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徐晦那一巴掌扇得狠,徐濤臉上腫起明顯的五指印。謝致虛想看看傷得如何,被徐濤推開。
謝致虛:“……”
徐濤臉色陰沉道:“那個老頑固、老不死,從以前起就總說我是街頭混混作派,看不起我。”
謝致虛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小點聲。徐晦正在外面駕車,這輛車子不算寬深,藏不住小話。
徐濤完全不在意,只盯着謝致虛道:“你是怎麽想的?抛沙這招可是你教我的。”
謝致虛心道,可我沒教你用在我身上啊。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對着徐濤笑了笑。
車子在田埂間行駛,道路坎坷不平,逐漸能聽到清晰的汲水嘩啦聲。謝致虛将車簾撩開一條縫,這條路線他很熟悉,從前盛夏夥同玩伴一道下河涼快時走過無數次了。
但那時田邊還沒有水車。
他認真看了幾眼,确信田邊那幾條引水渠是近年新添的。
肩上搭了一只手把他抓回車廂。徐濤警告他:“侯待昭耳目遍布,你最好不要露臉。”
謝致虛沒想到徐晦帶他溫故家鄉的第一站是少年們游泳的河流。從前和他玩得好的,除了一個徐濤,都是莊裏門徒或下人家的半大兒子,徐晦稱這幫人是他和徐濤結交的狐朋狗友,不是很看得起。
面對謝致虛的疑惑,徐濤冷冷笑了一聲,含糊地說他去了就知道了。
那條河原來已經幹了,貼河床淌着細細一股恐怕不及指深的涓流。
拇指大的黑殼螃蟹從卵石底下鑽出來,被早就守候一旁的小孩兒捉個正着,那孩子翻遍卵石,收獲很少,敗興而歸,河邊于是只剩下馬車邊的三人。
“小孩都不到河邊玩兒了。”徐濤哧道。
“侯待昭手底下不留沒有用的東西,”徐晦說,“一條給小孩兒游泳的河,價值遠不及可以灌溉農田的引水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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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晦擡手一指,河道上游有一段竹籠裝卵石築起的堤堰,截住水流分入田埂引水渠中,水渠入口一座水車,源源不斷澆水入秧田。
謝致虛看了一會兒,遲鈍地說:“挺好的。”
徐晦道:“少爺,你別忘了,山下農田是你謝家的不是他侯家的,侯待昭殺人奪産,如今更是慷他人之慨賄賂農戶,愚民不堪教化,給點好處就跟着走,自從截流造渠,這片田地早就變天了。”
他們沿着河岸往下游走,謝致虛印象中下游有一片占地頗廣的櫻桃林,原是一戶劉姓地主家的,後來被小韬哥買下來擴建,每逢四月河邊果香四溢,清甜飄遠。
走了一盞茶功夫,別說果園,連棵樹也沒見着。
謝致虛立刻意識到徐晦要給他看什麽。
徐晦看了他一眼,說道:“侯待昭上位頭一年,就拆了櫻桃園分與農戶開墾田地,那林子燒了一天一夜,只剩下一堆草木灰。”
徐濤接着說:“櫻桃林是吳韬的,莊裏私下都說,侯待昭是燒給謝叔追随者看的。順他者昌,逆他者亡,不僅自己亡,還要誅連家人、抄沒家産。”
謝致虛這才找到聲音:“韬哥死了……?”
輪到徐濤一愣:“你不知道?”
“……我沒回過江陵,打聽不到消息。”
“和你爹一起被燒死的。”徐濤說。
謝致虛盯着眼前田地,眼睛一眨,立刻擡袖狠狠在眼下一刮,仿佛要削掉皮肉。
徐晦拍拍他肩膀,識趣地走到馬車車轅上遠遠坐着,把時間留給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
風裏再聞不到櫻桃果的甜香,秧田裏勞作的農戶倒顯得興致高昂。
“吳韬死了,三叔也死了,”徐濤和謝致虛并肩坐在河岸邊,“還有很多其他人,包括張三的爹娘。”
張三是他倆的玩伴之一,爹娘都是莊裏門徒,謝致虛見過幾次,但印象不深,和莊裏成天少爺長少爺短喚他的幾百號人比起似乎沒有獨特的地方,如今一抔黃土埋屍骨,才給了他們與餘下仍活着的人一個不同的身份——他們是為追随謝溫而死。
侯待昭用鐵血手腕鎮壓了門徒,用懷柔政策收服了佃戶,地位一時無比尊崇穩固。
徐濤口中這些愚蠢的佃戶為了讨好侯待昭,專門劃出一片最肥的田為姓侯的一家人提供優質糧米果蔬。
“你猜哪裏是最肥的田?”
徐濤手指朝下指了指。
謝致虛恍然大悟,最肥沃的土地當然是腳下這片櫻桃林。櫻桃這種嬌貴的果子本就不好養活,如果不是拔尖的土質,就算勉強結果也酸澀難入口,吳韬當年為了種出甜而飽滿的櫻桃,費了好一番功夫從廣南西路運來石灰作肥,又耗錢又耗力,簡直是用心頭血養着果林。
更別說眼前這片秧田是長在果林燒剩下的屍骸之上。
“可惜那幫佃戶馬屁拍到了馬蹄上。侯大堡主不愛吃他們進貢的東西。”徐濤一攤手,等着謝致虛問為什麽。
“……為什麽?”
“侯大堡主說,這片土地裏長出來的東西,連米都帶着櫻桃的味道。”
遠遠奔來幾匹馬,馬上騎士身披甲胄,翻身下馬就往農戶院裏去。
秧田裏赤膊朝天的幾個農人急急忙忙追過去,就見騎士從院裏拉出來兩匹馬,雙方在院門前各扯一半缰繩争執起來。
謝致虛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徐濤同他解釋:“這是騎兵營的人來搶馬了。侯待昭這頭把馬派到民間,那頭騎兵營又搶回去,江陵府裏處處都能見着此等鬧劇。”他從鼻腔裏不屑地哼哼一聲。
“侯叔……侯待昭不是得了安撫使的官職,統領本地駐軍嗎?”謝致虛問。
徐濤的表情更不屑一顧:“真正有屯駐軍指揮權的是都統制司,直接聽命于荊湖北路宣撫使。侯待昭的那什麽安撫使職位,說好聽了是有發言權,說難聽了就是府尹看在他帶領江湖勢力歸順,給的一根沒有肉的骨頭,純粹意思意思罷了。也就他自以為一朝得意,妄圖搞什麽改制,軍隊裏的人指不定怎麽笑話他。”
那幾個騎兵将扯着馬缰不放的農人掀翻在地,拔劍威脅似地一指,從農家院裏牽出來的高頭戰馬噴着響鼻,與騎兵坐騎碰碰臉,高傲的頭顱毛色發亮,隔着恁遠也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打仗的馬,不是犁田的牛。
騎兵們揚長而去。
“就為了這,白白搭上咱們歸壹莊。”徐濤憤恨地吐了口唾沫。
他們在田間逛了半天,下午,徐晦提出要帶謝致虛回山莊裏看看。
美其名曰莊裏有許多人也像徐晦一般壓抑着心中對侯待昭的仇恨,暫時保全力量,只待謝家正統回歸起義。其實謝致虛知道徐晦是想給自己展示曾經的歸壹莊,如今的白馬堡,在侯待昭的改建下變成了什麽模樣。
巢穴被毀,即使野獸也懂得憤怒。
徐濤在馬車裏給他戴上一副連着假發的頭套,連脖頸也完全遮住,接縫藏進衣領裏,除了悶得難受,僞裝得毫無破綻。
謝致虛對着銅鏡照了照,鏡子裏是一張算不上熟悉也算不上陌生的臉,在街上走一遍,遇見的十個人裏七個都長着這樣一張臉。他扯了扯嘴角,外面那層面皮紋絲不動,這下連萬一的情緒失控都有預防了。
馬車駛入碑亭,沿着山林石道一路攀高。
一進入深林,耳邊頓時變得阒寂,鳥鳴也顯得幽遠,前奏熟悉得令人心驚,令人恐慌。
呼吸悶在面皮下,謝致虛感到臉上除了一層汗,他想和徐濤對對眼神,徐濤卻沒看他,眼睛緊緊盯着即将掀開的車簾,看上去比他還緊張。
明目張膽帶謝致虛進入侯待昭的大本營,徐晦父子承擔的壓力也不小。
馬車停下,徐晦掀開車簾:“到了。”
徐濤和謝致虛同時咽了口唾沫,一前一後下車。
入目是一片火紅的櫻花林,落英缤紛,踩在山道上仿佛鞋底燃着火。
山莊依舊是從前模樣,府門建在深林中,門前一塊表面漆黑寸草不近的巨石,石上倚矛坐着一人,身披煉紋銀铠,足蹬鹿皮戰靴,頭盔上紅纓飛揚。
謝致虛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他知道此刻他臉上只有麻木表情,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小、小韬哥?!”
世上真有死而複生這樣的事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區分智力與見聞,只與一個人生命中所失去的東西有關。
——說了多少遍了叫哥叫哥!叫叔顯得我大你多少輩似的。
——噓,哥帶你去城裏玩兒,悄悄的,不告訴你爹。
——小景小景!過來嘗個新鮮,這可是浙東那邊的大櫻桃,哥親手種的,甜吧,嘿嘿。哎哎吃兩個就夠了啊,又不是專門兒給你帶的。
——來啊景回,咱倆比劃比劃,看是你的謝氏基劍厲害,還是我的吳家長矛夠勁!
謝致虛走了兩步,在山道上飛奔起來,徐濤驚慌地在身後喊他,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見銀色頭盔下一道光芒閃過,仿佛是那副煉紋铠甲的主人一貫精亮的眼神。
他撲通一聲跪在巨石前,銀铠被驚醒,折在空中的光線如水波晃動。
那張臉深深藏在頭盔裏,微垂着俯視他。
謝致虛難以置信,伸手想摘下頭盔,卻碰得甲胄随他的手指乒呤乓啷亂響。
啪,徐晦追上來,一把抓住他手腕。
“吳韬早就死了。”徐晦沉聲道。
銀色的頭盔裏,沒有青年熟悉的俊秀面容。
“盔甲裏面裝的是他的骨灰。”徐晦說。
瓷質的骨灰壇藏在頭盔裏,被透過紅櫻林的陽光照出一層明亮瑩潤的光彩。
謝致虛眼前一黑。
“為……什麽?!”
徐晦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因為吳韬替謝莊主守了山莊一輩子,寧死也不肯服從侯待昭。大火之後,侯待昭就收了他的骨灰鎮在府門前,要他死後留在白馬堡做個看門人。”
府門應聲開啓,謝致虛從未見過的門僮走出來,朝徐晦行禮。
“進了這扇門你最好能克制住自己,否則,完蛋的就不止你一人了。”徐晦低聲對謝致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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