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這是謝致虛長這麽大頭一次見到除爹娘外的一大家子親人,舅舅看上去比他爹年紀稍大,與他同輩份的表哥表嫂一人手裏抱着一個垂髫小童,是對龍鳳胎。魚管崇在座首,邀請謝致虛三人入席。

武理顯得有些拘束,扒着謝致虛耳朵嘟囔:“這是你家親戚啊,你得說點什麽,一桌子人都不說話實在太尴尬了。”

謝致虛更崩潰:“可我都不認識啊拜托。”

自在的反倒是奉知常,可以理解,畢竟無論在何種情形下,說幾句逗趣話活躍氛圍都不是他的任務。

舅舅和謝致虛娘親長相并不相似,魚戲蓮有一雙不必描黛的濃眉,襯得整個人很精神,濃眉大目瞧着讨喜,謝致虛繼承了她的眉眼。舅娘将他的眼睛眉毛看了幾看,便笑着說:“是小蓮的兒子。”

這一句話說完,謝致虛就明顯察覺到許多人都松了口氣,包括他自己。

親情是血濃于水,謝致虛和他家白給的師兄們相處兩年多,也沒人輕易觸及他的過往,而舅舅一家人即使從未謀面,關心起他從前的生活、以後的打算,卻十分自然而然。

“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舅舅說,“我護不住自己的妹妹,還護不住外甥麽。”

表哥抱着小女兒,給她小心剔魚肉,聞言擡頭笑了一下:“安撫使大人可不是好惹的。”

“你想說什麽。”舅舅瞪着兒子,把他聲音瞪沒了。

謝致虛假裝沒聽見,他不知道說什麽,只好給自己手上找點事做,夾菜,剔肉,舀湯,盛飯,殷勤得不亦樂乎。奉知常冷冷盯着自己面前越來越豐盛的小餐桌。

舅娘頗有趣地看他們互動:“我家甥少爺還會照顧人,比你表哥強多了,有燕燕和鵬鵬之前,都是你表嫂伺候他,以後哪家姑娘跟了你,可是有福氣了。”

謝致虛鬧了個大紅臉,衣袖被人扯了扯,一低頭,是表哥一直抱着的小丫頭,個頭不及腰高,紮一對羊角髻,一張小嘴奶呼呼地吐泡泡,咿咿呀呀半天,不知道在說什麽。

好可愛!謝致虛心髒受到暴擊。

“你、你叫……你是硯硯,還是芃芃?”

“咿咿……咿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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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致虛被萌到捂住胸口。

小丫頭還在扯他袖子,嘟着嘴,小臉圓潤粉紅。

“她想幹嘛?”謝致虛擡頭求助,所有人都在看戲。奉知常喝了口湯,垂在桌下的袍袖一動,悄悄遞給他一顆紙包糖。

啊!謝致虛一喜,來不及想奉知常怎麽會随身帶着糖,剝了紙皮露出一顆晶瑩的糖果,小心湊到燕燕嘴邊讓她舔了一下。

“燕燕,說謝謝表叔。”

“呀——”燕燕的圓臉一鼓一鼓。

表哥對謝致虛笑道:“別給她吃零嘴,一會兒該不想吃飯了。”

謝致虛便重新包好糖果,放進燕燕的小荷包裏。燕燕抱住他的手搖了搖,嘴裏發出一連串意味不明的催促音。

“呃……”謝致虛再次擡頭求助。

表嫂樂呵道:“燕燕想送你東西,讓你把手攤開。”

謝致虛依言照做,燕燕的小手在他掌心一放,落下一顆小巧圓潤的物件——是一枚金色的小鈴铛,取了銅舌,發不出聲音。

“呀,這不是燕燕小靴子上的金鈴嗎,我說怎麽找不到了,原來是這丫頭自己藏起來了,”表嫂笑着說,“弟弟,侄女很喜歡你呢。”

團圓美滿的家庭。

——你怎麽了?

謝致虛沒反應過來:‘嗯?’

——眼圈紅了。

啊……謝致虛在滿桌和睦裏悄悄擡了下袖子。

晚上回到客房,謝致虛依舊和武理一間。

“明天就是遇仙大會了。”武理說。

“嗯。”

“不要把麻煩帶到這個家。”

謝致虛在黑暗中翻了個身。

“我知道。”

翌日威護镖局新上任的局主高亮節帶着幾名手下如約走後門進了繡莊宅子,那幾名手下正是被奉知常妙手回春救回人間的病人,一見面就感激涕零恨不得跪地磕頭。

魚管崇吩咐人将早準備好的兩件對襟短褂拿來,給謝致虛比了比,尺寸合适。

“只有兩件,給小景和武公子,”魚管崇說,“至于這位坐輪椅的公子,怎麽看也裝不成做粗活的下人。”

“沒問題,”高亮節說,“奉先生是我請的貴客,與我一道進場就行。”

威護镖局最終還是承擔了遇仙大會的安保工作,高亮節因此分得了參會機會,并同意帶奉知常三人喬裝入場。

武理和謝致虛換上樸實的短褂從裏間出來,已經是一副江陵街頭最常見的短工打扮,威護镖局的镖師們正争相要為恩人推輪椅,甚至有人跪在奉知常面前自願做□□肩輿。

“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奉先生救我一人,就是救我全家!四條人命今生難還,我願為奉先生做牛做馬結草銜環!”

武理:“……”

謝致虛:“…………”

奉知常被這群人争來争去,争得臉色青白,憤怒地瞪着換完衣服出來的謝致虛:

——還不滾過來!

謝致虛于是趕緊上前分開人群:“啊哈哈,還是我來吧我來吧,不麻煩各位了……哈哈。”

他們從偏門離開,臨行前,魚管崇告訴三人宅子東跨院花園開了一道小門,回來時可從小門進入。

上了篷車,武理道:“你覺得老爺子是不是怕咱們被人跟蹤,引狼入室?”

謝致虛道:“那該把我們關在門外,而不是開小門放進來。”

同車的镖師們立刻豎起耳朵:“恩人們是沒地方住了嗎?來我家吧!我家大門常打開!”

“來我家來我家,我家院子大!”

“我還沒成親,我家清淨!”

遇仙酒樓和先前住的遇仙客棧,雖叫一個名字,卻不在一處,酒樓在客棧背面,門前車馬造成長街十裏堵塞。

高亮節把一行人載到員工通道,守門的俱是威護镖局手下,穿着統一制式對襟短褂,露出赤膊遒勁的肌肉,個個魁梧高大,一看就不好惹。

謝致虛與武理穿上與他們相同的短褂,謝致虛還好,本就是習武之人,一身寬袍廣袖時瞧不出來,脫了衣服就顯出身上結實的線條,武理卻是單薄的文人身材,皮肉都比謝致虛白上一個色,十分格格不入。

入口是一條長達百步的主廊,南北天井院中的兩邊走廊都有小包間,滿頭花釵、妝容豔麗的歌舞伎聚集在主廊靠牆兩側,排列成行,一行人進了主廊,宛如走進盤絲洞,莺燕之聲不絕于耳、香粉酒氣萦繞鼻尖,稍不注意手臂就要被涼絲絲、滑膩膩地摸上一摸。

這些伎女眼光刁鑽,專挑高亮節這樣的上位者、或者奉知常這樣的錦衣公子下手,謝致虛推着奉知常的輪椅,感覺像推着一朵霸王花,一路招蜂引蝶。

“哎哎別亂摸,再摸打手了啊。”謝致虛擋開姑娘們的手。

“哎呀這位小哥也好俊吶,看看姐姐嘛~”

小五從奉知常後脖領鑽出來,嘶啦一亮獠牙,姑娘們驚呼中退避三舍。

到了高亮節的包間,一行人正要進去,旁邊房間裏出來一個人,裹着烏黑裘襖,皮毛在燭燈下某些角度閃過一層橙火。

武理立刻站住,吃驚地張大嘴巴。

謝致虛也震驚地停下來,奉知常側頭看了一眼,不感興趣,催促謝致虛趕緊進包間。

“這……是他嗎?”謝致虛托住下巴問。

黑裘背影正同酒樓小二點菜。

武理腦筋飛速轉動:“啊,我懂了,武林大會麽,此人勢必要來湊此熱鬧……可惡,他定是又甩脫了荊姑娘,叫人家不好回去複命!”

奉知常聽着他們對話,再次擡眼打量這個大熱天穿裘襖的怪人,好像終于有了點記憶。

黑裘點完菜,轉過身,露出一張熟悉蒼白的面孔。

謝致虛已經震驚無語了:“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他是不是身體不好,為什麽看着總這麽沒氣色。”

武理也很無語,回答:“并不吧,據我所知,這應該是修習寒冷內功的副作用,你看秋夫人就是在雪山上學武,也是成天臉色蒼白,還遺傳給奉老二了。這些人功力是冷的,血也是冷的,流得都比常人慢一些。”

“快走快走,”武理小聲說,“別讓他瞧見……”

話音未落,高亮節久等無人,從包間裏出來催他們,毫無遮掩道:“武公子,謝公子,幾位怎麽還不進來?”

武理與謝致虛大驚,雙雙朝高亮節豎起食指:噓!噓!

然而為時已晚,熟悉的稱呼飄進那黑裘耳中,令他進包間的腳步一頓,轉臉看見門口的武謝二人,隔着大半條走廊就飛撲過來:

“武老三!謝小五!”

“我的背!”武理被他撲得咚一聲撞上牆壁,痛得面目猙獰,咬牙切齒,“越、關、山!你給我起開!”

黑裘裹着的那人像條大狗,将武理全身上下吭哧吭哧舔了個遍,尾巴搖得出現重影:“有緣千裏來相會!老三,我就知道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咦,你怎麽穿得像給人家做工一樣?該不會是用光了盤纏典身賣命了吧!!”

高亮節看得目瞪口呆,茫然道:“這位是熟人嗎?”

一見越關山,謝致虛就不得不想起上一次在酒樓見面,他意氣風發砸場子牽連無辜的事,只祈禱這祖宗不要又興致高昂,找侯待昭下戰書,搞得他計劃全盤泡湯。

思及此處,謝致虛已有幾分心如死灰,對高亮節說:“這就是我們武公子的一條狗,你當他不存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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