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看着輪椅青年在屍體旁搗鼓。

白衣人湊上去看了一眼,語氣明快道:“好啦,破案了,是中毒不是發瘋也不是妖怪。”

“中毒?什麽毒?”人群又問。

徐晦在謝致虛身邊面色凝重,眼神十分疑惑,他顯然不認識屍體旁那兩個人。

——需要帶回血液檢驗。

那個聲音又說。

徐濤道:“那兩人誰啊?奇奇怪怪的,離屍體那麽近,想幹嘛?”

謝致虛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徐濤這麽聒噪過。

那個聲音沒有再說話,輪椅青年坐着沒動,顯然從血泊裏采集一瓶血液對他而言動作難度過大,而白衣人顯而易見和他溝通不暢。

白衣人側頭,眼神掃過謝致虛,含着打趣意味。謝致虛沉默一瞬,老老實實走過去,半跪下來從輪椅青年手中接過空藥瓶與一根材質綿軟的吸管,頂着異樣圍觀從死者已血流凝滞的傷口處采了一瓶鮮血,蓋好蓋子遞給輪椅青年。

青年默默和他對視,因為他很少說話的緣故,情緒總讓人難以捉摸,但看謝致虛時很專注。

“給你了就收着吧,鬧什麽別扭。”白衣人含笑說道。

謝致虛有點尴尬。

剛把瓶子交給輪椅青年,有人從背後拉得他倒退一步,徐濤充滿戒備的聲音說:“離死人遠一點,避嫌懂不懂。”

白衣人推着輪椅青年離開,謝致虛要追上去,徐濤仍拉着他:“那兩人誰?你認識?”

“稍等!”謝致虛拂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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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椅已駛入走廊中。

謝致虛跟過去,同普天之下所有惹了人生氣卻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的人一樣手足無措,嘴唇嚅嗫半天不知道說什麽,眼看白衣人與輪椅青年始終對自己視而不見即将繞過牆角彙入佛殿前的集市,才急急叫道:“師兄!”

白衣人停下來,似笑非笑道:“這位小哥,可是認錯人了不曾。”

“哎,”謝致虛無奈,“沒認錯,三師兄、二師兄,你們怎麽來了?”

輪椅青年垂眸翻看手中盛血的藥玉瓶子,恍若未聞。

白衣人誠懇道:“真認錯了,朋友,我們師兄弟都居住在邛山,沒有在江陵的,更沒有一聲不吭溜走讓人徒着急上火的。”

謝致虛一愣:“我……事發突然,後來我給先生去了信說明了……”

“是啊,那封信去邛山通知了一個人,卻忘了蘇州還有四個人。那四人就差把蘇州城整個兒颠過來找人,耗心勞力,卻得知人家原來是回老家了,自己白着急一場。”

謝致虛更不知道說什麽了,只能老實道歉。

武理卻說:“和我就不用了,你得好好給老二道歉。他為了找你,差點就去拜訪梁家了。”

拜訪梁家?謝致虛立刻明白過來,他們在蘇州人生地不熟,人海茫茫裏要找一個走失的目标,除了報官就只有請地頭蛇幫忙。

奉知常看上去并不想搭理謝致虛,但他随時都是這樣一副冷淡模樣,謝致虛已經習慣了自說自話:“實在抱歉,是我考慮不周。”

奉知常別過臉。

謝致虛追着他的視線一個勁兒道:“對不起師兄,師兄對不起,原諒我吧,下次不敢了,真的真的。”

——煩死了。

武理噗嗤笑出聲:“以前都沒發現你話這麽多,老二,這就是你的罪過了,把一挺穩重的孩子吓成這樣。”

——在金絲楠木梁柱上刻謝大郎到此一游的人能穩重到哪裏去。

謝致虛差點平地栽個跟頭,滿臉震驚難以置信,奉知常竟然看到了!?

‘沒有沒有!那不是我刻的!’

——不是你刻的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嗐,那不是,我也看見過嘛,哈、哈哈。’

——看見謝家大郎刻在柱子上、還仗勢欺人不準僧人擦去的醜字?

‘我沒有仗勢欺人!’

——那就是謝大郎的家長仗勢欺人。

破案了!難怪那醜字能留在柱上那麽久!

奉知常嘲諷一笑。

“謝景回。”

徐濤站在走廊裏叫他,沒有走近,始終有些戒備。

謝致虛馬上介紹:“那是我一起長大的好友,叫徐濤。”又對徐濤招手,示意靠近點,說:“這是我同門的兩位師兄,武理和奉知常。”

武理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奉知常連笑都沒有。

徐濤十分困惑:“你的師兄?謝叔還收過別的弟子?”

“我們師父不姓謝,姓柳。”武理禮貌回答。

徐濤顯然更一頭霧水。謝致虛同他解釋:“是後來收留我的師父。”

這樣一說,謝致虛明顯察覺到徐濤看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陌生,防備無形中不減反增。

謝致虛頓時止住話頭,啞口無言。沒想到徐濤會将他另拜師門的行為視作對謝家莊衆人的背叛。

謝致虛不說話,武理與奉知常更懶得交際,四人一時齊齊安靜,有人尴尬有人冷漠,有人抱着觀望态度很無所謂。

最後還是謝致虛打破沉默,他見徐晦遲遲沒有出現,便問徐濤準備什麽時候走。

“老頭去威護镖局報信了,要等人來。”徐濤簡單回答,不欲多言。

“威護镖局?”武理問。

謝致虛回答:“死者據說是威護镖局局主高風亮。”

簡單交流過後,又是一陣沉默。

謝致虛要等徐晦,武理與奉知常要等謝致虛,幾人都不離開。

謝致虛給徐濤使了個眼色,徐濤視若不見。

奉知常仿佛終于失去耐心,自己推着輪椅到大殿佛降鬼壁畫下圍觀。謝致虛趕緊跟過去。不知道為什麽,經歷過太湖孤島獨處的那段時間,或許是眼睜睜看着奉知常炸山把自己埋在地底,謝致虛心中便産生了強烈的要看管住奉知常的沖動。

大概是怕他什麽時候突然想起又胡來一把吧。

壁畫繪制同別的寺院并無二致,有趣的是壁上許多題詩。有些是貶谪外地漂泊路過的官員,有些是走馬上任春風得意的新官,也有詩酒風流留下墨寶的文人名士。

字體也各不相同,有恭謹規範的正楷,有因帝王使用而備受推崇的瘦金,也有潇灑恣意筆走龍蛇的飛白。總之都比謝大郎的字好看多了。

奉知常讀的那一首,落款名字是柳康即——

重重青巒疊九嶂,山間林下鳥關關。奉先守孝不乘險,大隐屏邊日月閑。

江陵臨河川,連山坡都沒有更別提重巒疊嶂,這位名叫柳康即的人寫在江陵佛寺裏的詩卻說的不是江陵。

武理也踱步過來,他看到了另一首,興味十足,指給謝致虛看——

十年寒窗無人問,酒在深巷俱不知。五鼎生封亦不難,此事當與命相關。

落款是王貢父。

昭文館大學士兼尚書令、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當朝正一品大員,丞相王贛是也。

謝致虛不由感慨:“十年寒窗無人問,酒在深巷俱不知。沒想到炙手可熱的王權相也有過失意認命的時候。”

“王貢父,柳康即……”武理将這兩個名字念了一遍,笑了一下,“小五,忠孝兩全坡的故事你聽過嗎?”

那自然是沒有。

博學多聞的三師兄義務掃盲:“王贛王貢父,柳陽柳康即,這兩人都曾出任過蜀中官職。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柳陽赴任,行部至邛崃九折阪,因道路艱難險阻,嘆曰‘奉先人遺體,奈何數乘此險’,不久便告病辭官。等到王贛也奉命赴任,到九折阪,問吏曰‘此非柳陽所畏道耶?驅之!柳陽為孝子,王贛為忠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柳陽不願以身犯險,是為孝子,王贛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在其位盡其忠,是為忠臣。兩人先後經過的九折阪便被稱為忠孝兩全坡,先生親自在坡前立了碑。”

武理沖謝致虛擠擠眼睛。

謝致虛恍然大悟,九折阪不就是他們山莊門前的山道嗎!可他從沒見過道上哪裏立過碑。

“大概是你沒有緣分吧。”武理聳聳肩。

看個路标還需要緣分?謝致虛汗顏,再瞧奉知常一臉鎮定,也不知是不是早就知道這個故事。

他又突然想到先生也姓柳,但卻從不知真名,莫非正是那告病退隐九嶂山關的柳康即?

武理摸着下巴點評那兩首詩:“一個要退,一個太頹,都不好,沒有激情。”

謝致虛:“那你覺得什麽好?”

武理巴掌在壁面上響亮一拍,掌下是兩行張狂的飛白,枯筆飛龍氣勢磅礴,連占的牆面都比旁人多一倍,巨大醒目,仿佛除他以外,連壁面五色的繪畫都成了背景。

丹墀對策三千字,年少登上天子堂。受君金榜為君死,馬前喝道狀元來。

武理:“侯承唐,認識嗎?乾興三年的少年榜首,東京神童,三問書院不世出的天才,他寫下這首詩的時候剛滿十八,才得了金榜狀元,受命前來江陵府任職,最是少年意氣風發。”

乾興三年,謝致虛只有六歲,記憶中江陵似乎沒有過這樣風光的人物。

“後來呢?”他頗感興趣。

武理頓了頓:“上任第一年走水路,翻了船,死在長江之下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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