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感官完全失靈的情況下,連饑餓與口渴也變得遲鈍,雖然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但謝致虛還沒吃晚飯,此時應該到了要前胸貼後背的地步。

這時謝致虛還能想,幸好塔裏只有骨灰沒有屍體,要不然等人找來,說不定他已經在啃死人肉了。

死寂的黑暗中,回憶如雪花将他淹沒,碎片式的場景不斷閃回,讓謝致虛想起了很多從前未曾留意的事。

比如他以為山莊裏只有自己知道小韬哥和侯先生是怎麽回事,然而在記憶的場景之中,大家原來都是心照不宣的。

侯先生給莊裏的小少年們教學,小韬哥經常會吊兒郎當地搬張太師椅旁聽。

吳韬跟着謝溫打江山那會兒,吃不飽穿不暖,居無定所,別說給他找教書先生,連認字都是謝致虛他娘魚戲蓮抽空教的。這就直接導致了吳韬長大後成了和謝溫一樣的文盲武夫,并且一生中最崇拜那些文質彬彬的秀才先生。

侯待昭講課,少年們都聽得昏昏欲睡,滿腦袋全是待會兒的午飯會吃什麽、吃過午飯是下山捉螃蟹還是去城裏的蹴鞠場,只有旁聽生吳韬津津有味,他提的問題最多,侯待昭也願意給他講,後來幹脆變成兩人一問一答。

謝徐等人樂見其成,就在底下傳小紙條,商量下課怎麽玩兒,等到吳韬的問題問完了,侯待昭的課也就上完了。少年們興高采烈、一哄而散。

等快要到食堂,謝致虛才想起寫滿密謀計劃的小紙條忘了帶走,連忙趕回去,然而先生院落的大門已經關了,他只能翻牆而入(現在想來,他成年後仍然具備高超的翻牆技術,乃是因小時候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正落在裏屋的窗戶下面。

這個時辰,根據謝致虛以往的經驗,先生應當在外間書房批改他們的課業,然而裏屋卻傳來人聲。

“小先生……博學多才,怎麽甘心留在小破山莊做一個教書先生呢……”

只有小韬哥才會叫侯待昭小先生。

但這聲音委實聽不出來是他小韬哥的。細細膩膩,柔柔軟軟,乍一聽還以為是婉媛——像含了蜜的女孩子。

“你把我上課的時間全霸占了,”這是侯待昭的聲音,“故意的麽?”

十分低沉,磨着沙子,也不像先生上課時沉穩斯文的模樣。

吳韬笑了兩聲,反問:“你不樂意?難道你想同那幫半大小子對牛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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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謝致虛不樂意了,韬哥竟然背着他說壞話。他探出一雙眼睛,看見窗紗之後,擱榻的位置,先生一身素袍側坐着,胸口位置踩着一條光裸的小腿。

謝致虛瞪大眼睛。

先生擡手握住那支纖細的腳踝,俯下身。

他聽見韬哥輕輕叫了一聲。

“與你,就不是對牛彈琴?”

吳韬好像已說不出話,嗚咽悶在喉嚨裏。

“你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爺們又有什麽區別呢,小頑童……”

先生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漸漸聽不清楚。

屋內傳出衣服布料摩擦的沙沙聲,重重掩映之後,唇齒間水漬濕潤而暧昧。

吳韬無法克制溢出齒關的嗓音甜得發膩。侯待昭卻沒發出半點動靜,冷靜自持如他一貫的清高态度。

榻間一陣響動,謝致虛看見他小韬哥擡起上半身去攬侯待昭的脖子,卻被先生握着肩膀摁回榻上。

伴随一聲清脆的啪,先生宛如教訓不聽話的學生:“老實點。”

(拜托了,根本什麽也沒有,請審查高擡貴手)

“噼滋噼滋,謝——”

牆頭上,徐濤着急地催促謝致虛拿了東西趕緊溜。

謝致虛縮在牆根,光靠動靜就能想象裏屋令人面紅耳赤的場面。吳韬含着軟軟的笑意:“小先生好兇啊……”

一個音調轉了三轉,像是再也壓制不住洶湧的潮水。

尾音被堵在口腔裏。

要長針眼了要長針眼了!

謝致虛滿臉通紅,趕緊腳底抹油目不斜視溜進上課的前院,拿了紙條就逃跑。

他那時多半都懷着不要讓別人發現小韬哥秘密的心思,其實現在想來,徐濤趴在院牆之上,居高臨下,說不定比他看得還清楚。

徐濤若是知道,會不會告訴張三李四王五,又會不會告訴他爹徐晦?徐晦會不會轉而告訴大哥謝溫?

若是整個山莊除了小韬哥和侯先生,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公開的秘密。那侯待昭踩着前代莊主的屍骨上任後,非要将小韬哥的骨灰與铠甲立在莊門前,看在衆人眼中,究竟是被新任堡主的曝屍立威所震懾,還是都在暗自嘲笑小韬哥遇人不淑、賠上性命?

即使死了,也要被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一個茶餘飯後的笑柄麽?

侯待昭應該從未喜歡過小韬哥。謝致虛分析過往,只覺得侯待昭甚至沒有對山莊有過任何感情,即使父親當年收留他,莊裏的大家善待他,對他而言也只是計劃中無足輕重的一環。

他應當只會喜歡如今的白馬堡,喜歡眼下的功成名就、家庭圓滿。

失去感知後,睡眠也變得不知長短。

短暫的昏睡與清醒來回交替,謝致虛終于察覺到意識也有些模糊,耳中不斷有幻覺的聲音,但沒有一個像是現實中有人來救他。

他給師兄的信中說明了要和徐濤前往寶慶寺燈會,只是當時不知道徐濤會帶他來陵寝。大觀塔禁止入內,也不知兩位師兄能不能靈光一現,在他餓死之前找到這裏。

說起來,他和奉知常之間有同根生可以聯系,眼下怕是超出了範圍限制,或許等師兄到達寶慶寺,他可以試着呼叫救援。

‘有人嗎?有人嗎?’

叫完又罵自己果然是困傻了,除了奉知常還有誰能聽見他的呼救。

‘二師兄,我在大觀塔……寶慶寺背面陵寝裏……’

奉知常猛地回過頭。

夜太深了,連寶慶寺都燈火式微,一行人從側門溜進院,接應的灑掃小沙彌合十對徐晦行禮。

“徐副堡主的人脈真夠廣的。”武理唏噓道。

徐晦單手拎着徐濤,一手握着八道尺,鈍鋒比在徐濤脖頸上,只要他敢亂動,下一刻就身首分家。

“接下來往哪兒走?”徐晦問。

武理回答:“到了寶慶寺就不知道了,師弟的信是事前寄出來的,接下來只能問令郎了。”

“人在哪兒!”徐晦壓着嗓音逼問徐濤,兇狠得像面對仇敵而不是兒子。

徐濤翻着死魚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無賴樣。

武理轉頭去看奉知常,心裏壓着火,老二一路上給的回應都很冷淡,好像半點不關心小五的死活。

“你倆有什麽矛盾都等找到人再說,”武理難得口吻嚴厲,“要是小五在江陵有個三長兩短,你看先生會不會怪罪你我。”

那旁徐濤篤定他爹斷不會真下手殺了自己的親兒子,死皮賴臉的就是不招供。奉知常冷冷一瞥,徐濤對上他的目光竟打了個寒噤。

對着後院幽暗裏,大觀浮屠若隐若現的塔尖,奉知常吝惜地伸出一根手指。

“在佛塔裏?”武理問,他不清楚大觀塔在江陵的背景,徐晦則皺緊眉頭道:“那是座陵墓,根本沒有入口。”

“問你兒子。”武理沒好氣。

小沙彌為他們打開顯聖門,守在門口,幾人悄悄潛入夜色。

大觀塔是一座四方磚塔,除了指寬的磚縫,四面光滑無處落腳。

“人真的在裏面?”武理問,若不是徐濤有一瞬間暴露了心虛,就憑奉知常無憑無據的一指,他還真不太相信。

奉知常又恢複了淡漠分神的模樣,注意力永遠不在當下,看得徐晦都有些懷疑謝致虛和他師兄之間的關系到底有沒有自己之前想象的那樣密切。

武理已經不耐煩了,用一根竹節似的東西指着徐濤:“怎麽進去?”

那就是一根圓棍,黝黑的內芯卻隐隐透着股殺機,比架在徐濤脖子上的八道尺更令他感到真切的危機。

但是不能說。

一旦說出口,就算是背叛了白馬堡裏那個人,得罪武理,他爹說不定會看在血脈的份上護住他,得罪了那個人,他一定不能活到明天太陽升起。

衣領一緊,是徐晦怒不可遏将他提溜起來:“徐濤!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嗎!景回是你從小混到大的兄弟!你就這麽把他賣了!”

徐濤嗓子眼兒裏嘔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整話:“嗬……嗬……你、你以為他就沒對我留心眼兒嗎!我約他出去散心,他竟然給別人寫信埋伏我!”

老子管不住兒子,兒子不服老子。武理完全對這對父子服氣了,奉知常招手示意他過去推輪椅,繞這塔身轉了一圈,到某個地點,奉知常擡手示意停下,手指貼着磚石摩挲幾個來回,又側耳像在傾聽什麽聲音。

機括不是奉知常所擅長的,術業有專攻,他這般年歲,能将毒理鑽研到大師級已算優異。但他們的老師九折子先生是機括宗師,成天在山莊搗鼓機關,耳濡目染,幾個弟子都多少會一些。

至于是多是少,就要看個人天賦了。

所幸今晚到場的這兩位頭腦都是頂尖的。

武理一見奉知常的動作,立刻就明白了塔身機關的大致方向。那頭父子倆還沒争執出個結果,就聽見整座大觀塔突然活了過來,由下至上發出骨節舒展的咔擦聲。

夜色中無數肢解突出磚石,連接成一道向上的雲梯。

徐濤的臉色瞬間煞白。

“副堡主,請吧。”武理推着奉知常的輪椅,彬彬有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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