知是鐵是銅總之應是金石所造,竟也能分庭抗禮,可見筇竹杖質堅非常不可小觑。

柳柳在外人面前總是端得淑惠知禮:“此地是私人居所,不對外開放,姑娘請回吧。”

謝致虛趕緊解釋:“真的太對不起了,是我沒保管好,先前帶到湖島上去,遺失在懸崖一處山洞中,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們去,可是那座島後來炸了,懸崖也已坍塌,估計要找的話還得帶上挖土的工具。呃,而且當時山洞中還有別人,我也不知他有沒有拾到,如果給別人撿走了,那我就真沒辦法了。”

他每說一句,少女的臉就黑上幾分,等他說完,已經黑如竈底。

房頂上呂惠嘆了口氣:“我說呢,怎麽城中到處都感應不到血算盤,找你還費了老大勁兒。尹之,算了,回來吧,找不到也別強求,兵器也有各自的緣法。”

少女虎頭棍掄圓了又砸來,角度刁鑽攻向柳柳身後的謝致虛:“我不信!”

筇竹杖上不知何種機關觸發,那少女吃痛尖叫,一道血光從她持棍的虎口處迸濺,飛入筇竹杖端口。

“六戊潛行絲!”少女驚呼。

“尹之。”呂惠沉聲叫她。

柳柳橫過筇竹杖,端得又沉靜又堅決。

少女後退一步,飛身上了瓦頂揪住呂惠領口一拎——“你勒住我脖子了嘔……”兩人身影消失在高牆之後。

柳柳将謝致虛從地上拉起來:“你沒事吧五哥。”

“沒事沒事,”謝致虛有點不好意思,“多謝你了柳柳,不過你怎麽會突然出現?”

身後東廂的窗戶吱呀一聲推開,謝致虛回頭,看見奉知常抱胸倚在窗邊,神情充滿了嫌棄與鄙視。他除去了原先的灰色罩紗,換上一身竹青衣衫,真如翠竹般挺拔秀雅,又生得細眉狹目膚色淨透。

真、真好看……謝致虛有點呆住。

——小五。

他叫我?謝致虛心中一跳,正要回應,突然發現奉知常在往他腳邊看——小五蛇滑溜溜爬過他腳背。

謝致虛:“……………………”

夠了!你們都對我有意見嗎!

對于為何事情已經解決還要留在蘇州,謝致虛閑得無聊,感到疑惑不解。

為了看熱鬧。武理這樣解釋。

直到翌日謝致虛出門散步,看到自家庭院假山石上蹲着一條狗……不是,一個人,還是個熟人,謝致虛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越關山這小子又潛伏回城,已定好了明日同梁家金刀銀槍的比武。

這情形真像他倆第一次見面,越關山蹲在蘇家鄰居的院牆上,和暖春風裏裹着一身隐隐透火的黑裘,堂皇得像富貴人家出走的公子哥兒。自信一點,去掉像。

“你又甩掉護衛了?”三人坐在涼亭中,武理搖着他那把谛天機扇,苦口婆心對越關山道,“人家荊姑娘也怪不容易的,找不到你還要被家主處罰,玩得差不多了也給別人一條活路吧。”

越關山瞠目結舌,痛心疾首,指着武理控訴:“三兒!你叛變了!就因為她送你一把扇子你就移情別戀了嗎!!這把破扇子有什麽好,回頭老子送你個鑲金嵌玉的,讓當世書法名家麥客先生親自題字!”

“你懂個屁,”武理不屑道,“我是因為她送我扇子麽,你看看扇面上的字,谛天機,荊姑娘是我的知音。黃金易得知音難求,我就喜歡荊姑娘這樣的明白人。”

謝致虛:“所以你真的移情別戀了?”

武理:“…………”

越關山:“…………”

越關山對于如何甩掉護衛潛逃已經十分經驗老道了,據他的說法,護衛是一種單線思維的生物,有痕跡就追,沒有痕跡就沿着原先的痕跡繼續追,因此他們決計想不到越關山又潛回了蘇州城,因在他們認知裏蘇州已經被攻略成為己方陣地了。

武理對此的評價是,護衛是否是單線思維尚不可知,但越關山絕對是老練的盾牆思維。

“盾牆是什麽?”謝致虛問。

武理搖搖天機扇,語氣悠遠道:“這就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比武當天城中實在熱鬧,梁家包下原先梁汀唱戲的勾欄院,建了座壘木高臺,四面挑空搭起觀衆席包廂,比武臺有一丈高,觀衆席足足高出一倍,坐得高看得清還能體現身份的尊貴,是以高位包廂甚至賣出二十兩一間,實在是暴利。

城中扶老攜幼前來圍觀的百姓都擠在臺下仰頭瞻望,不僅治療頸椎,還帶動了勾欄院小商小販的零食銷售。

出發前武理立志要勸服奉知常一起去湊熱鬧,理由是帶他散心,不過很明顯真實原因是他想蹭有錢人的包廂。

“我出錢!”越關山樂于表現,尤其是在他的主場上,“給你包個最高的,三兒、小五,你們可要好好欣賞我的英姿,今日攻下梁家,蘇州城就要換上我越關山的旗幟了哈哈哈哈哈。”

柳柳也和他們一起去,奉知常卻一個人待在屋裏。謝致虛想悄悄潛進去,剛到門口就被發現了。

奉知常在修窗臺上的黃葉盆栽,回頭看了他一眼,不予理會,手底剪子不停。那黃葉小枝給他修得怪狀嶙峋,枝葉肉眼可見得在奉知常溫柔撫摸下瑟瑟發抖。

經過這段時間相處,謝致虛深刻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能和奉知常講道理。否則不僅浪費口舌浪費時間浪費精力,且他還不一定會聽。所以謝致虛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一言不發推了輪椅就走,奉知常連剪子都沒來得及放下。

——???

‘邛山團建,一個都別想跑。’

謝致虛腦補出自己最堅決的語氣。

事實證明蘇州不愧是江南供饋地區的中心城市之一,富豪鄉紳蜂擁如雲,別說二十兩一間包廂,為了看場好戲,他們能用銀子埋了整座比武臺。

上到觀衆席最高層走廊裏依然十分擁擠,彼此正砸錢競拍包廂。

“一百兩,我們要一間。”柳柳抽出銀票拍在主管面前。

全場靜默。

“跟着二哥總能讓我收獲人生的尊嚴。”柳柳禮貌而感慨地對三哥五哥說。

連錢袋都沒有的三哥和有錢袋跟沒錢袋也沒什麽區別的五哥流下了弱小的淚水。

包廂裏瓜果齊備,甚至還有貌美女侍陪客。高處視野确實很好,比武臺一覽無餘,幾個小厮還在做最後打掃以确保臺上沒有絲毫障礙。

越關山興致勃勃,跳到憑欄上蹲着向下張望。他從來不肯好好站立,不是靠着就是蹲着,蹲着的時候尤其像一條披滿黑毛的獵犬。

“沒錯!這就是我想要的舞臺!兄弟們,我這就去了!”他最後朝包廂衆人飛了個手勢,向後仰倒裹挾淩冽飛下高臺,黑裘張揚如同睥睨俯沖的雄鷹。

哇哦——

高出的觀衆席與底下的圍觀群衆紛紛發出驚嘆。

“少爺能開心就好了。”

包廂裏悄無聲息出現一個陌生女子,一襲東瀛裙裝,裙色昏然如深夜,腰間墜一把流蘇骨扇,唇如點朱眉似抹黛,眼波流轉間透着一股渾然天成的媚意。一朵美麗而暗藏危機的罂粟。

柳柳有些警惕,握住筇竹杖。

那女子朝她抛了個媚眼。

武理卻認識她,打招呼道:“好久不見啊荊姑娘。”

荊姑娘?

她就是越關山的護衛?

“荊不勝,我朋友。”武理這樣對衆人介紹。

荊不勝對武理說:“武公子見到我倒不如何驚訝。”

武理哼笑:“也只有越關山那種腦子缺根筋的才相信他能甩掉你。若是你成心要捉他回去,他還能翻過賀蘭山?我要連這點都看不透,對得起你送我的谛天機麽。”

荊不勝一笑,風情更為明豔:“遠遠瞧見是武公子,便想着過來打聲招呼,招呼打過我就該走了,讓少爺見着我怕是會影響心情。”

武理奇道:“你也在這層觀賽?這裏包廂價錢可不便宜。”

“世上的有錢人可不全在中原。”荊不勝眨眨眼。

她轉身離去,步态輕盈沒有發出半絲聲響,如同悄然沒入夤夜的黑貓。

“不勝?她為什麽叫這個名字,聽着好沒氣勢。”柳柳好奇,湊過來問武理。

武理有掏出他那把寶貝扇子搖啊搖:“丫頭,你還欠點境界,勝勝者不勝,這是對武者最高的褒獎。”

梁家人入場是氣氛的最高點,梁正輔負手在前,梁稹落後一步,他倆人遠遠瞧着倒是脊梁挺直精神十足的模樣,甚至連遁入空境的秋夫人都攜着小禾跟随梁家人上了觀衆席,就是不見梁汀和與他形影不離的陳融。

各間包廂都逐漸坐滿,武理這時又發揮了他見多識廣的優點,對着對面憑欄後露出的面孔挨個指點江山。夜雨打瓦越家與金刀銀槍梁家的比試吸引來不少江湖門派,呂惠和那名喚尹之的少女也出現了,另外還有鶴衣齋的尼姑、三問書院的書生,甚至連某些身份敏感之人都露了面。

“你看那個,”武理指給謝致虛看,“認識麽?”

他手指的方向包廂裏黑沉沉的無法深窺,只能看見憑欄上靠着一個向下探望的人,側面看去面部仿佛一個渾圓鼓囊的球。

“那人叫周才,因為貌似豺狼,民間又喚作周豺,是丞相王贛手下豺狼虎豹四大惡人之一。此人原先只是一名小小獄卒,憑借審問犯人的獨門訣竅,被王贛看中提拔到機要處做了心腹。他手段狠毒沾血無數,傳聞專為王贛處理不見光的事,血算盤若是給他一試,恐怕從此就要變成一把赤煉匕首。這人今日出現在此地,實在令人心中不詳,莫非蘇州城有王贛想要的東西?”

武理說到此處,自己先咦了一聲:“我明白了。”

他說明白了,又不說明白了什麽,只瞧了眼奉知常。奉知常渾然不覺,給自己斟了杯茶。

“你快說啊。”謝致虛催促。

武理斟酌片刻,最後還是開口:“我一直在思考,十三年前究竟是誰想要梁家的金書世契。這種東西一不能賣錢,二除了梁家別人拿去也沒用。完全是皇權給予梁家的榮耀與承諾,除了偶爾行梁家一些方便,也沒有別的作用。現在看來,莫非是……”

謝致虛再要想聽,武理卻禁了言,只示意他“看戲看戲”。

底下人群又是一陣騷亂,自覺向兩旁讓開中央一條光明大道。

梁汀負手萬分風光地走在中間,身後是給他扛槍的侍從,兩旁群衆紛紛捧場地叫着“孔先生好!”“孔先生今日帥極了!”“孔先生給俺簽個名吧!”

孔梁氏欣然颔首,姿态恍若神人下凡。

陳融并肩在他身邊,到了比武臺邊,擡起一只胳膊,讓梁汀借力飛躍而上,又握起銀槍一個投射,正正在梁汀下落時接上,助他飛上比武臺,銀槍铿然一聲釘入臺面。

“好!”

掌聲四起。

黑裘與銀槍,兩股勢均力敵的氣場轟然相撞。

比武即将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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