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風華正茂的少年才子,似錦前程被猝然截斷在江陵滾滾波濤之下。

“真是太遺憾了。”謝致虛由衷道。

一旁,徐濤匆匆轉到殿後去,又匆匆轉回來,通知謝致虛:“威護镖局的人到了。”

一起到的還有府決獄與提刑司的人馬,正在疏散圍觀群衆,徐晦同幾位大人站在一處,見到謝致虛:

“這是我帶來的人。”

衙役便放謝致虛進入現場。

徐晦又看到跟在謝致虛身後的武理與奉知常:“這二位先前說過死者是中毒而死。”

屍首已被擡上擔架蓋上白布,剩一灘血糊糊半幹不幹地逶迤在地。聽到徐晦這樣說,衙役們都有些不敢靠近。

徐晦身邊一個魁梧的中年人冒冒失失沖過來:“是誰!誰能看出大哥身上中的毒?”

他看上去原本想沖向輪椅,但被奉知常用眼神刺了一下,轉而面向武理。

“這是死者的弟弟,威護镖局的總镖頭高亮節。”徐晦介紹說,後半句是說給謝致虛聽的,謝致虛有點莫名。

武理對高亮節說:“看來家屬早就知道了嘛。”

高亮節回答:“大哥就是被這毒害死的,誰給他下的毒,誰就是今日的兇手!”

官員模樣的人笑了一聲:“好麽,你們威護镖局已經心中有數了,還報官做什麽。”

高亮節憤怒道:“鄒大人!我們镖局已有五人身中此毒,訪醫無解只能等死,現在只盼着能早日抓住幕後下毒之人,拿到解藥救人性命!人命關天,請大人務必重視此事。”

官員被噎了一下,擺擺手,沒有再管高亮節,催促衙役将屍首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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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節聽徐晦說武理一言道破高風亮中毒,以為他是什麽名醫聖手,想請他到镖局為幾位中毒的镖頭診治,當然被對此道一竅不通的武理拒絕了。

——只有先弄清楚成分才能解毒。

謝致虛看了奉知常一眼,他默默坐在輪椅上,存在感極低。謝致虛聽他的意思,像并不拒絕為镖頭解毒。

高亮節還在幹着急,徐晦向他打聽得知,中毒的五人算上死去的高局主,按照原定計劃不日就要啓程離開江陵府,但各自有不同镖務,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在一個屋檐下吃飯睡覺。

他想不出來到底是誰暗中害人。

“全城的醫師都來看過了,說是成因很複雜,分辨不出是什麽類型的毒,沒法解。眼看身體一天天垮下去,大哥沒有辦法,讓大夫在自己身上實驗了一種解毒方案……結果你也看到了。天,”高亮節絕望地說,“難道真的只有等死?”

“可以讓我師兄試試。”謝致虛突然開口。

他原本想說師兄可以解,話到嘴邊還是留了餘地。不要強人所難,也不要強人所強。

所有人都望着他,武理露出詫異神色。

謝致虛心道,我說錯什麽了嗎?再看奉知常,和他眼神恰有一瞬交流,十分平靜,像是早料到他會這樣說。

“你/令師兄是誰/在何處?”

高亮節和徐晦異口同聲追問,一個着急又驚喜,一個困惑中隐約有些警惕。

從寶慶寺出去,集市已經散了,時辰還早,估計是受了命案影響。

徐晦的馬車就停在寺門口,準備回到山腳下徐家住宅。

“真是沒想到,兩年時間裏,少爺竟然另投了師門,”徐晦說,武理和謝致虛交換眼神,都隐隐覺察出徐晦語氣中的一點不滿,徐濤跟在他爹身邊,有意無意和謝致虛隔開距離,“若是兩位小友不嫌棄,或許可以移駕寒舍落腳。”

“我們已有住處,就不上門打擾了。”武理禮貌拒絕,他要走,奉知常擡手擋了一下,看着謝致虛。

謝致虛、武理:“???”

謝致虛不解其意的表情似乎激怒了奉知常,他立刻調頭,推着輪椅就走。

武理先是哼哼一聲,繼而哈哈大笑,在徐晦父子莫名其妙的注目中對謝致虛說了聲“還不跟上”,也轉身離去。

這次換作徐晦徐濤不解其意,謝致虛算明白了,他這兩位師兄不願他繼續留在徐家。

想也是,一聲不吭劫走師弟且用心不明的人,任誰也不會放心。

徐濤撇撇嘴:“你那兩個師兄是怎麽回事?”

徐濤在車轅邊放下腳凳,等他倆上車。

“那個,呃……”謝致虛說,“我過去看看他倆,把事情說清楚,先不回去了。再見。”

武理與奉知常走得不快,故意等人似的,在佛殿正街上走走停停,觀賞道旁特色攤位。

謝致虛追上去,武理好整以暇朝他招手:“來啦。”

謝致虛閉了閉嘴,還是沒忍住:“真是夠了,那是我二叔啊。”

武理說:“罔顧你意願非逼你來江陵的二叔?不是親的吧。”

謝致虛無語,心說你又知道我不是自願的了。

結果不想還好,一想奉知常就回頭皺眉看着他,謝致虛猛然記起他和奉知常之間還存在心靈感應這種麻煩東西。也不知道同根生發揮作用有什麽條件,難道是他心中冒出的任何念頭都能被奉知常察覺?

面對奉知常明顯審視的注視,謝致虛反射性想解釋,繼而又反應過來——解釋什麽?他有什麽好解釋的,奇了怪了。

奉知常冷着臉,一個人推着輪椅往前走,仿佛一刻也不想和他待一起。

“他怎麽了?”謝致虛莫名道。

武理笑了笑:“你不知道?缺心眼兒嗎你。”

謝致虛:“……”

武理說:“氣你嚴于律人寬以待己呗。”

“我哪裏……”

“你沒有?在蘇州講那麽一堆義正言辭的大道理,勸人家放下過去仇恨,好好活在當下,結果轉頭就跑到江陵,追憶自己的慘痛過往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今天不把問題交代清楚,別想獲得保釋。”

謝致虛頓時啞口無言,被武理反剪雙手押犯人似地推着走

在蘇州住福雲居,在江陵住遇仙正店,都是當地規格最大的酒樓客棧,邛山弟子出行真是氣派非凡。

“其實是老二有錢,”武理謙虛地說,“我現在深刻體會到了柳柳愛跟着老二的心情,實在是,真的能獲得人生尊嚴啊。”

店小二為他們在臺階上鋪上漆紅氈板,兩個夥計一前一後擡肩輿,穩穩當當送奉老爺上了天字客房樓層。

奉知常一進屋就關上房門,連個眼神也沒賞給謝致虛。兩個師弟碰了一鼻子灰。

“他根本不會聽我講話。”謝致虛愁眉苦臉。

武理卻說:“他不聽你講話難道還是我把他從蘇州活着勸回來的?快進去,這麽大的人了別讓我教你怎麽做事。”

進去是要進去,但不能空手進去。謝致虛好歹是東道主,地皮熟得很,跑到江陵茶市上淘了些好東西,當作禮品包起來。

江陵産茶歷史悠久,從前朝起就是有名的茶葉重鎮,縣志裏記載較為著名的茶,包括楠木茶、大拓枕茶在內,共有九十多種,其中最出色的碧澗露芽,曾有過一段作為貢品的歷史。

謝致虛抱着裝了碧澗露芽與大邑白瓷茶具的禮盒輕輕敲開奉知常房門——叩門是肯定不會有人開的,這時候要自己主動一點。

人在裏間,傳來金玉器皿晶瑩的叩擊聲。

謝致虛走進去,看見桌上擺開一整套器皿工具,盛了鮮血的藥玉瓶口接了一支軟管,一字排開的小碟裏各有一滴血,其中有三碟裏的血滴都沸騰幹涸得只剩下一小塊顏色不明的污漬。

奉知常伸手去夠第四個碟子,行動很不方便。

謝致虛放了禮盒趕緊過去幫忙,心中有些懊惱——他還只當奉知常對他不滿生氣,誰知人家已經在着手分析毒藥了,還買什麽禮物,有這精力早點能來幫忙多好。

他将剩下的碟子聚攏在奉知常手邊,方便他拿取。奉知常頭也不擡。

——小五。

謝致虛:“哎!”

久違的黑鱗蛇從奉知常領口鑽出來,嘶嘶吐舌。

謝致虛:“…………”

小五蛇順着奉知常手臂爬到桌面上,獠牙在碟邊一磕,濺出一股清液。液體沿着碟邊斜斜彙成一滴,與血液聚合。

效果和加水稀釋差不多,血液顏色淡去不少。緊接着,鮮紅的顏色逐漸轉變成濃黃,在窗戶半敞的光線下鮮豔而明亮,散發不祥的氣息。

“這是什麽……”謝致虛喃喃自語。

奉知常沒有理會,有将盛了濃黃液體的小碟一傾,倒入另一碟血滴中,紅黃交彙的一瞬間,轉變為一種詭異的黃綠色,俗稱屎綠……

“這又是什麽!!”謝致虛驚呆了,不得其解,越看越惡心。

奉知常又将屎綠液體與另一滴血液混合,這一次,變成了黑不溜秋的一小灘液體。

這個顏色謝致虛就很熟悉了,小五的毒液噴濺出來時無色透明,一旦注入血液,就會呈現為危險的黑色,現在他的手臂上還保留着一條漆黑的血管。

——蟾蜍食蝍蛆,蝍蛆食蛇,蛇食蟾蜍。

謝致虛:“什麽意思?”

——這是一種混毒,維持三方平衡,一旦增強或削弱其中一方,平衡打破立刻毒發身亡。那個死人,生前解除了蛇毒,蟾蜍之毒發作,于是從佛塔上跳下來摔死了,而蝍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使他臨死前呈現爬蟲的狀态。

——此毒含義與養蠱類似,令三種毒物在人體內鏖戰争鋒,體弱者一日而亡,體強者煎熬之後被蠱王擇噬。若是試圖解毒幹預三者平衡,則不及一日半刻,瞬時即死。

“天哪,”謝致虛嚅嗫道,“設置此等機制的人簡直喪心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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