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徐副堡主帶着兩個人回到山莊,一個是他家有名的纨绔少爺,另一個是不認識的門徒,門僮多看了兩眼,差點把謝致虛背上冷汗看出來。

進得前廳,入目是一塊白玉石照壁,謝致虛印象中這是他家最值錢的家具,當初建莊時一位好友送來的喬遷禮。他後來知道了這位好友姓柳,正是邛山那位避世已久的九折子。

侯待昭一把火燒了整座山莊,連府門都是新修的,白玉照壁卻留了下來。還有照壁上挂的一副畫——緋紅櫻林深處,襯着螺青黛綠的山嶺,上百號人整齊排列,面向畫師露出微笑。

最前方的正中央是一把太師椅,椅子上的人,謝致虛差點以為是他老爹。

徐濤知道他在想什麽,湊到耳邊小聲說:“原來那幅已經燒了,這幅是新畫的。”

新畫上還能有誰夠格排在最前面,謝致虛不過腦子都知道。

他問:“誰畫的?”

“還能有誰,看這筆力、這功底,當然是麥客老先生呗。”

謝致虛心中陡然生出遭到背叛的憤怒,心說麥老先生給他爹畫了莊主像,怎麽能又給侯待昭畫?這與貳臣作為有什麽兩樣。

徐濤捅了他側腹一倒肘:“想什麽呢?五十兩優惠價都夠畫兩幅了,不掙錢麥老喝西北風嗎?”

繞過照壁是天井院,主廊到此為止,天光落下來一瞬間簡直要把人晃瞎。謝致虛反射性閉上眼睛,又睜開,啞口無言地看着滿院簇新的梨花,春雪般皚皚覆滿視野。

莊外漫山紅櫻似火,莊裏白梨寒意凜冽。

“血流多了,紅色不吉利,用白色去去晦。”徐濤說。

他們跟着徐晦繞過天井院,謝致虛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

“不要張嘴,”徐濤提醒他,“一副傻樣。”

走廊裏時不時路過的下人都長着謝致虛不認識的臉,會恭敬地向徐副堡主問好,然後用審視的目光将三人刮上一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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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致虛盡量姿态自然地跟在徐晦身後,不自然也沒有關系,徐濤也很緊張,任誰被這樣一路監視都會緊張。

“梨花早就該謝了。”謝致虛說。

“這是鎮壓亡靈的樹,”徐濤回答,“不結果,只開白色的花。”

莊裏布局沒有太大的改變,謝致虛認出他們正往西泰院去,那兒是徐晦偶爾會莊裏暫住的居所。

剛出走廊就被人攔下,刀子似的眼神,時刻都準備着将人切碎。是王随渠。

徐晦攔在徐濤與謝致虛身前,皺着眉,周身威勢不輸王随渠。

“徐副堡主,”王随渠拿眼往後瞟,被徐晦擋回來,“堡主昨日還同我說起,徐副堡主出差回來,怎麽也不回堡裏彙報工作情況。原來不是不回,而是要等一等,準備準備再回。”

徐濤在徐晦背後做出嘔吐表情,他一向也很讨厭王随渠這種拿腔拿調的語氣,并且看起來他并不害怕王随渠。

“您今日準備好了嗎?帶來的是誰呢?喲,是徐少爺,這位又是……?”王随渠的眼睛滴溜溜轉到謝致虛身上。

徐晦冷冷道:“我和你的工作應該沒有重疊吧,王執事。”

言下之意你少管閑事。

王随渠:“怎麽沒有!堡裏的安保由我全權負責,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放過!就你,站出來,我從沒在堡裏見過你。”他一指謝致虛。

徐濤嘲笑道:“王随渠,你這人賤不賤吶,想提升想瘋了吧,我爹的屬下你憑什麽認識,你也想當副堡主?和堡主說去啊,擱這兒和我們啰嗦做什麽。”

王随渠沒搭理徐濤,依舊盯着謝致虛,将他渾身上下掃視一遍仿佛能看出他藏在鞋底的暗劍和袖子裏蓄勢待發的毒針。

“你怎麽回事。”王随渠懷疑道。謝致虛手心緊攥,為了防止被人認出,清淨天留在了馬車暗格裏,此時他手無寸鐵。

“這副表情怎麽回事?”王随渠說,“你在瞧不起我嗎?”

謝致虛:“?”

徐濤:“?”

謝致虛和徐濤莫名其妙地對視一眼,透過徐濤眼睛,謝致虛看見自己僵硬的面皮,由于沒有肌束支撐,松松垮垮的,的确有點怪異。

“再用這種以下犯上的眼神,我把你頭擰下來,”王随渠說,“笑一個。”

謝致虛:“……”

徐濤:“……”

謝致虛随機應變,抖着聲音說:“笑笑、笑笑笑不出來。”

“我有這麽可怕嗎。”王随渠看上去既疑惑又滿意。

謝致虛:“………………”

徐濤:“………………”

徐晦忍無可忍,一掌推開王随渠,罵了聲滾,用副堡主的氣勢開道,帶着兩人繼續往西泰院去。

“盡量不要開口說話,以免有人認出你的聲音。”徐晦頭也不回地提醒謝致虛。

西泰院與從前也不太一樣了,院門至少擴大了一倍,由石拱變成玉拱,進入院裏,原先樸素的竹木花草都換成了名貴花卉。幾名下人依例在灑掃,圓潤光亮如碎玉琉璃鑲嵌的石子路上連片落葉也沒有,纖塵不染。

徐執事的院子已經變成了徐副堡主的院子。

徐晦帶他們進屋,自己出門找人,讓謝致虛稍等片刻。

“找誰?”謝致虛問徐濤,“還有信得過的人活下來嗎?”

徐濤聳肩:“不知道,老頭覺得我靠不住,從不和我商量。”

兩人在屋裏等了一會兒,院中下人似乎已經走了,四下悄無聲息。

差不多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門口傳來腳步聲,聽上去還不止一人,有女孩在說話:

“二叔……爹叫我也過來,不知道要做什麽……”

這聲音太熟悉了,他倆交換驚訝的眼神。

緊接着響起一個渾厚的男聲:“不是說小濤來了嘛,你倆這麽久沒見面,要不抓緊磨合,成親後可怎麽相處!”

徐濤拍案而起,看表情下一刻就要破口大罵。

房門開啓,徐晦領着兩人進屋。女孩有十七八歲光景,衣着修身考究,儀态端莊,她爹則蓄着一把胡須,濃眉大眼面相紅潤,父女倆長相并不相似,那女孩要漂亮許多。

徐濤大叫道:“小叔你有毛病吧!婉媛什麽時候又和我定親了?你是愁她嫁不出去嗎成天到處推銷。”

那中年男人名叫秦擇木,在謝溫的結義兄弟中排行最末,謝致虛和徐濤都得叫小叔。

謝溫結義的三個兄弟,謝致虛還以為都死在了兩年前,現在看來,火焰也能識人,只燒死了三叔和小韬哥。

“小濤!”徐晦瞪了兒子一眼,示意他慎言,回身将門嚴實關上。

秦擇木渾不在意徐濤的無禮,親切地摟着他肩膀:“嗨呀,這不還是要怪吳韬那小子不争氣,我女兒還沒嫁過去呢,他自己先一命嗚呼了。小子,讓你撿着便宜了!”

徐濤:“所以說吳韬又什麽時候和婉媛定過親啊!!”

謝致虛在一旁沉默不語,內心不敢相信小叔竟然白癡到這種地步。從前也知道小叔腦子不好使,父親從不讓他參與莊內事務決策,卻不知他連人命忌諱也不懂,一句話将生人與死者都得罪了。

婉媛在謝致虛記憶中是個很克制的姑娘,此時也有點生氣,卻扯她爹袖子:“您別說了。”

徐晦沿着房間四角走了一遍,将窗戶也挨個關牢,走來抓着秦擇木肩膀把他摁在椅子上坐好。

“秦四,你靠譜點,今天叫你來是有要事商量。婉媛你也坐。”

徐晦還是了解他四弟。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秦擇木腦子不靈光,但他本人完全不覺得,時常因為謝溫與衆人開會商議不帶自己而無能狂怒。但凡有誰讓他覺得自己受到重視,他立刻就能為這人兩肋插刀赴湯蹈火。

但智商決定了秦擇木只能做一個工具人,他甚至沒有對屋裏有個陌生人發出疑問。

徐晦示意謝致虛:“少爺,可以把頭套摘下來了。”

謝致虛依言脫下面皮,感覺整張臉被汗水洗了一遍。

婉媛掩嘴小聲驚呼。

秦擇木眨眨眼,盯了他半晌,也不見如何激動震驚,只愣頭愣腦道:“大侄子,原來你沒死啊。”

謝致虛心中嘆息,只怕秦擇木都不能理解自己此刻出現在山莊徐晦的院裏意味着什麽。

“小叔,婉媛,好久不見。”

婉媛眼裏有淚花閃動:“我以為……我以為你已經……”

婉媛是個好姑娘,從前謝致虛和徐濤淘氣闖禍,都是婉媛替他們在長輩跟前求情。她讀書識禮知情知趣,很讨長輩喜歡,說話也管用,雖然年紀小,卻像是最懂照顧人的姐姐。

徐晦直入正題:“秦四,少爺回來了,你有什麽想法嗎?”

所有人都看着秦擇木,秦擇木的臉更紅了,這是他在認真思考的表現。

“得把這事兒告訴堡主吧,”秦擇木鄭重地說,“大侄子回來不是小事啊。”

徐晦:“???”

徐濤:“!!!”

謝致虛:“…………”謝致虛想奪門而逃。

婉媛氣急:“爹!你怎麽能這樣!”

“我怎麽了?說的不對嗎?”秦擇木認真道,“現在堡裏一應事務都是堡主在管,大侄子想做什麽直接和堡主說就行。”

謝致虛:“不必了不必了,我就是回來看看各位,明天就走。”

徐濤:“小叔,你是侯待昭派來的卧底吧?”

徐晦深吸了口氣,耐心道:“秦四,你忘了大哥大嫂是被誰殺死的了?你把景回交到侯待昭手裏,是想送他下去侍奉雙親嗎?”

“二哥,這你就誤會堡主了,堡主說了,大侄子對他既沒有用處也沒有威脅,看在大哥面上,本來他是想放大侄子一碼的,誰知火災不好控制,全給燒沒了。不過還好大侄子逃了出來,堡主想必會既往不咎的。”

一股火瞬時直沖腦門,謝致虛道:“小叔!你是想說,侯待昭殺我爹弑我娘,還是他有理了!我還要跪下來謝他既往不咎!”

秦擇木一愣。

婉媛拿袖子抹眼睛,眼圈通紅:“小景,你別生氣,我爹不是這個意思,你也知道他想的和說的都不是一碼事。他連既往不咎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

尋常人家哪有孩子替父母打圓場的。

秦擇木:“你閉嘴!我怎麽就不知道了!”

徐晦重重在木扶手上一拍,他當上副堡主後,威勢更甚從前:“秦四,你要想清楚,道上對付仇家的手段向來都是滅人滿門,以圖不留後患,你以為侯待昭殺了大哥大嫂,就不怕景回找他尋仇?你把景回交給侯待昭,就是親手害死你的大侄子!”

秦擇木:“我……”

徐晦:“你我都是大哥最親近的兄弟,你以為,侯待昭這兩年對你我心中就沒有猜忌?哼,我本就是假意投誠,保全實力,不懼他猜疑。可你呢,我心知肚明,你是因在大哥那裏得不到重視,心生怨恨,才轉投侯待昭。不用狡辯!我只問你,難道你在侯待昭處就得到了重用、實現了價值?你是大哥的兄弟,又是背過主的貳臣,侯待昭敢用你嗎!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大哥沒有給過你的,侯待昭也不會給你,與其空耗下去,被莊裏莊外看不起,還不如輔助景回,賺個忠義名聲,百年之後也有顏面在黃泉路上與大哥相會!”

這還是謝致虛第一次親耳聽見兩年前驚變之夜的內情,他萬萬想不到小叔竟然是因為這樣的理由背叛了父親。

侯待昭當然不會用你!

沒有人會用你!

你就是個無與倫比的蠢貨!

他絕望地想,爹,你怎麽找了個不長腦子的兄弟?要知道,一個人沒有腦子,不僅成不了事,還會壞事!

徐晦一席話仿佛在秦擇木空蕩蕩的腦子裏回響,是他臉上一片沒有含義的空白,半晌全無主意道:“那……那你想幹嘛?”

徐晦終于等到這句話,冷冷笑了一聲:“我要讓這座山莊,重新變成謝家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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