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威護镖局與寶慶寺只一牆之隔,牆東是佛殿正街,牆西是威護大道。
以镖局名諱命名街道,威護镖局在江陵府的地位可見一斑。
高亮節早早在門口等,領謝致虛三人進镖局。前院人來人往,卸貨裝車,事務繁忙。
往廂房走去,高亮節告訴他們,今日一大早徐晦就到了,也是來探望卧病的五個镖師。
謝致虛有點意外:“其中有徐副堡主的熟人嗎?”
“算是吧,”高亮節回答,“白馬堡和我們镖局之間有很多事務往來,大部分都是副堡主負責。”
廂房門窗關得密不透風,謝致虛注意到窗戶上甚至蒙着黑布,開門進去,房內果然一片黑暗,一股潮濕陰冷的氣息撲鼻而來。
——是爬蟲。
他聽見奉知常說。
待眼睛适應昏暗光線,房內布局呈現出來——大通鋪上面朝下趴着五個人形,四肢大張,軀幹扭動。
“和高局主臨死前很像。”
徐晦的聲音從通鋪邊上傳來,徐濤和他站在一起,另外還有一個提着醫藥箱作大夫打扮的長須老者。
“二叔。”
徐晦點頭以示回應,對謝致虛連同他的兩個師兄出現在這裏并不吃驚。徐濤的神色也很淡定,看不出來同他老爹之間發生過不愉快。
高亮節關上門,又放下門上的青黑簾布,這下真是一絲光線也透不近室內,初夏的氣溫全被隔絕在外,空氣頓時陰涼下來。
一點豆大黃光亮起,是高亮節點燃了燭燈:“這個病見不得陽光、耐不了高溫,幾位将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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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燈昏黃的光亮照見通鋪上五人揚起的頭顱,面色透出一陣詭異的青色。
“張師,情況如何了?”
長須大夫聲音略有遲疑:“已經擴散全身,再不施為恐怕為時晚矣。”
燈花哔啵。
是高亮節端着燭臺的手在抖。
“大哥已經讓你試過一次了,落得個什麽下場?!”
沒人再說話,張師面露羞愧。
謝致虛想起奉知常說過,那位高局主便是因解除了蛇毒,使得蟾蜍之毒發作,跳上一牆之隔的佛塔,墜塔身亡。
這三種毒分開都不難解,難的是解毒的同時要維持三者平衡。看來這位張師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徐晦打破沉默,看向輪椅上的奉知常,目露探究:“閣下有何見解?”
高亮節如得救命稻草,連忙将通鋪上趴着的人形翻過來正面朝上,方便奉知常望聞病情。
那人一旦被翻過來便顯得非常不自在,渾身沒有骨頭似地扭來扭曲,嘶啦嘶啦地吐舌頭,那舌頭已不是正常的肉粉色,反而呈現出冷血動物一般泛黑的舌苔。
奉知常後衣領一鼓,小五趴在他背上探出腦袋,仿佛遇見同類一般與那人相對吐舌。
張師顫顫巍巍、不是很自信地說:“現在是蛇毒占上風,蛇将食蟾蜍,片刻後就是蝍蛆居上,我的意見是,或許可以此時除掉蝍蛆,待蛇毒侵蝕蟾蜍後,再除去蛇,也許毒便解了。”
“也許?!”高亮節克制住嗓音,“也許你就要害死五個人!”
張師:“……混毒也不是無解,只是比尋常之毒多上了一把鎖,如果解毒順序不對,就會觸發死亡,便如上次高局主一般……我覺得這次順序應該沒問題。”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細若蚊嘤,湮滅在高亮節兇狠的瞪視下。
鋪上那人眼球倒還沒轉化成蛇瞳,滴溜溜打轉,閃着不懷好意的冷光。奉知常撐開他眼皮,翻看眼睑與眼白。徐濤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一旁,對奉知常很感興趣似的,盯着他動作。
“你是醫師嗎?”徐濤問。
“……”
“喂,跟你說話呢。”
“……”
徐濤耐心漸失,伸手要推奉知常,被謝致虛一把抓住。
“正看病呢,你搗什麽亂。”謝致虛有些嚴厲地責備。
徐濤看着謝致虛,好像在确認什麽,最後點點頭:“好,我明白了。”轉身回了徐晦身邊,抱胸無聊地站着,面色很冷。
明白什麽了?謝致虛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小五沖他晃了晃腦袋,眯起豎瞳嘲笑。謝致虛面無表情将它摁進奉知常後脖子裏。
奉知常頭也不回,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将輪椅推到另一人身邊。五人挨個看完後,高亮節急切問:“還有救嗎?”
張師也問:“閣下對解毒順序有何看法?”
奉知常冷冷嗤了一聲。
謝致虛:“沒有順序,只能同時去除,否則一旦破壞平衡只會加速毒發。”
幾人都變得十分疑惑,張師顯然不懂如何能同時解毒,高亮節則拿不準該聽誰的,而徐晦與徐濤看上去則是不太明白為什麽謝致虛會懂得醫理。
“同時去能怎麽去呢?”張師問。
謝致虛回答:“毒未入全身時,可放血流出……現在恐怕來不及了。”
“是啊,”張師說,“所以根本沒辦法同時解除嘛!”
——學識不與年歲長,夏蟲不可相語冰。
謝致虛:“……”
奉老爺,請您說話稍微客氣點好嘛?
奉知常看他一眼。
——小柳比你好用多了。
謝致虛:“………………”
我不幹了!
高亮節殷切地将他二人看着,謝致虛直白道:“用經脈逆行之法,将毒性倒逼而出。”
說話藝術沒有得到發揮,奉知常無聊地理理袍袖。
高亮節與張師相對困惑,都對經脈逆行一無所知,只有徐晦有所了解:“原來如此,可經脈逆行乃是一種武學修煉辦法,也能用在醫學上?”
——問武理。
“三師兄?”謝致虛喚道,環顧室內,見武理正站在鋪上一人跟前,盯着他的臉,驀然被叫,回過神來。
“嗯嗯?怎麽?……哦,內力逆走經脈,順凡逆仙,可使功力大增,逼出體內濁氣餘毒。理論上可行,具體實踐似乎少有記載,我得回去研究研究。”
武理的模樣有些古怪,謝致虛也去瞧那病人的長相,卻是個不認識的。
另一邊高亮節得了承諾,心中有底,終于放松下來與徐晦交談。
“你認識他?”謝致虛問武理,武理搖搖頭。
“非要說他們共同去過什麽地方,那只能是镖局了。大楊,”高亮節指着武理看的那人對徐晦說,“前日剛從外地回來,一到镖局就發病了。”
“有一起吃過飯、喝過酒?或者做過什麽事嗎?”
高亮節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真沒有!…………他們業務互相都沒有交叉,再說我大哥早就不接镖了,能有什——哦,對了,一定要說的話,沒有共同做過的事,但有共同不做的事。”
“前幾天你們白馬堡不是來人請我們做安保,要在遇仙店開什麽會麽。我大哥當場就把人趕出去了,唔,這倒沒什麽,你也知道,白馬堡的業務只要不是你親自跑,我大哥是一概不接的。镖局明确支持我大哥的幾個人都在這間屋子裏了。”
不接白馬堡業務?為什麽?
在謝致虛印象中,威護镖局從前與歸壹莊關系并不密切,他甚至都不認識局主高風亮。
高亮節自己把自己說起疑了:“徐副,你的意思是侯堡主……”
徐晦豎起一根手指靠在唇邊。
武理喃喃道:“難怪。”
“怎麽?”謝致虛問他。
“唔……”武理小聲湊近他耳邊,“那人是我和老二跟車來江陵的領隊,之前和他聊天,言語間對江陵府侯姓安撫使非常不滿來着。”
及至離開病房,謝致虛依然随師兄回遇仙店客棧,徐濤又來招惹奉知常:
“你是啞巴嗎?”
奉知常撩起眼皮。
“你到底能不能解毒?進門之後一言不發,裝什麽高深?”
敵意來得莫名其妙,謝致虛道:“你才是怎麽回事?以前沒這麽不會說話吧?”
徐濤立刻轉而瞪着謝致虛:“你進門之後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嗎?我看你離輪椅的距離就沒有超過一指。”
——哪來的黃毛小子。
謝致虛無語。‘不是黃毛小子,人家年紀跟你跟我差不多好嘛。’
他抓着徐濤的手将他拖到廂房檐角下:“怎麽了?今天有點不對勁啊。”
徐濤剜了他一眼,有點陰陽怪氣道:“我說你怎麽兩年沒想過回來,有這麽關心你千裏迢迢跑來江陵的師兄,你的新生活一定很愉快吧。是不是樂不思蜀?我、張三、李四、王五對你而言都是過去了。”
謝致虛額上直冒黑線:“你怎麽說得跟争風吃醋一樣。你和他們能一樣嗎?他們是我師兄,兄長!哥哥!懂嗎?你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
他也沒有完全說實話。奉知常對他而言比起兄長,更像是同病相憐的兩個人,都經歷過驚變,對生活有相似的理解。
徐濤說:“我不跟你說這些,你最好給我記住,正因為我和你一起長大,我們共同經歷過的事,別人都無法感同身受。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人能懂你。”
一時無言。
“有件事我想通了——”徐濤往門口徐晦的方向張望,确定沒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我知道老頭找你回來是想做什麽了。”
謝致虛:“!!!”
“你還記得剛才高亮節說的話嗎?”徐濤神神秘秘道,“高風亮和他麾下五個心腹從來不接侯待昭的生意。侯待昭要包下遇仙正店開會,請他們做安保,被拒絕了。”
遇仙正店就是奉知常和武理住的客棧,前店是酒樓,确有承辦大型聚會的條件。但他并沒看出最近有人包樓的跡象。
謝致虛心中隐約猜到了:“侯待昭要幹什麽?”
分開的時候,徐晦并沒有試圖勸服謝致虛回到徐家居住,只是叮囑他少在外露面,以免被侯待昭發現。
回客棧的路上武理啧啧稱奇,覺得謝致虛家恩怨也是盤根錯節,令人嘆為觀止。奉知常則顯得沉默,他雖然一貫如此,但謝致虛已預感到山雨欲來。
——侯待昭要召開武林大會,證明自己的號召力。徐晦則要你在會上露面,揭穿他忘恩負義的小人嘴臉。徐晦做不了你的刀,你才是徹徹底底處在風口浪尖上的人。
果然,謝致虛将奉知常送回房間,将來離開時,奉知常開了口。
——什麽時候走?
謝致虛感到有些荒謬。
什麽時候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這些話他前不久才原樣對奉知常說過。現在翻過來聽一遍,終于明白當時奉知常心中恐怕也是覺得自己站着說話不腰疼。
“你為什麽覺得這場鬧劇裏我只有輸的份?”謝致虛轉身,看着奉知常的眼睛反問他。
奉知常皺起眉。
——你又能做什麽?
“你都能做到的事,我為什麽不能?難道只有你能解開心結改頭換面地生活,我就要自欺欺人地過下去?”
謝致虛說完就住了嘴,察覺到自己情緒有些不正常。徐濤的話還是對他産生了影響。
奉知常靜靜看着他,仿佛沒有覺得受了冒犯,但他說:
——騙子。
謝致虛騙了他,在孤島山洞裏同他說的那些,生命短暫如萍梗當及時行樂,不過是高高在上的,以旁觀者的角度不痛不癢說的大道理罷了。
武理從隔壁循聲找過來,将對峙的兩人望來望去:“怎麽了?幹什麽呢這是?”
謝致虛說:“我說過的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對不起。認識你之前我只想着得過且過,見到你這樣的人也可以做到這麽多事後,我心中也會有不甘心的念頭。雖然我成了廢物,好歹也有手有腳,四肢健全,我也想為自己找到答案,我難道不配麽?…………對不起師兄,我說錯話了,你別放在心上。”他聽見自己聲音有些發抖,不敢去看奉知常的眼睛,轉身腳步匆匆下了樓。
武理完全在狀況外摸不着頭腦,但顯然不能找奉知常要解釋,追着謝致虛下樓,過了一會兒,滿臉困惑地回到房門前,對奉知常說:“他退房了。”
奉知常垂眸坐在桌邊,臉色冰冷,一拂袖,桌上的茶具掃落在地,雪似的白瓷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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