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謝溫和夫人魚戲蓮的屍骨,在大火中燒成一堆分不開的灰燼,被侯待昭攪和攪和裝了兩個壇子,埋進了謝家山莊後山的陵園裏。守陵人是侯待昭的心腹,最重要的任務是等謝致虛自投羅網。

“等此間事了,二叔陪你好好祭奠你爹娘。”徐晦對他說。

徐晦此行是打着彙報工作順道看望四弟的名號,說話間就要同秦擇木往堡主辦公的前廳去,吩咐徐濤與婉媛一定将謝致虛全須全尾送出山莊。

徐濤和婉媛在二代裏關系不錯,謝致虛扮作徐濤的貼身侍從,倒也不引起懷疑。

然而他們在走廊裏撞見一個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婉約,徐濤與婉約都露出恰到好處的熟悉神情,只有謝致虛一頭霧水,他不認識這個女人,好在有面皮幫忙遮掩。

那女人穿戴绫羅玉飾,顧盼間風韻高傲,似乎地位不低。

婉媛行了個禮:“夫人。”

徐濤也問好道:“主母。”

謝致虛連忙跟着行禮,心說這原來就是侯待昭親娶進門的妻子麽。忍不住多打量幾眼,那女人坐在走廊憑欄,伸手摘院裏的梨花,膚白若雪,比梨花更晶瑩,是個美人。

廊下還守着許多丫鬟嬷嬷,執着羅扇撲花間蚊蟲,又在地上鋪纖塵不染的羊毛毯,夫人白玉雕的足踝輕輕落在毯上。

夫人一個眼風,一挑眉毛,端茶送水遮陽送風遞手攙扶的就迅速行動,宛如伺候最得寵的公主娘娘。

徐濤眼神示意三人盡快離開。剛走出一步,夫人便喚了婉媛一聲,那聲音清淩淩那語氣嬌滴滴,是最小鳥依人惹人憐惜的娘子。

“夫人請吩咐。”婉媛停下來。

“昨個兒随渠出差蘇州,帶回來許多浙東産的紅燈櫻桃,個大果甜,可惜待昭不喜歡這種嬌貴的果子,你挑個時間,來我這兒拿了回去嘗嘗。”

“是。”婉媛應下,三人準備離開。

謝致虛聽見嬷嬷笑吟吟地對夫人:“小少爺是最喜歡櫻桃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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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除了山莊府門,謝致虛明顯感到徐濤松了口氣。

他們往林深處走了一截,在門僮無法偷聽的位置道別。婉媛就住在山莊裏,不能随他們一道下山,看上去她心中擔憂更甚重逢的喜悅。

“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話,但是小景,我想……若是莊主與夫人尚在,大約也是希望你能一生平安,永不用承擔性命風險的。”

謝致虛正覺得這話聽起來這麽耳熟,想起他不久前也對二師兄奉知常表達過一模一樣的意思。

徐濤憤憤道:“你同你爹過得好,主母還賞你櫻桃,你當然可以不用管我們,那些血債是景回同侯待昭之間的,和你沒關系。”

謝致虛拉了他一把,責備道:“你小子怎麽這麽诨。”

徐濤別過臉。婉媛攥着袖子捂住口鼻,一雙眼不舍又心疼地瞧着謝致虛。

門僮牽了馬車過來,不敢走太近,但頗有些催促的意思。

謝致虛最後對婉媛說:“小叔和二叔想做什麽你都別管,別聽也別問,離我們越遠越好,把自己幹幹淨淨摘出去。聽見沒?”

徐濤看了他一眼。

兩人上了車,婉媛還跟着追了幾步。

山風撩開車簾,窗框裏滑過婉媛的裙裾,滑過漆黑無光的巨石,銀铠仗矛守着山莊,像一尊不倒的戰神。

謝致虛的目光最後從漸趨遠去的铠甲上收回來,默默在心中道:哥,你連人家其實根本不喜歡櫻桃都沒搞清楚,難怪追了這麽多年也沒追上,還落得這個下場。實在是太虧了。

我們都太虧了。

從山莊回來後整整兩天,徐晦都沒敢讓謝致虛出門,生怕侯待昭察覺到任何異樣追殺上門。

謝致虛其實并不清楚徐晦的計劃,徐晦似乎也沒有坦白的打算,兩人各懷鬼胎在同一屋檐下待了兩日,最後是徐濤先忍不住。

他在外野慣了,最受不了這種禁足。

“今天是寶慶寺集會的日子哎,開什麽玩笑,集會都不讓去嗎?老頭你清醒一點!侯待昭要是發現了什麽早就動手了,還能讓咱們活到今天?”

“皮癢了嗎,沒大沒小的,”徐晦先是瞪了兒子一眼,又思索起來,“寶慶寺集會?……”

謝致虛在一旁豎起耳朵。

寶慶寺是江陵繁華地段的地标,每月有五次開放的日子,給百姓提供商品交易的場所。寺門前交易飛禽貓犬、珍惜奇獸,第二、三道門則售賣日常使用的玩具雜物,蒲合簟席、鞍辔弓劍、珠翠頭面等不一而足。

每到交易日子,寶慶寺都熱鬧非凡,謝致虛和徐濤從前都愛湊這等熱鬧。

徐晦自言自語:“寶慶寺離威護镖局挺近的……”

“是啊,怎麽了?”徐濤和謝致虛疑惑對視。

“不怎麽,”徐晦說,“去吧,我陪你們一起去。”

實在是……沒聽說與同齡好友逛街還帶上家中長輩的。徐濤顯得很不高興。

佛殿正街生意昌隆更勝從前,謝致虛擠在人堆裏,臉都變形了,好容易站上寺前臺階才得以喘了口氣。徐濤還在人海裏随波逐流,被徐晦揪着後領拖出來。

徐晦很嫌棄:“你和景回一起長大,什麽時候能像人家一樣有出息。”

徐濤叫道:“大前天比武是不是我贏了他!你就說是不是!”

謝致虛走在父子倆前面,假裝沒聽見。

寺裏面游人要少一些,交談也輕聲細語,安靜了不少。寶慶寺是大約兩百年前南平國皇帝的陵寝,當年守陵人在戰亂中盡數失散,新的僧人進駐佛殿,雖然對外開放,還是保留了長眠之地最後一點清淨。

佛殿後面的顯聖門,都賣些古玩字畫,顧客更少,一腳跨進顯聖門,就踏上了陵寝神道,盡頭是江陵最高的建築——大觀浮屠,塔頂供奉着南平皇帝的舍利子,傳聞是皇帝死後屍解升天,留在人間最後的遺跡。

浮屠塔只供瞻仰,不得入內,游人止步于佛殿。

大殿兩邊的廊內,都有本朝名家的題字,左邊牆上畫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圖,右邊牆上畫佛降鬼子母揭盂圖。

謝致虛沿着走廊,找到了自己當年歪歪扭扭刻在柱上的字跡——謝大郎到此一游。

他臉上一燒,心說怎麽還在這裏,翻修的時候不給柱子補漆嗎?

不怪他臉皮薄,這麽一排論字字不好看、論內容羞煞個人的刻字擠在名家龍飛鳳舞的題詩之間,真是一段黑歷史。

謝致虛左右看看走廊,沒人,拿指甲刮了刮字跡。

顯聖門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死人了!!”

緊接着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趕來,彙聚往佛殿後門。謝致虛驚疑不定,跟着跑過去。

只見所有人都堵在顯聖門前,面朝神道方向伸長脖子。

謝致虛在人群裏找到徐晦父子。

“出什麽事了!”

他二人也是才趕來,全不清楚。

人群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有人從大觀塔上跳下來摔死了!!”

“請讓一讓,讓一讓,施主,請不要堵在神道前。”趕來的幾個僧人試圖分開人群。

衆人叫嚷道:“和尚!死人了!”依舊推推搡搡。

“陵寝禁止入內。”僧人攔在顯聖門前。

推擠之間,謝致虛穿過衆多腦袋看到了神道與大觀塔交彙的平地上,一灘鮮紅醒目的顏色,一坨分辨不出什麽形狀的東西攤在鮮血之中。

有人從佛塔上跳下來?

可是陵寝禁止入內,難道是守陵的和尚?

人群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不僅不再互相推擠,反而齊齊後退一步。謝致虛被拱到前面,清晰地看見佛塔下那坨不明物體抽搐了一下,慢慢隆起,變成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看外形,竟然是一只巨型蟾蜍。

呱——

蟾蜍一蹦三尺高,朝顯聖門跳過來。

媽呀!人群受驚散開,連僧人也吓了一跳,逃離門邊。

呱——

蟾蜍跳完神道,逐漸靠近顯聖門,渾身滴滴答答淋着血,影子逐漸清晰——竟然是一個扮作蟾蜍的人?!

這簡直比巨型蟾蜍還駭人。

有人叫道:“這究竟是人是蟲?!”

蟾蜍人跳到門邊,不動了,呱呱兩聲倒地不起。

僧人戰戰兢兢湊上去:“施主?——快,快去叫大夫——”

旁邊看熱鬧的人道:“叫什麽大夫,腦袋都碎了,肯定活不了了——嘿!我親眼看見他從塔上掉下來的!”

謝致虛離得近,眼見那人倒在血泊裏,一張臉摔得四分五裂,腦漿都流出來了。可他怎麽會像蟾蜍一樣跳過神道?實在詭異到極點。

他感到有人站到自己身後,回頭一看,是徐晦。

徐晦陰沉着臉,死死盯着摔死的那人,語氣沉重:“我認識他。”

謝致虛一驚。

“威護镖局的局主,高風亮。”

屍體此時竟然又開始抽搐,四肢張開爬蟲似地往前沖出一尺,吓得人群咋哇亂叫。

“妖怪!是妖怪!”

屍體四肢無處着力地在地上畫出幾道血弧,徹底死透不動了。

然而無人敢上前。

轱辘——

又有什麽聲音傳來,木輪碾過青石板。

謝致虛睜大眼睛回頭——

白衣人泰然自若将輪椅推到屍體邊上,輪椅上,竹青衣衫的清俊公子冷着臉,從袖裏取出一瓶藥玉,修長手指一點,藥玉瓶口滴下一滴濃綠的液體,落進血泊裏融成一粒黑點。

——不是妖怪,是毒。

茫茫人群中,只有謝致虛聽見了那人的聲音,從他心底冒出,冷淡一如那人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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