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奉知常開始收拾工具,他一向話都很少,但謝致虛尤其感到他今天有點不想和自己交流。
“我來吧!”謝致虛主動請纓,想接過奉知常手裏的碟子,被奉知常避開。
他繼續不要臉地湊上去:“我來吧我來吧,師兄你去外邊喝茶,我帶了點碧澗露芽過來,雅士配名茶,這種粗使活計就留給我來做吧。”
奉知常手下一頓,似乎來了興趣,挑起半邊眉毛,順了他的意思。
小五蛇滑溜溜從謝致虛手背上游過去,豎瞳倒映出謝致虛的憨樣,真有點像跟班小厮。
小五嘲笑地:“嘶——”
謝致虛:“…………”
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被蛇仗人勢。
配露芽的是白瓷具,碧綠水色盈了淺淺一茶碗,香遠回甘。
謝致虛走出裏間,在奉知常身邊坐下。
“嘶!——”
“嗷嗷對不起,天哪……”
黑不溜秋的小五與椅凳融為一體,差點被謝致虛坐扁,憤怒地吐着信子溜回奉知常袖子底下。奉知常撩起眼皮看着謝致虛,意思是有屁快放。
“在蘇州帶我走的人是我二叔,剛剛你也見到了,我回江陵後就住在他家裏。呃……我們家情況有點複雜,有人一直在監視我二叔,他遇見我後,為了不讓人發現,立刻帶我出了城,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們……”
奉知常垂眸吹了口茶霧,白皙的額角青筋隐現,顯然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
謝致虛腦筋轉得飛快:“我就是想回來看看,兩年前事發突然,我走得急,連家裏後來成了什麽樣都不知道。我沒想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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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是怎麽回事?
兩年前先生把謝致虛帶回邛山,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的身世,山莊裏外除了一個人精三師兄,幾乎沒人知道他身負的恩怨。這時突然要他講述,謝致虛反而不知從何說起,想來想去,最好長話短說:
“我家原來是在郊山上的歸壹莊,我爹是莊主謝溫,十年前收留了一個落魄江湖客,因他精明能幹,逐漸在莊裏擁有了極重要的地位,有一天野心暴露,害死了我爹娘,改建歸壹莊為白馬堡。那個人叫侯待昭,如今白馬堡的堡主。”
——野心暴露?
謝致虛道:“我娘一直懷疑他結黨營私,可惜我爹不相信。”
——聽起來你娘是個聰明的女人。
奉知常放下茶碗,和謝致虛對視。
——你想殺了侯待昭給你爹娘報仇?
“我……”謝致虛一時語塞,“我沒有。報仇……這是我二叔的想法。”
——那你想做什麽呢?
謝致虛愣愣看着奉知常,反問:“你覺得我能做什麽?”
奉知常皺眉。
謝致虛說:“我如今連我二叔的混混兒子都打不過,又能做什麽?”
他語氣中藏着濃稠的情緒,奉知常突然收回視線,仿佛不願深究。兩人沉默對坐,良久,奉知常才又說:
——你就算什麽也不做,留在江陵,遲早會被你二叔利用。
這個問題謝致虛不是沒想過,徐晦要報複侯待昭,有了他就算出師有名,能召集來仍願對謝溫莊主效忠的遺部。他就算什麽也不做,也是一面旗幟。
奉知常兩眼一眯,流露出一貫的精明,謝致虛的心思在他面前暴露無遺。
——究竟是你二叔利用你做旗幟,還是你利用他做刀。
謝致虛手心冒出一層汗,聽見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
有人在外面敲門,是武理的聲音:“小師弟,你還活着嗎?有人找。”
謝致虛幾乎是落荒而逃,打開門,走廊裏站着武理和徐濤。
“喲,”武理說,“讓三哥看看,掉了幾根寒毛啊?”
謝致虛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武理什麽時候這麽嘴賤過,想也知道是說給徐濤聽的。
徐濤果然變得警惕:“三哥?”
“三師兄。”謝致虛糾正,回身關上門,跟着徐濤到走廊盡頭避開過往客人。
“老頭讓我來找你,”徐濤說,“你是不打算回去,就住客棧嗎?”
謝致虛一猶豫,徐濤就懂了:“你和那兩人感情這麽好?”
謝致虛無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人家特意來找我……”
徐濤打斷他:“其實不回去也挺好。”
謝致虛一下沒明白他什麽意思。
“老頭想利用你,你不知道嗎?”徐濤說,“他對抗侯待昭,倒臺的一方肯定會被誅連親友。其實我早不想幹了,你師兄是不是想帶你回去,帶上我一起吧。”
謝致虛聽傻了。
徐濤看着他,笑了一下:“你不敢?其實我也不敢,老頭會殺了我的。好吧,确定住在客棧嗎?那我就回去了。”
他走下樓梯,沒幾步,又回頭對謝致虛說:“老頭要找你做什麽事,告訴我一聲,我陪你一起商量。”
兩年的時間,到底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
徐濤前腳剛走沒多久,又有人來客棧找謝致虛。是徐家的下人,謝致虛經常在前廳看見他。
下人請他到客棧外馬車裏一敘,徐晦在裏面等着。
由此可見徐家人在城中的耳目也不輸侯待昭,謝致虛才到遇仙正店沒多久,一個二個就全都找過來了。
馬車四圍蒙着靛簾,樸素得看不出一點家徽标志。
徐晦坐在車裏閉目養神,聽見撩簾的動靜,眼睛睜開一條縫。
“少爺,”他又這樣稱呼謝致虛,“你就打算住在客棧不回家了嗎?”
別了,謝致虛心道,您這個态度,應該是我跪下來叫您老爺。
“嗯,二叔剛不是讓小濤來過了嗎?我已經同他說清楚了。”
徐晦眉心一皺:“小濤來過了?”
聽語氣像是完全不知道。
謝致虛奇怪道:“來過了啊,也問了一樣的問題。我以為他已經回去告訴您了。”
徐晦思索片刻,問:“他還同你說了什麽?”
說了跟你混沒好下場。
“就問了這件事,沒別的了。”
謝致虛在遇仙正店開了間房,和奉知常同一樓層,上樓去,武理正在奉知常房間裏蹭茶喝。
“水不如茶,茶不如酒,江陵銀瓶是出了名的佳釀,你叫小五去買點回來,他那麽孝敬你,二話都不會有。”
武理的聲音傳出來。
謝致虛在門外咳嗽一聲。
奉知常眼風閑閑掃過來,含着一派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兩父子是怎麽回事?
同根生可比耳目監視好用多了,謝致虛見了什麽聽了什麽心中在想什麽沒有能瞞過奉知常的。只不知道有無距離限制,是不是兩人離得遠了便不能發揮效用。
‘也沒怎麽,不過是做老子的富貴險中求,做兒子的卻貪生怕死。’
謝致虛在心中回答他。
武理将他二人來回看了一遍,懷疑道:“你倆在用眼神交流什麽嗎?”
“呵呵。”謝致虛回答。
他坐過去,問:“你們來江陵有什麽要做的嗎?”
武理道:“只有一件事,照應你。你如果不惹事,我們就很閑。”
——挑個時間去那什麽镖局看看。
奉知常理理衣袖,他換上竹青衣衫,顯得氣質很清新,大別于從前老成的死灰色。以前瞧他很陰沉,現在瞧他很賞心悅目,導致謝致虛總要多看上幾眼。
換個衣服連性格都變了,竟然會主動提出上門幫忙。
“二師兄要去威護镖局看看,之前答應了人家幫忙解毒來着。”謝致虛說。
武理驚了:“那不是你應承的麽?老二什麽時候說了?”
“在你沒聽見的時候。”謝致虛微笑回答。
謝致虛的房間就在奉知常隔壁,他住進去的時候,兩個師兄都沒有意見,武理甚至很欣慰,表示他沒有辜負邛山兩年的關懷。
奇了怪了,謝致虛洗完澡,躺在榻上憤憤地想,我是什麽香饽饽嗎?住在哪裏這種小事有必要上升到立場問題?
季春與初夏交替之際,逐漸升溫,白日奔波出一身汗,洗完涼快不少,倒在榻上動都懶得動。
白晝變得漫長,斜陽勁頭十足地照進室內,柚木地板揮發出一股溫熱的氣味。
哐啷一陣響動,動靜還不小,像是什麽重物落地,有水流嘩啦潑灑。
像是從隔壁奉知常房間裏傳來的。
謝致虛一個猛子坐起來,隔壁沒有聲響了,他走到窗邊喊了聲二師兄,沒人理他。
他頓時有點擔心,去敲門,房裏又傳來一陣濕淋淋的水聲。
“師兄?”
武理也推門出來:“怎麽了?”
“好像……”謝致虛也不清楚,只好說,“我進去看看。”
屏風展開,擋住了窺向裏間的視線,日光在繡屏上映出一道輪椅背影,水跡順着地板縫隙汩汩流出,座屏上搭着青色衣衫。
謝致虛立時明白了。奉知常打翻了澡桶。
他趕緊繞進裏間——木桶傾倒,半桶水灑了一地,聚成一灘,不知有沒有滲到樓下,奉知常合裏衣坐在輪椅上,椅邊斜靠着半條腿——半條木腿。
——滾出去!
奉知常臉色發白,用稱得上惡狠的眼神瞪着謝致虛。
謝致虛此時心中想的卻是,難怪奉知常走哪兒都離不開柳柳,他卸了木腿,半邊殘疾,坐在輪椅上起都起不來。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謝致虛問,仿佛根本沒聽見奉知常叫他滾。
同根生讓他們之間無法互相隐瞞,如果奉知常真不想讓他進來,在他叩門時就不會一聲不吭。
奉知常嘴唇抿得死緊。
謝致虛取下衣衫給他披好,推他到外間休息,自己去叫來店小二收拾換水。
脫衣服的時候,奉知常顯得很坦然,謝致虛搭着他一側肩膀将他扶進水桶,掌心下的軀體很瘦,皮膚貼着肋骨,微涼。
奉知常用澡巾熟稔地擦拭身體,謝致虛在旁守了一會兒,便退出去,轉眼看見座屏旁那條線條肖似人退的木腿也有些浸濕,就多嘴問了奉知常一句要不要幫他将木腿擦幹。
——滾!
奉知常又惱怒了。
‘好的好的。’謝致虛雙手投降,退出外間。
繡屏上奉知常模糊的身影泡在水桶裏,肩背瘦削得可憐。謝致虛盯着發了會兒呆。
水霧氤氲溢出,空氣裏彌漫着奉知常常用的省讀香的氣息,自律又清醒。
他是不想讓人看見自己身體殘疾,謝致虛心想。
可是你比我強多了,他在心中默默道,我雖然四肢健全,很多地方卻遠遠不如你。
水流聲響斷斷續續,奉知常并沒有回應謝致虛。
洗完澡,也是謝致虛抱他出來,奉知常撐着謝致虛的肩膀,水珠浸濕了謝致虛半邊衣襟。他們貼得很近,謝致虛能聞到奉知常身上樟腦與杏仁混合的氣味,被他皮膚的熱氣熏染上暖意。
坐上輪椅,奉知常就不要謝致虛了,自己親力親為系上浴袍帶子,俯身裝上木腿。
謝致虛這才發現那條木腿似乎比另一條完好的左小腿稍短一截。
——還不走。
奉知常沒有看他。
謝致虛猶豫一瞬,到底沒有問出口,退出房門前最後看了眼奉知常披着浴袍素白的背影,在日光與水汽中顯得冷淡拒人于千裏之外。
難怪他走路總是瘸的。
可是以先生的手藝,怎麽會做一條根本不合身的木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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