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回到家中,直到吃晚飯,謝致虛都一直沒有說話,中途魚管崇來過一次,看上去本來想同謝致虛說點什麽,最後也無法,只得叫了武理出去。

晚飯過後,謝致虛一個人又去了魚管崇養了一缸錦鯉的天井院,開間狹窄,兩側游廊裏一個人影也沒有,是個幽僻所在,适合獨自發呆。

鯉魚已成了精,一有人的腳步聲響起,便争先恐後浮出水面,接二連三地吐泡泡。

謝致虛趴在缸邊瞧了一會兒,用手指挨個戳破。

濕漉漉的,沾了一手水。

跟着先生住進邛山後,他的性格确實變了不少,也是心中知道再沒有家人給自己撐腰,行為舉止都收斂許多。更有先生為阻止他回去報仇送死,将他綁起來困了多日,叫他明白了謝大少爺如今什麽也不是,連傍身的武力也全無了。

之後他就不複年少是張揚的模樣,倒有了點他爹一直期許的讀書人的斯文。

一條肥大的金銀鱗當那總在水面上戳來戳去的玩意兒是什麽吃食,一口嘬住謝致虛的手指。

哎喲。謝致虛愣了愣。

有輪子從游廊裏滾到他身邊。

謝致虛像被人窺破了幼稚行為的毛頭小子,瞬間抽回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道:“二師兄,你怎麽來了?”

奉知常沒搭理他,也往缸中瞧。

“嘿嘿,”謝致虛尴尬笑了笑,“這傻魚怪好玩兒的……”

傻魚沖謝致虛吐出一連串泡泡抗議。

奉知常餘光裏飛了他一眼,細長的眸裏醞了點欲言又止的情緒。

謝致虛便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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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大師兄嗎?

自從大觀塔那一晚被謝致虛逼得說了幾句話,奉知常就再沒開過口,武理和謝致虛都默契地沒有提過這件事。

邛山的大師兄名喚孔紹述,農民出身,因斷了一雙手臂,家裏又不養閑人,十七歲流落在外,被先生撿回山莊。

‘沒見過,不是說早好幾年前就離開山莊外出雲游了嗎?’

奉知常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告訴他:

——大師兄的家鄉,土地盡皆被當地一戶豪門地主占去,佃戶每年要交三份稅,一份朝廷征的人頭稅,一份幫地主上繳土地稅,還有一份供地主全家吃穿。自己家裏什麽也留不下,鍋裏永遠只有十指可數的幾粒米,生三個孩子兩個都得餓死在半途。

這幾乎是鄉間随處可見的常态了,謝致虛還是第一次聽奉知常講述這些事情。他從小生活富足,後來又有先生養着,雖略知一二,卻沒有多具體的概念。沒想到與他吃住在同一個地方的大師兄竟有這樣的經歷。

——佃戶們受盡欺壓,敢怒不敢言,終有一天等來了行俠仗義的綠林俠客。

奉知常靠着椅背,眼底倒映着因華光漸褪而藍得格外澄淨的雲天,将故事娓娓道來。

——那是一位英姿飒爽的俠女,自報名諱為秋江月。

地主們自知缺德,都會聘請惡霸打手做保镖,無奈秋俠女藝高膽大,只身闖入莊園揪着地主肥耳将他拖到佃戶們面前,劈柴的砍刀大剌剌架在地主肥得看不見的脖子上,逼他簽字畫押一份免稅契約。

孔紹述是他家老二,十二三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無奈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老二是個最容易被忽視的位置,要是秋江月再晚來一年,他指不定就要餓死在田邊,連過路野狗都懶得啃他瘦骨嶙峋的身軀。

孔紹述是個厚道人,心中一直記得秋江月的活命之恩,邛山的大家互相聊起身世,他都樂意翻出來回味一番。奉知常入門時才九歲,幾乎是孔紹述帶大的,這故事他聽得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從沒告訴孔紹述,那位秋女俠正是一手造成他殘廢流離的罪魁禍首。

一個人既可以做別人的仇人,也可以做另一個人的恩人。

謝致虛安靜聽奉知常把大師兄的故事講完,他到山莊後大師兄已離去多年,留下的痕跡很少,莊裏做工的女孩們也換了一批,從沒聽人提起過孔紹述。

沒想到大師兄與二師兄之間會有這樣的糾葛。

他沒有問奉知常為什麽要給他講這些,答案顯而易見。

兩個人面對魚缸雙雙無言,墨跡逐漸浸透半邊天。

期間魚管崇拎着魚食過來逗魚,将這木雕似的兩人打量一番,露出一個了然的笑。

“和你母親一個樣,”他對謝致虛說,“喜歡一個人待着想事情。”

奉知常的聲音在心中響起,因為同根生的作用,親切得像謝致虛自己的念頭。

——給自己一個答案吧,兩天後的遇仙大會,你親自去問他,不要再借別人的口了。

‘你說的沒錯,’謝致虛回答,‘其實從前莊裏很多人同我說過山頂的奉二師兄脾氣不好,難相與,叫我初來乍到,要小心別得罪你。武師兄也說一向是沒人願意與你交好的。’

奉知常冷哼一聲,聽見謝致虛又說:“不過我現在覺得,你只是因為不愛和人交流,二師兄,其實你有些時候比武師兄還看得透徹。我喜歡聽你講話。”

謝致虛說着想起徐濤告訴他,只有他倆才是有過共同經歷、可以惺惺相惜的兄弟,但如今徐濤背叛了他,還陪在他身邊的只剩下邛山這些相識于半道的同伴,便轉頭對奉知常笑笑:‘你人挺好的。’

出乎意料地,奉知常蒼白的臉頰上浮現一層血色。

謝致虛驚訝地目瞪口呆,被奉知常剜了一眼,兀自推着輪椅離去,留給他一個背影。

回到跨院客房,武理已經躺下了,在悶熱的床頭搖着他那柄谛天機折扇,金漆大字一閃一閃。

“去哪兒了?”

謝致虛回答:“和二師兄聊天。”

“能聊得起來?”武理簡直服了他了,“怪胎啊。”

謝致虛想了想,想起奉知常半張微紅的側臉,他貫來暮氣沉沉,難得有這麽生動的表情。

“我見過的人裏還沒有長這麽好看的。”謝致虛說。

武理搖了半天扇子,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轉過臉看着他:“什麽毛病!”

“秀秀氣氣的,”謝致虛又說,“我有個哥哥也很秀氣,可惜成天夾槍弄棒。”

武理難以置信地瞪着他。

“睡覺吧。”謝致虛最後說。

等待遇仙大會期間,謝致虛被勒令窩在宅裏哪也不許去,免得被侯待昭的耳目瞧見。

其實他心中一直抱有疑惑。消失的徐晦去了哪裏?白馬堡那位通風報信的門徒現如今又在何處。

“不知道啊,說起來,自從他請求我收留前莊主遺孤後,人就不見了,”魚管崇給他種在院角的番茄澆水,“白馬堡的短工向來這樣,有工就來幹上幾天,沒活兒就回山上去了。誰知道呢。”

謝致虛陪他外公打理菜園,提着水桶跟在後邊,聞言唔了一聲,心中有些起疑。

魚管崇一邊澆水一邊回頭看他一眼,嚯嚯笑兩聲,說:“他要是不懷好意,你能在我家裏安安全全待到痊愈嗎?小景,信任別人對現在的你而言是不是有些太難了。”

一提起信任,謝致虛就會想起侯待昭,現在又多了個徐濤。

魚管崇說:“姓侯的當晚肯放你們一馬,就是留有後手。至少你能安心住到他的下一步計劃開始進行。”他伸手在番茄秧上一撸,摸到幾個青澀的球果,十分開心:“喲,又結了幾顆。”

平心而論,謝致虛還是很佩服他外公的——一個繡莊老板,論權勢財力人馬沒一個能和侯待昭正面叫板,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頭,竟然敢孤身在危機潛藏的夜裏潛入寶慶寺,偷偷将無路可去的外孫一行人接回家。

從宅子飛檐一角望遠,能看到郊山半腰櫻林的火紅一線。有時候謝致虛會想,外公會不會是出于兩年前沒能救出大火中的女兒,而将這份愧疚彌補在了外孫身上。

他們在菜園邊上的亭子裏歇腳,謝致虛說:“那時我娘是有機會和我一起逃出來的。侯待昭兵變,我爹接到通報,讓娘帶我從後山出逃,去搬救兵。那時候我哪知道他們是在騙我,還以為真有天降救兵。可惜騙得了我卻騙不了我娘,她将我帶出山林,讓我順着道跑下去,自己卻返回……”

返回的結果是什麽,不用問也知道。

魚管崇深深嘆了口氣:“後來呢,你找到救兵了嗎?”

謝致虛苦笑:“哪裏是什麽救兵,不過是九折阪的柳先生湊巧來山莊赴宴,只有他一個人,爹娘叫我沿着道跑下去,就會遇上先生,叫他收留我罷了。”

再後來發生的事,就是先生将他綁起來阻止他回去複仇,等謝致虛冷靜下來,就發現了自己功力盡失的事實。

“先生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猜測也許是情緒太激動的後遺症,”謝致虛無奈道,“我也已經接受了,只是仍覺得奇怪。明明随娘親逃出後山前還在同父親練武,當時還一切如常……”

連他博學多識的三師兄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謝致虛一度以為可能不會有答案了。或許他有一天轉而信教,會有人告訴他一切都是因果輪回。

魚管崇聽完,沉吟一陣,似乎在思索什麽。

謝致虛有點意外,難道他不通武功的外公還能有什麽看法嗎?

然而魚管崇思索完畢,只是叫他去吃飯。

“你舅娘親手燒的菜,怎麽樣也要賞臉吧,別一副喪氣樣。”

雖然住在這裏的幾天,謝致虛一直沒見過傳聞中娘親的大哥一家人,但知道他們都住在東跨院,有時隔着院牆能聽見小孩嬉笑。

“外公也是四世同堂的福氣。”謝致虛感慨。

“那當然,沒了你娘老頭子還不繼續過下嗎?傻小子,人生奔流不息,沒什麽是值得拼上性命的。”

魚管崇背手走在前面,脊背微微佝偻,富貴綢緞的衣角沾一點菜地裏的泥。晨興理賬銀,帶月荷鋤歸。是個再安逸不過的長壽翁

城裏集市的方向華燈初上,寶馬香車,行人流水,夜市的繁華逐漸拉開帷幕,給外地來的客人獻上荊江城市獨具的風采,那些心懷鬼胎的人,都将在各自的酒桌入座,推杯換盞之間,彼此接頭布下張張勾結錯落的暗|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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