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白馬堡堡主正院。

梨雪壓枝。

夫人曼步入書房,窗光下,書桌後的人手裏端詳着一頂進賢冠。

“不過是個老物件,瞧着都磕碜,有什麽好看的”夫人走過去,纖纖玉指搭上郎君手臂,輕而柔軟地撫上肩膀,“有我好看嗎?”

郎君沉穩擡眼,不喜不怒,眸中似有深淵莫測:“你怎麽來了?”說話間避開夫人伸向進賢冠的手。

“一頂破冠值得你這麽喜愛?”夫人有些生氣,美人含嗔,我見猶憐,“你到底是喜歡這頂冠,還是喜歡送你發冠的人!”

郎君的答複無波無瀾,像他一貫不将人放在眼裏的淡然,惹人生氣,卻又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着力。

“你懂得什麽,這是一件古物,名為酂侯冠。很合我心意。”

郎君牽着夫人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側,動作溫柔又體貼,似乎含着脈脈情意,誘人心動。他就是這樣,看似處處對你好,是個無可挑剔的丈夫,偶爾眼神裏流露出真正的心意,卻冷淡傷人。

夫人義無反顧又不得甘心地想,我就把年華消磨在了一個心裏沒有我的男人身上。

“酂侯冠?那是什麽?”夫人露出懵懂又天真的表情。

其實她堂堂府尹家千金小姐,從小飽讀詩書,哪裏不知道酂侯的典故,不過是精明地發現自己的丈夫會在她無知求學時表現出奇特的耐心,偶爾也會很期待似地,等待她提出問題。

雖然那種期待既沒有寫在臉上,也沒有暴露在眼中,但夫人就是有一種直覺,他仿佛總在等着一個人向自己提出問題。

郎君摸摸她的發頂,像學堂裏的先生教導啓蒙孩童,耐心又關愛地解答:“酂侯是前朝高祖皇帝麾下謀臣,位列開國功勳之首,深得高祖隆寵。然新朝建立,論功行賞之後,功高蓋主,仍躲不過帝王猜忌。酂侯為了獲得主上信任,将族中子弟全數充軍,散盡家財用作軍饷,甚至因自己太得民心而故意貪污敗壞名聲。他做了這一切後,雖然令上大悅,卻使自己一生經營毀于一旦。”

“我将這頂發冠置于桌案,就是時刻提醒自己,為君做事,需只求奉獻不求回報。伴君如伴虎,行差踏錯一步,則終生盡毀矣。”

夫人感到困惑,細聲反駁:“可世上哪裏有不求回報的差事呀?如果沒有好處,又有誰會為別人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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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笑了一下,那笑中卻沒有一絲愉悅,平淡如湖面風紋,眨眼間便沒了:“權當是為了報當年金殿之上欽點頭名的知遇之恩吧。”

眼前這張面容生得如此秀逸俊俏,只是唇邊帶了一絲弧度,便令夫人心旌蕩漾,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柔柔道:“你替今上做成了那麽多事,明明可以要更多賞賜,何必委屈自己做區區一個安撫使,還要被統制司的人狐假虎威壓去一頭,實在憋屈得很。”

一忘形,就逾矩了。郎君臉上的溫度倏然便退盡,重新變成一塊又冷又硬的頑石,他将手抽出來,客氣得像對待陌生人。

“你過來有什麽事嗎?”

夫人立刻感到熱血上頭,生怕自己的羞惱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丈夫眼前,下意識擡袖擋了下臉。

“堡主,屬下有事禀報。”

有個聲音在書房外響起,一個音打三轉,怪模怪樣惹人生厭。是王随渠。

“他怎麽來了?”夫人很不高興,“成天都有事找你,我看他來書房比我還勤。”

郎君妥帖放下手中的酂侯冠,并不關心夫人的弦外之音。

夫人只好自己接着說:“這人真是沒有眼力見。”一邊偷偷瞄了眼郎君的臉色。

“明知道你不喜歡吃櫻桃,偏要從浙東運回來那麽多,我只好将櫻桃都賞給下人,或者堆在後廚等着爛掉做肥料。”

郎君的臉色一點變化也沒有,但夫人注意到他整理桌案文書的手指停頓了極小的一瞬。

“我什麽時候不喜歡櫻桃了?”郎君說,說完才仿佛發現這句問話不合自己的作風,又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不是你不愛吃麽?”

夫人陷入沉默,直到王随渠應召推門進來的前一刻,才用極冷酷又難以克制委屈的聲音說:“是,是我不愛吃。你不僅喜歡櫻桃,還喜歡種櫻桃的人!”

郎君皺眉:“你又發什麽瘋。”

王随渠嬉皮笑臉地進來,還沒來得及問好,正趕上夫人拔高音調回敬了一句:“你以為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你以前那些風流韻事?堡裏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話,我為什麽不能發瘋?你知道我每次出門看見在我家門口耀武揚威的那副盔甲,心裏多想将他碎屍萬段!”

王随渠原地轉身,捂上耳朵,準備退避。

“站着。”郎君喝道,不見斥責,也沒有憤怒,平靜得令王随渠心中頓生警惕。

王随渠不怕原來的莊主謝溫,卻十分畏懼新任堡主。謝溫的喜怒都寫在臉上,新堡主的城府卻比大海更深沉。謝溫看了十幾年也沒看明白。

“徐家的小子帶了魚餌最新動向。”王随渠彙報情況,發現夫人并沒有回避。

他知道夫人是府尹的千金,新堡主剛上任便向府尹投誠,換來一個安撫使的官職并一位美嬌娘。堡主和府尹間消息往來常常要依靠夫人,仿佛這不是一場嫁娶,而是兩方結盟。

堡主等着他繼續說下去,王随渠于是道:“徐晦想讓魚餌在遇仙大會上露面。”

堡主沉吟片刻。

王随渠道:“您邀請的客人中不乏謝溫當年故交,如果讓魚餌暴露,肯定會引起麻煩。”

“把人處理了。”堡主說。

王随渠退出書房,青年恭恭敬敬在院裏等候着。

“把魚餌處理了。”王随渠依樣對青年吩咐。

天色擦黑。

一道人影輕盈飛出山道碑亭,惠風吹綠秧田,夜色涼爽,迎風飛翔的感覺令人身心舒暢。

那道人影正是徐濤,兩年的時間,他不僅初步掌握了徐家重劍的武技技巧,甚至學會了飛躍山林的輕功。

只要身邊沒人,他就忍不住想飛。飛翔在衆林之巅,擁有睥睨天下的豪氣,仿佛自己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父親總說秦擇木是個眼皮子淺的家夥,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利益就替人賣命。其實徐濤很能理解小叔。誰都有自己朝思暮想也要實現的心願。他的心願就是做一個打遍街頭無敵手的街霸,老爹沒有辦法,堡主有。

徐濤走進家門,守門僮子告訴他少爺回來了。

徐濤給了他腦門一下:“少爺回沒回來少爺自己不知道?用得着你說?”

門僮說,是那個姓謝的少爺。

姓謝的少爺是所有人的少爺,姓徐的即使在自己家也是個衣來伸手的少爺,走出家門還是只有做那人的跟班。

不必再做別人的跟班,這也是徐濤朝思暮想的心願。

“什麽時候回來的?”徐濤警惕起來。

門僮想也沒想:“就剛才,後腳剛進門,少爺您就回來了。”

他不是跑去住客棧了嗎?怎麽會突然回來?徐濤狐疑地走進院子,暮色四合,郊田燈火稀疏,光線昏暗裏,謝致虛坐在院前臺階上低頭擦拭清淨天的劍身。

他有沒有發現自己是從山上下來的?徐濤忽然有些緊張。

“回來了?”

謝致虛聞聲擡頭,似乎有些悶悶不樂,鼻腔裏嗯了一聲。

“怎麽了?”徐濤坐到他身邊,“這麽晚回這邊過夜,把你師兄晾在客棧?”

謝致虛沒吭聲,铮然收劍回鞘。

徐濤便了然一笑。他太了解謝致虛了,畢竟是穿一個褲衩長大的。這人從前和莊裏置氣也會到他家過夜。

“我說的沒錯吧,除了我沒人能理解你,回到江陵你還能依靠誰呢。”徐濤游刃有餘道,哥兒倆好地拍拍謝致虛手臂。

謝致虛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徐濤沒注意到,他正捉摸着城裏有什麽合适的去處。

“去逛逛佛殿街夜景嗎?晚上寶慶寺有燈會。散散心吧,你不是很久沒去過了?”

謝致虛思索片刻,欣然答應,并讓徐濤稍等,他要給客棧回一封信。

徐濤謹慎道:“什麽信?”

“告知一聲,我不回去住了,免得他們等我。”謝致虛回答。

這個可以有,徐濤松了口氣,看着下人将信揣進懷裏,縱馬往城裏去。

謝致虛走在他前面,露出毫無防備的脊背。徐濤勉勵克制住自己憐憫的眼神,不讓謝致虛察覺到他送出去的那封信将自己真正推進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江陵的夜集市沒有蘇州熙攘,但畢竟是謝致虛從小看慣的景致。他和徐濤并肩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像小時候背着爹娘溜出來偷閑貪玩。

“你小時候叫我爹什麽,還記得嗎?”謝致虛随口問。

“大伯啊,這個忘不了。後來改口叫莊主,你爹還經常糾正我。”

“為什麽改口了?”

“老頭不讓,覺得有失尊卑。”

“山莊都是一家人,原來還分尊卑嗎。”

“嗐,那是你大少爺不知民情。要不怎麽你和我們玩兒,大家都說是我們把你帶壞了。莊主雖然允我叫他大伯,也沒說要把你們謝氏基劍傳給我。”

徐濤開了個玩笑,自己哈哈笑起來。

笑完才發現謝致虛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好笑嗎?”徐濤心情似乎很好。

謝致虛搖搖頭。

他們已經到了寶慶寺外,前朝建築标志性的飛檐四角挂着金紙燈籠,通紅明亮,前院佛寺燈火璀璨,後院陵寝沒入黑夜。

“進去吧。”徐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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