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佛說施燈功德,彼善男信女,於臨終前更複得見四種光明,見日輪,見淨月,見諸天衆,見如來坐菩提。

大觀浮屠的陵寝前,佛殿長燈經年不休,每到夜晚便成為臨終者引路的光明。

謝致虛在佛殿前站了站,聽衆僧念晚功課,彌勒大慈悲像在明光中熠熠生輝。

“我們到後院去。”徐濤催促他。

後院沉睡在一片黑夜中,與前殿的華彩仿佛分割出兩個世界。更是連一個游人也沒有,顯聖門已經關閉了。

“翻牆進去!”徐濤興奮地說。

謝致虛搞不懂他想幹什麽:“後面是陵寝,你進去做什麽?”

“你以前說過想進去看看,忘了嗎?”徐濤提醒他,“整個江陵府,要說還有什麽地方是我們沒去過的,那就是這兒了。你想留下遺憾嗎?”

他們兩人從前都是少爺做派,天不怕地不怕,好奇心異常旺盛。沒想到徐濤到現在還保留了這種沖動,然而謝致虛已不是從前的大少爺了。

“算了吧,人家明令禁止入內——喂……”

徐濤已翻身騎上院牆,對他比了個噤聲手勢,環顧神道周圍無人,招呼謝致虛也趕緊上來。

距離神道兩百步外有一間小廟,窗下亮着豆大燈光,是守陵人的寝居。他倆翻牆進來,連夜裏栖樹的枭鳥都沒有驚動。

神道兩旁鎮守着石獸,往裏走,是南平王朝的文臣武将,文臣執笏,武将仗劍,任憑陵寝之外已是幾番改朝換代,這些石雕仍天長地久地守護着皇帝安息。

臨近了才越發覺得浮屠之巍峨高大,兩人繞着底層轉了一圈,沒找到入口。

“算了吧,”謝致虛說,“這是給人家安眠的地方,就沒想過要外人進。”

徐濤不說話,手掌貼着磚面摸來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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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

他摳着縫隙夾出一塊磚石,露出一道幽深的小口,繼而伸手進去,嘩啦拽出一條鐵鏈。

謝致虛在旁看着他操作,心中驚訝非常。陵寝是寶慶寺的秘地,從來沒人可以如此了解這座佛塔。

那根鐵鏈接着又牽出一塊踏板,微妙的機括聲沿着底端一路傳到塔頂。往上看,踏板攀着高塔,螺旋狀蜿蜒進濃酽的夜色裏。

“走。”徐濤一腳踩上踏板,示意謝致虛跟上。

越往高處走風越大,謝致虛懷疑自己随時有可能被吹下塔落得和高風亮一樣的下場,但看前面的徐濤,背影穩穩當當,果然是內功心法大為精進。

大觀塔原來在整個江陵府的中心位置,俯瞰城市,唯有腳下一畝三分地全無燈火,仿佛一顆黑乎乎的心髒。

走到塔頂,一共三百六十級臺階,象征日月輪回。塔頂開了四扇方窗,徐濤帶他翻進窗戶。

月華皎潔如銀流水,揮灑在生漆地板上,照得四圍書架文冊一片敞亮。

謝致虛翻看幾本,都是前朝有關修仙煉丹長生不老的記錄。

除卻這些書籍,就只剩下中央神龛裏供奉的小瓷壇。

全江陵府的百姓都知道,大觀塔裏供奉着南平皇帝的舍利子。這位與衆不同的皇帝,生前的極致追求就是升天成仙,要求臣子将自己的屍體火化,使靈魂脫離□□凡胎,升入喜樂天。

徐濤告訴他,這個皇帝除了一心求仙,還有一個臭名留傳史冊,那就是偏聽偏信,蒙蔽耳目。

“任人唯親、信臣弄權都不足以形容皇帝昏聩的程度。傳聞有一年嚴冬,皇帝的寵臣作詩,将冬日綻放的白梅認作梨花,引得朝堂內外盡皆恥笑,皇帝便連夜用火盆将皇都置于碳烤之上,一夜之間氣溫回升,宛如驟然入春,那冬日白梅生在春天,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梨花。其偏信若此,死後便得了一個‘章’字作為谥號,章同障,說他一葉障目不見大觀。”

大觀塔巍峨九層,塔頂的皇帝卻障在一方小小瓷壇中不見天日。

謝致虛不禁十分唏噓,問徐濤:“你小子什麽時候還了解過南平皇帝的典故?”

徐濤沒有回答,反問:“你知道整個江陵府,千家萬戶衆目睽睽,哪裏能找到一處絕無人偷窺的地方?”

“……”

“那必然就是此處,在這佛塔陵寝之內。江陵地界人人擡頭都能望見高塔,卻反而不再給予更多關注。”

徐濤在謝致虛的注視中走到神龛邊上,伸手揭開了瓷壇封蓋。

謝致虛:“!!!”

其中并沒有舍利,而是一壇骨灰,徐濤将手探了進去。

“喂!”謝致虛大驚,“你好奇過頭了吧!”話沒說完,便極有先見之明地拔出清淨天,果然下一瞬徐濤猝然回手,像他甩來某樣東西。

清淨天抖開一道劍氣,将那黑影擊散,化作灰飛揚塵。

他原以為徐濤是在骨灰壇中藏了什麽暗器,要猝然發難,沒想到真是向他抛了一把骨灰,頓時不及防備嗆咳起來。

徐濤在飛塵之後掩住口鼻,靜靜看着他拔出清淨天:“謝景回。”

謝致虛吃了滿嘴難以言喻的塵埃,十分憤怒:“你到底想幹嘛!”

“你竟然朝我揮劍,”徐濤平靜地點點頭,“你果然已經猜到了,你是不是看見我從山上下來?”

謝致虛也冷靜下來,月光在劍身上一閃,擺開防禦的架勢。

“我不知道,”謝致虛說,“你上山可能是去找二叔,也可能是去找婉媛。”

“我爹有事去了外地,明日清早才回來,家裏沒人告訴你嗎。”

徐濤根本不信謝致虛的話。清淨天的劍芒掃到他臉上,徐濤嘆了口氣:“你緊張什麽,以你的身手,我一旦失去偷襲的機會,難道還能拿你怎麽辦?”

謝致虛不說話,舌頭在口腔內舔了一圈,嘗到一點不說也知道是什麽的小顆粒,頓時一陣反胃。

“皇帝骨灰的滋味怎麽樣?”徐濤突然問。

一陣耳鳴。

“你說什麽……”

徐濤定定觀察他的反應。

謝致虛一張嘴,像有一堆骨灰卡在喉嚨,一個音也發不出來。再看徐濤一臉了然于胸的模樣,心中頓知不妙。

“快要連我是誰都看不清了吧,”徐濤的聲音時遠時近聽不真切,“皇帝生前昏庸,死了也要為禍人間,就讓你也嘗嘗一葉障目五感俱失的滋味如何……”

長夜驟然降臨。

徐濤站在原地,看謝致虛握劍亂砍,一時還近不得他身。

“啧,真麻煩,”徐濤自言自語,“不過你聽不見看不見聞不到摸不着,連話也不能說,留你在這塔裏,想必也跑不了。”

他翻身上窗,小心踩實腳下的踏板,待自己下到地面就要将踏板收回塔內。

窄小的窗口裏,童年好友宛如陷入癫狂,刀劍無知無覺地砍在書架上,神龛被削去一半。

徐濤知道他這是防備自己趁虛偷襲。

“堡主要我處理了你,但我不想殺人,”他說,雖然裏面的人并不能聽見,“你就待在這裏,等到堡主的遇仙大會圓滿結束,如果那時你還活着,我自會放你出來。”

“再見了,我的好兄弟。”

侯待昭剛加入歸壹莊不久,獻過一計酷刑。将人關在四面以棉布封死、半點不透光線聲音的黑屋之中,不知日月替換光陰輪轉,數日後放出必定狀若瘋癫,為解脫折磨有問必答。

謝致虛在失去五感的一剎那,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真有你的,侯待昭。

即使他确實已不再了解徐濤,也不會傻到認為憑徐濤自己能知曉陵寝佛塔機關、知道皇帝骨灰的用處。他從城中趕回徐家,正瞧見徐濤從山上下來,可能是去找二叔小叔婉媛,也可能是領了新堡主派的任務。

徐濤真是從侯待昭處學了不少手段。

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他在揮劍中耗盡體力,不得已停下動作,心道沒辦法了,要殺要剮都随便好了。

然而實際上也不知道徐濤還在不在,甚至不知道清淨天有沒有握在手中,自己究竟是站着坐着還是躺着。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感知。

強烈的暈眩令他無法分辨自己的處境,心跳和呼吸都被顯著放大,他感到自己可能是嘔吐了,但聞不到穢物的氣味。

誰能來救我?還有誰知道我在這兒?

對了,他想起自己臨走前送回客棧的那封信。如果沒有被家仆截留,成功送到了師兄手中,或許師兄會察覺到他被徐濤帶走了。

是的,那封信并不如徐濤想象中是與師兄斷絕交往,反而正告知了他的去向。雖然當時謝致虛還不确定徐濤為什麽會獨身偷偷回到山莊,但他一貫警惕,還是留了後手。

他貼着牆壁緩緩坐到地上,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突然失去力氣就地摔倒。反正即使磕破腦袋也察覺不到痛楚。

徐濤竟然會背叛自己,謝致虛萬萬沒有想到。他不禁懷疑起從前兩人親密無間的友誼是不是一場錯覺,或許自己早在相處中的某一刻徹底得罪了徐濤,以至兩人落到如今出賣算計的局面。

有過這樣的一刻嗎?

滿山紅櫻盛放,歸壹莊昔日笑語晏晏重新在耳畔響起。

小景!

景回?

少爺……

黑暗中生出幻覺。

有父母的聲音,有吳韬勝似兄長般親切的呼喚,婉媛不遠不近帶着笑叫他的名字,徐濤從院門外跑進來

——走啊謝景回!咱們上街玩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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